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告诉我,大伙趴在那里做甚?

下了堤坝,棉田里见了一条条横卧着的黑影,以为是死人,但不留神踩着一个便听得低低一声“哎哟——踩死了——长眼管出气?”虽是低低,但变不了人还活。猫猫腰朝稍远处的棒子地里看,依稀也见人影,也是趴着,静悄悄怕不慎惊扰了谁。见此情景我也要趴,想不趴但架不住在大家都趴时我不趴心里空虚,打小就这毛病,见了谁撒尿马上感觉腹胀,不随着解解裤子贴墙站站,一天里活不踏实;趴前要问身旁老刘一句大家趴在那里干什么?老刘眼睛眨巴几下认真想想,底气不足地说怕是想逮萤火虫吧。老刘呵老刘,我算拿你没治了,你纵不看眼下一个刚入夏时节也该知我们因发展经济顾不得环境污染,那叫“萤火虫”的东西早从中华大地绝迹N年了。

这是我与老刘下乡招工的遭遇。

我趴了,万不料一趴就趴在了“趴指”所在地,看到不断有人从这里爬来爬去,接受命令的接受命令汇报“趴情”的汇报“趴情”。趴在地上等一会,不见有人过来发奖,便沉不住气,捅捅旁边一个,就听得瓮声瓮气一句“闹啥闹,老实着!”我不闹,稍稍往前爬一下,叫仁兄,问大家趴了一地到底为嘛。

“嘘——小声……逮萤火虫。”

咦,真叫老刘一炮给蒙上了!

“上边要下来人了。”接着再听没头没脑一句。

上边?我扭头朝大堤看去,黑黢黢的并不见影,更兼我与老刘刚从大堤走过,真的死狗也不见一只,正纳闷着,耳听这人压低声叫“二蛋子二蛋子……你他奶奶的还不给我滚着过来!”随着话音,就有人出现在了这人一侧,我没细辨出是怎么“滚”的又从哪里“滚”来,感觉好像很神,会土遁一般,不免暗叫一声“神了——这夜大有可观!”

“志叔,这不到了嘛!”

“到了就到了到了还是一景?还要上个高音喇叭上报纸头版头条?你寻思不说到了我还闻不出你身上带着的土腥味来?”叫“志叔”(或叫“支书”、“枝疏”、“直输”、“知书”、“执书”、“纸书”、“植树”、“直竖”、“知熟”……)的一个还要低骂一句。我听出这人本领过人,是个抱上彩虹能分辨出七色味道各异的一个。

“说说你三姑家那井筒子,白日里盖好了没?”

“还没……志叔,那井筒……”

“二蛋子呀二蛋子,你要活活气恼杀人……到这时了还有的话说,那井筒在离大路仅十里,你说说井口张得是地方不是地方!”

“可往年不也张在那么,往年咋就是个地方,莫不是今年水往西流?”

两个人你来我往对着话,声细如蚊,我听出这里有二蛋子的不对了,三姑家的井口说什么也罢不该张在了离大路十里内的地方,这不是分明跟“直输”过不去么,他已经是直输了,到你这再不得些顺活,哪日见赢?我也想劝劝二蛋子,因首先不明大家为何而趴,故思量半天也得不出该让二蛋三姑的井筒挪向何处,显然,挪头顶上是不合适的。

想着的功夫二人对话就算完了,志叔暗处蹬上二蛋一脚,跟一句“记牢靠了,要盖严了,大道两旁不能见坑,让出光光溜溜的一条大道来!”二蛋嘟嘟囔囔“滚”着去:“也没听说过水井里会冷不丁蹦出个火球落十里外的大道上……”

一会,有人爬来汇报工作,说谁谁家盖窨子的事,说家里穷,置办不起木料打个木盖子,是他们急中生智把谁谁家的耕牛牵去卖了,才把一件天大的事情做妥当了,志叔从鼻孔里“嗯”了一声,顺着也强调一句大道两旁十里内,不许见一坑存在,这时政治任务,关系到国计民生。

