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首次踏上意大利的土地,足迹遍及威尼斯、佛罗伦斯、罗马、那不勒斯和庞贝古城。头顶是意大利的天空,脚下是意大利的土地。每一个城市都让我感到文艺复兴的壮丽的遗迹和伟大艺术瑰宝的光芒闪耀。这是一片从我少年时代起就令我魂牵梦绕的土地,在这个遥远的地球的一角,这么多的圆形柱石,这么多的大理石浮雕,这么多巨大拱门、大剧场、巍峨宫殿的遗址以及它的斗兽场和庞贝古城,构成了一个中国南方少年奇特的梦境。想起意大利,我就想起人类伟大的文艺复兴,想起意大利式的艺术天才和精神巨人,想起那些至今令人仰视的古老遗迹和闪闪发光的名字:但丁、蒲伽丘、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它们曾一度出现在我早期的组诗《诗人的家居》之一《阁楼》一诗中。我是应意大利世界诗歌大会和威尼斯大学邀请前来访问的。对我而言,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访问和旅游,而是文艺复兴精神之旅。从整个旅程的起飞和降落,在我身旁须臾不离的伴侣是秋潇雨兰。
马克在我的想像中形似马可波罗,身材高大,相貌英俊,骼腮胡子,四五十岁左右。来到威尼斯的次日晚上,他带我们去参加了一场生日派对,地址在一条美丽的水巷旁的露天酒吧。过生日的是马克的同事,威尼斯大学教古希腊语的一位女教授。马克虽然独身,却曾为别人作媒,这位女教授和她先生两人的婚姻,却是他成功撮合的;而这位女教授的先生既是马克的朋友,也曾经是马克婊妹的男友。来的人围坐一圈,喝红、白葡萄酒,意大利人选择喝较淡的白葡萄酒。那天是2005年10月15日,离开时,雨兰这才想起,今天正是自己的生日。人在旅途上,她忘了,我也忘了。好在总算沾意大利人的光,总算过了一个生日。
参加这次生日派对的有一位布鲁斯(BRUCE LEIM SIDOR) 先生,美国人,生于纽约,现在奥地利做联合国的难民工作,以后他可能离开欧洲去非洲。他仿佛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日子飘来飘去,待人却很和善。他在威尼斯和奥地利两处都买下房子,两头跑。他现在威尼斯大学教难民移民法律。他是马克的朋友,我们在威尼斯大学活动期间,就安排住在他的“别墅”,他同单身汉马克一起住。布鲁斯的“别墅”离欧洲最早的犹太人居住区很近,那是一整幢楼房。布鲁斯的“别墅”在顶楼上,登上房顶的阳台,脚下是层次分明、鳞次栉比的意大利式的屋顶,清一色的红瓦,白昼与月夜都给人以异国的安宁和美的寂寞。我想起我青春时代的诗《屋顶》。雨兰用摄影机照下了这个阳台、四周的红瓦顶和威尼斯的月亮。
在意大利、在威尼斯、在布鲁斯的顶楼上,一切都是暂时的、流动的、孤独的,包括我与雨兰今夜伫立于布鲁斯顶楼的屋顶和阳台,包括我们头顶的这一轮威尼斯的月亮。古老而陈旧的威尼斯令我伤感、也令我眷恋,它引发人怀旧的情怀,而这正是它的诱人之处。全世界的人都来到威尼斯,旅游也许仅仅是生活中的一种表像,而其深层的地方,却是潜伏在威尼斯也潜伏在人们心中的一种无意识的归宿感、家园感乃至生命的原乡感。越旧越老的东西越令人怀念,人如此,房子如此,衣物、书本和猫咪、家犬也如此。全世界的人来到威尼斯,似在它的小街水巷中飘游、走动,其实,深藏在心灵上的精神指向却是寻找和回归古老的稳定的家园。
