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专栏】秀英之死——小人物的故事

文革四十周年,想写点什么,一看大事都被别人写去了,我就写写小人物的故事吧。

出去了几天,回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秀英死了。是喝1605死的。

秀英,二十多岁,黑红的脸庞,结实,能吃苦能干活,可就是还没婆家。在农村,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虽说政府提倡晚婚,农民心里还是有另一杆秤的。说来也是,秀英说不上婆家是因为他哥哥生一种皮肤病,据说会遗传。

终于有一次,有人给介绍了个小伙子,住在公社所在的镇上,好像还在一个社办厂做事(十年以后改叫乡镇企业了)。小伙子我见过,高高的个子,白净的皮肤让那些土里刨食的姑娘们好生羡慕,在当时的农村算是十分出众的。小伙子也是个老大难,因为家里成分太高,出身是地主。

初次见面就很顺利,两人很快就好上了。就在讨论婚嫁的时候,秀英的爹开始激烈地反对,说是我们贫农家的丫头(那儿女儿叫丫头)不能嫁地主家,你要嫁就不是我女儿,以后别进我的家。

这种事那年头太多了,虽说村里人都替秀英惋惜,可这是别人家里的事,谁也不好说话,再说不就是嫁个丫头吗。这事也就慢慢淡忘了。秀英开始还和她爹争辩几句,后来看没希望了,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后来传来那个小伙子又谈了对象的消息,再传来的就是那个小伙子结婚的消息。然后,就是秀英喝了1605。

事后大家把枝节拼在一起,弄清了事情的经过。

出事前两天,秀英邀请了另一位同村的姑娘陪她到三里路外的街上照了一张相。那天在河里采菱角时,她把自己采的菱角都吃完了,而那是队里的副业,采集来放在一起要卖钱的。

出事那天傍晚,另一位姑娘桂珍因为喷洒农药而晚收工,回来经过村后小河时看到秀英把一小瓶液体喝掉了。她问道:“秀英,你喝的是什么?”秀英答道:“没什么”,然后很镇定的把那个小瓶子扔到了远处的水田里。后来大家都说,按照秀英的为人,扔到田里而不是河里是不愿意污染村里人饮水的水源。

回到家里,她穿上唯一一套整洁的衣服,对家人说,“你们别叫我吃晚饭了,我不太舒服,想一个人躺一会儿。”

刚躺下,又想起一件事来,起床把他弟弟叫来,说,“我有一双胶鞋,没穿几次,送给你了。”那是她唯一拿得出手送人的财产。说完又躺回床上。

她是打算不打扰任何人就静静地去死的。可没一会儿药性发作了,她忍不住在床上翻滚,惊动了家人。农村人有经验,一看就知道是喝了农药了,七手八脚的卸了块门板当担架把她往镇医院抬,刚抬出村就断气了。

断气前,她爹抱着她大哭道,“秀英,你有话为什么不跟我说呀!”我想秀英是跟他讲过的,只是他不听。我也知道他是爱她女儿的,不想看她嫁给地主儿子受人欺侮。

村里的姑娘们告诉我,秀英走的时候眼光十分平静,没有一丝后悔和愤怒,没有一滴眼泪(注)。

这事过去至少有三十五、六年了,我经历过、目击过许多比这悲惨得多的事件,但我始终无法忘记这一件。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视死如归”。

我没见过“吃人的旧社会”,但我知道“新社会”是怎样吃人的。

注:1605,有机磷农药。中毒症状包括腺体分泌增加。本来应该是流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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