“待会天明接着进户检查驴马牛,该缝住嘴巴的坚决缝住——是意义重大的政治任务,马虎不得!”志叔又想到了一些,“还有就是那些闲着没事上访告状的,一定搬磨盘压实一些,紧张的几天里就当敌对势力看,万不可让他们抬了头。”

来者自然懂得其中之伟大意义,却依旧迟疑不去,两手只管抓土不止,仿佛把那土抓熟了,心结也就解开了。志叔见状再问哪地方还没透亮,来者便低低开口,说周家昨日不是死了老爷子嘛,一家人爬来爬去请示多次了,要求入殓一刻放声嚎一嚎尽个孝心,想到嚎属人之常情,不许时叫人感觉做得又过于那个,因此迟疑不决。接下来大家像是进入了讨论程序,有虫钻了我裤管,只顾挠痒去了,忽略了一个讨论过程,听志叔拍板见些人情味,谁家也不是天天死人,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同意人去嚎几声尽尽孝了,但嚎时要把脑袋伸大缸里,以免嚎声冲出好远冲上了大路。

我不自信地扭头再看看大堤,黑黢黢光秃秃并不见人影。

老刘当然也趴了,但趴一会还是感觉理解不了趴的深刻内涵,也不见有人前来发奖,想不趴了,想起身走走,却听得一声低沉的断喝:“那是谁?趴了!”老刘闻声便倒,趴出了一个倒栽葱。

“闻着你们的味生得很,”看志叔也还善良,见了老刘听套,便不再追究那刚才的冒失起立,也闻出我们身上的味不对来了,这才想到过问一下:“不是本地人吧,要去哪里?”

老刘说去赵家营。

志叔再问去赵家营干嘛,这些年里可没人去过了,因为那里流行一种怕人的病,不是穷嘛,活该生在中国谁也指望不上,大家奋起自救都偷偷去血头家卖血,卖来卖去就卖出了一村怪病,人弱得见风就倒,扶都来不及。

这些老刘焉能不知,他前头用着的小工小K就是赵家营的人,那小K因身上长了五颗痣,只比传说中的六痣唐僧仅少一颗,就被人胡乱扣了个杀人犯罪名给弄去分尸分食了(见《活在二十二世纪》之十八)),老刘只看好赵家营的人宁肯做贱自己也没干了用大便泡臭豆腐拿城里去卖的事,想还是个好人窝,拿定主意再去寻寻看,期待找到另个健康着的小K。

“那你就老老实实趴在这吧,”志叔说,“赵家营上下全被内卫部队封闭起来了,村子进不去,因为上边要来人,他们村那气味不能传到大道上来。”

我这时好像有点明白了“上边要下来人”了,所谓“上边”不是指大堤,而是朝中官员们要下来,知县?知府?巡抚?还是小民提也提不得的那些什么?

因他们要来,万民百姓就得趴在田野里逮萤火虫么?我觉得两者之间八竿子打不着。

对话功夫,又有人虫一般蠕动爬来了,看样子像个二当家管事的,过来后汇报拍死了两个,志叔就讶异,叫一声“日怪”,说这时节还真他娘的有那玩意儿?二当家说不是萤火虫,是两个趴着抽烟的,黑影里哪知是人,光以为是萤火虫了,就下了狠拍子,一下把头给拍扁了,等拍扁了再仔细看,才知拍错了。

听说又死了人,志叔眼见了恼,低骂一帮不争气的家伙,清清爽爽地浪费了吃下去的白面饽饽却做不出星点清爽事,上头爱民如子,最见不得老百姓寻常时光里出个三长两短,三令五申大会讲小会说要把群众冷暖挂在腰上,你就嫌沉冷暖不挂,也罢,咋又能不看仔细拿人当萤火虫给拍死了呢!“不争气的东西,就不打算叫人清爽一会……传话下去,从今起要把老百姓挂腰上,哪个干部不把百姓挂在腰上再不留神弄出了人命,就拍死谁!”二当家喏喏而退。

“那谁,是谁在放屁?”有点内火的志叔鼻子越发尖灵了。

“志叔,是我,屁篓子……志叔,没敢放响,也被您听见了?”