当晚生日派对完了以后,马克、他的朋友、我和雨兰又一起去了一家酒吧,威尼斯人似不知道疲劳、也似乎不会想到睡觉。沿途都看到路边、水边、街上、店铺内到处都是餐饮者和围桌谈天的威尼斯人。我们去的那家酒吧名为“酒神”(BACCO),在威尼斯非常有名。米开朗基罗曾创作有同名作品,表现的是摇摇晃晃、醉醺醺的罗马神祗,让人想起希腊酒神狄奥尼索斯。但米开朗基罗的“酒神”表现的是古罗马酒神精神,被认为“融合年轻男性的灵巧及女性浑圆的肉体”而有别于狄奥尼索斯。这家酒吧,威尼斯人进来爱坐在里间,外国人都坐在外间。秋潇雨兰以女人的眼光发现一个美女,是位威尼斯的希腊女郎。吃的是意大利海鲜。先上来一种黑鱿鱼染黑的米粉,马克建议我们试一试。他说比如中国的臭豆付,以前我不喜欢吃,吃了一次就喜欢了。接着上来的还有一种从未吃过的朝鲜菌。我与雨兰都吃饱了,几大盘海鲜才正式上桌,鲜美而丰饶。哇!饮食意大利!菜肴蒸炒均用橄榄油。菜堆了一桌,鱼、虾、蚌壳全要加个“大”字。实在吃不下了,马克指着海鲜对我们说,如果你不吃,它们就死得没有价值了。有理、有哲学,哲学地死,哲学地吃。超越一般生死、悲悯、价值、功利观了。
马克身上的餐巾纸老是不知不觉地掉下来,而他竟全然不知。似乎这是一个身上拥有和失去什么,都全不在意的人,我感觉这个人活得很率性。他说他不喜欢做饭,每日饮食生活全是混。吃了那么多,我以为该起身离开了,不想一桌人还要喝咖啡。看不出马克竟有这么大的饮食量,我猜想他的阅读量也如此。他说我的书他全都读了,他并且知道我昔日生活中的冥暗深处深藏着一个哑默,知道我的生活经历和家世,可见他说读了我的许多书并非虚言。而我在中国大陆的朋友,对他们而言,无处找到我的书;我今生至此,对他们来说,无书可读。海外结识的一些朋友,你把书送给他,他也没有读过,要他买书差不多等于要他的命。今天,许多中国人对中国人,要不找不到象我这样的中国人的书;要不,不读包括我在内的异类中国人的书。生活中没有书房、没有书架、也没有书友。反而是外国人想方设法寻找“阅读”真实的中国和真实的中国人。意大利对中国汉学研究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最早越洋而来访问中国的是他们的先祖马可•波罗,远在元代就开始了对中国人文的热情关注,这种精神一直延续至今。后来我才知道并亲自感受到,今天的意大利仍然弥漫着一股领先于全世界的“纯净”的中国热。这位马克,承传的不是他的先人“墨索里尼”的骨血,而是“马可•波罗”的精神。
意大利的咖啡文化,就是给你一小杯、包括减肥糖,一口就喝干了。如果你要美国式的一大杯加牛奶的咖啡,别人会瞧不起你。他们“喝”咖啡,就象中国士大夫阶级“品”茶,原来喝咖啡还有这样的贵族式的喝法。这顿饭,该你付的你付,该别人付的别人付,一清二楚。没什么客气,也无须虚情假义。如马克叫我们买一种可以数日通用的船票就是这样,他为你考虑,却无须为你付出。这一切中国人也许一般不习惯,而意大利人却自自然然。这顿威尼斯盛宴,远比纽约唐人街昂贵,住宿也如此。不过,我们是应邀而来的访客,不太紧张。一般游客面对旅游“大都会”威尼斯,可真是要来就出手大方,没有钱就别想来。
威尼斯城内,水巷交错,河道边总见一排一排的桌子,许多人围坐在一起,在夜里喝饮料或饮酒夜话。没座位的人就点枝罩在玻璃罩内的蜡烛,撂在面前,席地而坐。这种情况往往是一男一女,正值青春年华、爱情朦胧初露。威尼斯人活得真美好。威尼斯人真富于生活热情。活着就是活着,抓紧生活的每一个瞬间,包括读书、会友、恋爱、听音乐和谈天。自己为自己消磨时光,自己为自己的生活祝福。每一个夜晚,都走动在灯光照耀的巷道内、围坐在室内的酒吧或聚集在圣马可广场,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关注一些与生命无关的事情。更没有谁需要在“室内”去参加什么无聊的“政治学习”,在“广场”或室外聚会中为别人振臂高呼“万寿无疆”!
