往事烟消云不散-病榻上的审问

文化大革命中的清理阶级队伍如火如荼。一个周一早晨,我正准备骑车去玉泉路科技大学本部上班,突然急性发作小肠疝气。妻子陪我进了中关村医院。医生决定要即行做手术,我被从急症室直接送到手术室。在打过麻药针之候,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手术后,我在病榻上逐渐苏醒过来,模糊看到有两个人坐在我的床边,继而定睛认出,他们是我的教研室两个同事,谢XX和吴XX。我感到一阵温暖,尤生感激之 情。心想,清队形势严峻,我也挨了大字报,同事们还是很讲情谊的。我嘴唇蠕动一下,想说点什么。没有等我开口,他们就直言说明来意:“我们是受军宣队委 托,来和你核实一些事实。”我顿时心生悲凉,这才明白,为什么我的妻子术后反而不在身边,想必是他们要求她离开的。

谢和吴各拿着一个小本本。谢翻开本本开始向我问话,吴翻开本本拿,拿出圆珠笔准备纪录。就这样,手术后刚醒的病榻审问开始了。

谢开始交待政策说:“军宣队对这次清队指示要做到三清:个人历史清,家庭情况清,社会关系清。并说,自己交待比别人揭发好,早交待比晚交待好。另外,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竹筒倒豆子,干净彻底。”

我说:“我会一切据实说来,你们有怀疑可以内查外调。如果证实我说的是假话,一切后果我自己负责。”

他停了一下,小本子翻了一页,接着说:“现在有如下一些问题,组织上要搞清,请你逐一回答。一,你舅舅是什么人?他六七年夏到你家干什么?”
“我舅舅现任广西文联副主席。他是三八式老干部,十五岁去延安进鲁艺。去年夏天,他因参加广西保韦国清的南宁联指,在两派武斗中被南宁422抄家追捕,逃到北京。现在南宁问题已经明朗,中央‘七.三布告’定广西422为反革命组织,舅舅也早已回广西。”

“二,你弟弟是什么人?他到越南去干什么?”
“我弟弟是北京市运输局的工程师。他是到云南去支边,不是到越南。”

“三,你是如何向四清工作队请假回城的?”
“我向四清工作队请假,队长批准我一周假期,原因有二:一是因为我爱人首次妊娠,反应强烈,我需要回去照顾一下;二是我弟弟要去云南支边,我回去帮助他作个安排,并替他送行(当时弟弟尚未结婚)。也可能是,当时四清工作队长把‘云南支边’误听为‘越南支前’了。”

“四,你和朱XX是如何勾结的,你们结婚是经过谁批准的?”
“没有勾结,我们是大学同学。我在科技大学行政处开了证明,我爱人在物理所开了证明,然后到北京市指定机关登记领取结婚证的。”
“你们向组织汇报没有?”
“我已超年退团,朱是开除出团。我们都不是党员,不知道结婚要向组织汇报。”
“平常是不需要,但现在是阶级斗争剧烈的非常时期,我们要随时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我无话可说。

“五,去年夏天你家里窝藏了什么人?”
“我们住的楼房单元,有三间房,三家人,总共十一口,六个大人,五个小孩,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我们家房间最小,只有九平方米,夫妻两人一个小孩,不可能窝藏 什么人。也许是这么一件事:一个暴风雨的中午,一个在体委工作的朋友,只穿一件裤衩和背心,全身淋得透湿,突然来找我。当时是中午下班时间,门洞里的邻居阶级觉悟高,大家都在搜索阶级斗争新动向,所以看到这样一个奇怪的陌生人,就报给‘组织’了。我这个朋友是在体委两派武斗时逃出来的。后来他到清华的一个朋友那里过了几天,很快就回去了。”

“体委的朋友叫什么?干什么的?”
“韦XX,是《体育报》编辑。”
“现在阶级斗争复杂,看一切人一切事,都要用阶级和阶级斗争观点,以后有人到你家要向组织报告。”
“——”

“六,你和你的同学徐XX(右派)是什么关系?现在还有什么联系?”
“他是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现在没有什么联系,六0年他已经死了。”
“七,你和你父母亲有哪些联系?他们现在做什么?”
“父亲已于六零年去世。母亲退职在家,抚养一个小弟弟。我每月给她寄去二十元生活费。”

“八,在你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中有那些有问题的人?你和他们还有什么联系?”
“‘有问题’具体指什么?”

“有问题就是指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
“我的家庭和社会关系中有问题的都是右派。家庭中有:父亲、母亲、堂哥、堂弟、姑父、姑母。同学中有谢XX,刘XX,徐XX,闻X,王XX,周X,刘XX,曹XX,谢XX,蒋XX,姜X,------”

没有等我说完,谢打断我的话:“好了,好了,这足以说明你是出生在右派的家庭,学习在右派的学校,生活在右派的窝子里。”
我心想,一个人站到了左的极端,其他人可不都是右了吗!说不定那一天你也会变成‘右派’呢!果不出我所料,到了清队的后期,谢XX和吴XX也都成了审查的对象。
“那你和这些人还有什么联系?”
“父亲、姑父、堂哥已经死亡,除母亲之外,其他亲戚都无联系。同学中有一些人死了,活着的人都没有联系。”
审问到此结束。两天后,妻子来医院看望时告诉我,昨天,我单位来了三四个人抄家,九平方米的房间、过道、厨房和厕所,拐拐角角、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实际上,我们一开始就预感到,‘清队’就是冲着所谓‘有问题’的人来的。所以我们已经把家中的信件、照片和所有书写的文字材料全部销毁了。 虽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是在那个年头,一句话、一张照片、一件纪念品都可能成为定你反革命的罪证。因此一切文字、一切照片、一切纪念品最好都统统销 毁。不过销毁材料千万要小心,被人发现了就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尽管我们的东西很少,如何销毁确也伤了一番脑筋。在马桶冲掉或点火烧掉,很容易被单元内邻 居发现;拿到锅炉房焚烧,会被工人发现;到野外焚烧或扔到水里,都会留下痕迹。最后,我们把这些材料一张一张撕成小碎片,每一次上厕所冲掉一些,多日、分散地完成了这项任务。

这次彻底的销毁材料,也给我带来了一个终生的遗憾。到了父亲、母亲平反之后,我想找出他们的一张遗像或一份手书作为纪念再也不可能了。

两个礼拜之后,我出院回单位上班。在同在一起政治学习的同事,互相见面,个个冷若冰霜。人际之间没有亲情,没有友谊,连起码的人道关怀也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人人自危,尔备我防。

经过了内查外调,查三代,挖祖根,清关系,理联系,穷追只言片语,深究蛛丝马迹,折腾了一个多月,结果未搞出任何名堂,不得已而不了了之。 感谢运动,清队中我倒是练就了一付恐吓无惧、软硬不吃、皮厚少羞、茧老无痛的铁石本领。我决不会自己去寻短,也不会去输诚自残、出卖人格,更不会顺着杆子爬,去坑害别人。我起码要保留住心灵深处的一块人格尊严的净土,不至在以后的岁月为历史背上沉重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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