“屁篓子,又是你混小子,你寻思没放响志叔哥我就听不到了,你忘了我能闻得见……不许放屁,没准你放屁前萤火虫才要爬出窝呢,一听有人屁响掉头回了,这不让大家又一夜白等了——我说咋地回事,不是给你腚眼子加枣木楔子了么,还楔不住?”

“志叔哥,哥呀,楔了,那枣木硬,楔过两天可能是把屁眼给撑松了,求您大仁大义饶过屁篓子一回,等刹时天明,我裹点破布重新塞塞……再不敢了!”

真就管到了屁上,这严谨不就是传说中的密不透风么,城里人哪知乡下人的辛苦!我想。但志叔说不辛苦,只要求得静悄悄拍个萤火虫,有啥辛苦都忍得了。那么,上头来人是下乡视察萤火虫么?视察?怎会,领导那么忙怎会到这地方来视察,只是路过,一眨眼的空。有段时间爬来的人少,看过些老书的志叔得了些闲,也缓过了刚才的一股闷气,这时要感慨,说过去大官出门老百姓少不了要远远跪迎的,看看,要不说社会在进步呢,到这里,跪就不用了,只求一个安安全全过去,为得一份安全,乡镇派出所的家属(包括八岁孩子)也被动员起来了,把住路口不许闲人通行。哦,就那么前后几秒钟时间,要这多人付出这多!我吟哦不止。志叔说辛苦不辛苦也看与谁比,若比前山村,好多了。

那前山村又做哪些?

前山村有山山无树,为让大官看一眼百花齐放的景象,全村插花种草奋战几个月了,听说贷款卸了一个车皮的绿漆,要把山涂遍。

一直闷声不响的老刘也明白透了,捅我一下,我扭过头去,被他火辣辣直勾勾地盯住,耳听没头没脑来一问:“五毛,你看到了,你告诉我,真是这么一群让我们趴在地上连屁也不能放响的人在领导我们奔向一个听上去好得乱七八糟的‘玫瑰主义园’么?你说是不是真的,我拧青大腿了,但还是感觉在做梦。”

我对老刘说我也在掐拧着大腿呢,感觉过青近紫了,只是没感觉到疼痛,志叔旁边一个这时叫出声来,说“疼杀人啦——你看看手在哪里,操!拧我大腿上你自然不会感觉疼痛!”

就那玫瑰主义园,史书记载曾叫苏联的俄罗斯也玩过,大伙儿也是心存疑惑,有好事者把电话打到了报社,问主编这玫瑰主义园是科学还是艺术,主编也答不出来,但能肯定它不是科学,问为何就不是科学,主编说:“若是科学,那他们该拿老鼠做试验。”

好像……我缩回了掐拧别人大腿的手,绞尽脑汁联想不到大官们过境与萤火虫又有何干,从哪里值得大家如此严阵以待?

“嗯,”志叔朝空荡荡的四野扫上一眼,我跟着便“闻”得空荡荡的四野有了种茫然的味道,沉默良久,志叔讲出拍虫子的原委,基层光下通知说上头五十天内有首长路过,但为安全计却不讲出具体时间,是白日里是黑夜里让人摸不着调调,白日里工作基本做足做透了,为避免突发一响而惊吓着首长,连那牲畜嘴巴也缝了个差不多,就在支部检讨哪里还有漏洞时,有人提出首长有夜过的可能,首长嘛,想起风是风想起雨是雨,黑黑夜里他若想挪动时谁又敢拦?如此以来工作重心应放防萤火虫上,那虫虽小但潜在危害极大,万一司机被虫一闪晃了眼呢,直接结果会把防弹轿车开进路边水沟里——瞧瞧,问题出来了:万一给首长蹭掉了几根高级汗毛呢?

是,有可能,我想,太有可能了,首长汗毛重要,若掉上几根怕将导致地球停止了转动,于是大家在井与窨子都盖好牲畜也缝住了嘴巴时,是该全力以赴拍打一下萤火虫了……

可是,我忍不住要想,难道这首长真就不清楚自己算不上一截葱半头蒜、不慎碰掉几根汗毛并不影响这地球转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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