威尼斯人去哪里都坐船,在这里称之为“水上巴士”。整座城市没有一部车,出门要不乘船、要不两条腿走路。城内道路到处是青色或麻色大石头铺就。小街如此,小巷也如此。这些大石头历经千年,被一代一代的人的脚踩得锃亮。石头巨大而光滑、形状各一,有方形、长方形、不规则形,有些路面铺着的是竖着的红砖。辞别“酒神”酒吧,先走路,后上船,因为临时“归宿”在水天茫茫之外。船过一座拱形廊桥,马克指着桥头一幢阴沉的石头建筑,说此处原来是监狱。现在呢?我问。现在监狱搬到我家附近去了。你进去过吗?我问。马克笑嘻嘻地说,我不喜欢那地方。高兴吗?他靠在船栏上问我。我感觉马克这个人真细心、也好心。明天我请你吃饭。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他今天说的是“我们一起吃饭”,有别于“我请你吃饭”。
威尼斯大学的活动还早着。分手时,马克说,现在放你们两天假、自由活动。说着就消失在夜色中。整个行程,早经由雨兰联系,交给旅行社安排。第二天起个大早,拂晓清寒出发去参观几个岛屿。意大利太阳正在上升。水面波光晃动,岸边碎浪激溅,船头前方是辽阔的海域。我们参观的第一个岛屿上,是一座玻璃工厂。这里底层房屋外墙浸在水中,砖石濒于崩裂,而人们无动于衷,照常安静工作和生活。意大利是全球玻璃工艺的老祖宗,玻璃艺术家制作一匹马,只需要几分钟就栩栩如生地出现,在这方面匹兹堡玻璃工艺艺术,相比之下真是望尘莫及。厂区楼上是各类玻璃艺术品的展厅,包罗万象,精美绝伦。可惜只允许眼晴看,不允许录相。我爱不择手地不小心碰翻一群奔马,桌上见玻璃碎粒,主人一言不发,微笑着收拾了去,既使人愧疚、更令人感动。走出厂门,坐在外面临水的走廊长椅上,水天之间一片灰濛濛的阳光,感觉意大利的天空和阳光原来同美国不尽相同。水波迷蒙、动荡极大,一时竟不知人置身何处?返程中,有一个贪图垂钓者掉船,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也许他更适宜于居留岛上。水面沿线灯塔矗立,也许此处夜间也有航船,借助灯塔指引航向。船上一直有广播,意大利语发音,对于外来客,只是一堆语音紊乱的堆砌。广播哑了,船上只有马达声和零碎的人语。有的地方白天灯塔也亮着,有的岛屿为了维修边沿,用凹形长铁条成排打入海底,边沿填充碎石。这世界上没有一物永久,每时每刻都在以“超缓慢”的无从感知的“速度”莫名地下沉。不知终极意义上,人世究竟是“沉于不沉”、还是“不沉于沉”?最后究竟要“沉”到哪里去?!人类总在拼命地挣扎和抵抗于徒劳。一座小岛上,岛屿连同房屋一起倒塌,早没有人居住,原有地基上遗留一片荒草和断墙。没有谁去管,谁也管不了。对着这座小岛的却是另一个小岛,上面十三世纪建筑的教堂依然如故。生灭不由人,一切自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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