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一个“匪谍”在台湾的故事
大约是一九九八年某日,我在台北拜访一位世伯,跨进厅门,只见老伯正在聚精会神看电视,招呼一声后,我也坐下奉陪。原来是在看真相电视台李敖的“笑傲江湖”,李敖正在骂法务部长马英九,涉及狱政改革时,李敖大谈他坐牢的经验,说狱犯中斗殴、吸毒、同性恋等等黑暗情节,你马英九甚么都不知道,谈甚么改革!他警告说,马英九,你小心点,不要行差踏错,如果掉进牢房里,你这个小白脸,一天要被别人操几次!言论越来越狂、越来越烂
那天李敖的这番狂言,给我印象太深。在电视上这样以人身侮辱的粗痞言词去批评一位公众印象良好的官员,使我大感意外。虽然那时我们已对李敖没有好感。原自于九六年台海飞弹危机中,他在香港明报发表《草蜢的尊严》一文,把台湾人民反抗中共武力威胁喻之为在一只大公鸡面前乱跳的蚱蜢,随时会被吃掉,谈甚么尊严。朋友们都大感惊异,记得司徒华对我说过,李敖怎么可以写出这种文章?但根本没想到他还可以走得这么远,这么放肆,肉麻当有趣。打那以后,又不断听到一些他的奇谈怪论,包括二○○○年总统大选中,公然主张台湾接受中共一国两制。近年他的名嘴伸到香港,凤凰卫视为他提供类似真相电视一样的一言堂节目,让他每天自编自演半小时,畅所欲言。我们不时会看看他到底说些甚么。坦白说,几乎每次都会听到一些离谱的段子。有一次李敖公然在节目中鼓吹打台湾,说他的好朋友李庆华为他收集了台湾高压电塔的资料,打某某地方最有效......为此,我曾特别撰文加以驳斥,并指出凤凰台纵容这样的鼓吹对邻近地区发动战争的节目是违反香港有关法例的。
李敖的言论,十年来可以说越来越狂,也越来越烂。他经常把台湾政坛一笔骂倒,“是一群混蛋在胡闹。”其实,他扮演的角色更是胡闹,有时近乎耍无赖。可以举几个例子:
其一,今年三月中共通过反分裂法,把对台动武合法化,引起台湾朝野强烈反抗,立法院开会,二百多名立委不分党派都谴责中共,唯独李敖一人不反对,在立法院的宣布中说一致反对。李敖便抓住“一致”二字,说我不反对,怎么是一致?大闹公堂,甚至到法院控告全体立委忽视他的权力,要每个立委赔他一块钱。当然法院不会睬他,媒体也没兴趣。但是他把这件事拿到凤凰的节目上讲了半小时,而且自我解嘲说“性格使然”,他要做出这种别人不理解的怪异行动。
其二,今年八月初台湾立法院又讨论军售案,李敖当然是反对向美国买武器的,他质问国防部长李杰时指台湾是美国的“看门狗”。李杰不同意这种侮辱。李敖第二天拿了一本美国作家的书,其中有“Leash on蒋介石”的句子,就说是美国如牵狗一样拉住蒋,还不是把台湾当狗?并教训李杰回去看这本书,李杰只好接书,后来还书时夹送了一只钢笔给李敖以表谢意。李敖又借此大做文章,当众指责李杰违法送礼。李敖还进一步,拿出自己的一对笔,要和李杰的笔一起义卖,送给反军售同盟。李敖做了这场秀后,又在凤凰节目中绘影绘声地自吹,他做事如何“人情练达”,达到目的又不使人难堪。其实完全相反,他明知“李杰不是贿赂”,但要“把李杰斗臭”。
北大小骂大帮忙,吃定了中共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随时不忘“我李敖历史学家”如何尊重史实。其实,他的手法不外剪贴一些鸡零狗碎的逸闻趣事,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强词夺理,哗众取宠。毫无历史学者的视野与公正。
对待重大的政治历史问题,也经常使用这种粗鄙肤浅的方去描述。例如“中华民国是否存在?”涉及国家认同许多层面的这个大问题,李敖的回答是讲故事,说某日一位退休情治官员给他一份蒋介石一九五零年三月的一个内部讲话,其中说中华民国已经在一九四九年亡国了,他说,中华民国总统都说亡国了,中华民国还有吗?早不存在了。一个历史学家能够根据蒋的一句话就断定中华民国亡了吗?起码蒋在台执政二十多年的事实,怎么不说?又如七月六日,他在凤凰讲“偏安一隅,祸国殃民”,是能相当清楚反映他的历史观的节目,他对国民党政权作总体评价,指国民党三大罪,丢了蒙古、放弃日本赔偿、做“美国狗”。结论是“一九四九年前在大陆是祸国殃民,四九年后在台湾五十几年的工作就是抵抗中国的统一。”用词之决绝武断,无以复加。只能反映李敖思想的偏狭和轻薄。
刘晓波说得好,李敖不过只是一个史料的收集者。为甚么大陆还有那么多人捧场?很简单,整个大陆是一个政治封闭言论受高度控制的社会,像李敖这样的人,不知死了多少!同时,李敖的书与言论,一则政治上对当局有利无害,二则他那些东拉西扯有如小报式的节目有娱乐性,引人好奇。另外,李敖玩弄文字的技巧精明,最近在北大的演讲就是一个明证,他自夸“玩言论自由,你们玩不过我。”
现在港台尤其是统派媒体大赞李敖这篇演讲,如何有勇气,甚至写出“李敖演讲:共党要消灭”的惊人大标题。又报导说,大陆媒体已禁发演讲的全文。但是,大陆知识界不少读过其演词的人都一笑置之。这是一篇没有作认真准备的演讲,他顶着“不敢骂共产党”的压力,当然会骂两句。但是,李敖很滑头,他只不过讲到两点:一批评北大不如北洋军阀,敢用蔡元培做校长,二引用毛的话要允许别人骂,言论自由包括毛说的共产党总有一天要消灭。除此之外,则是反复说,要拥抱共产党,救共产党,和共产党合作。共产党有六千九百万人,他希望中共生存一千年,此其一。其二,李敖极力鼓吹争取自由要聪明,不要逼政府开枪,否则太笨,革命玩不过坦克车。又引证外国记录,暗示六四开枪有理。其三,太多私心,因为早说演讲要超过连战,所以一再贬损连战,最后连马英九也不放过,要马去做大色狼,非常放肆。无处不在的自恋狂,更是少不了的例牌。那些明显的生殖器语言,从北大说到复旦,恬不知耻,已被网上骂为“老流氓”。
这样一篇小骂大帮忙的演讲,引起北京小官僚的不安,那是自然的事,因为少见多怪,他们还没有接受被奚落的雅量,也低估了学生们的自由意志。而李敖只不过是玩玩小聪明而已,什么“金刚怒目”,完全是他一贯的自我夸张。李敖是吃定了这场中国之行的,他深知这绝对是一单只赚不赔的生意,不仅他和凤凰台利用他的特定角色,有巨大的商业利益策划,而且有拥有奇货可居的本钱,和大陆的交易已近十年,他在台湾扮演中共代言人的角色,在凤凰台帮中共给大陆人洗脑,那是对台统战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因此,这是刘长乐为他安排的一次不言而喻的酬庸之旅。
隐讳扭曲两次坐牢真相
李敖走江湖数十年,在无限夸大自己同时,也营造一个无事不可公开的形象。他的文集,记录自述经历、亲友故事,个人私生活大展览,从大学拍裸照,玩美女到言必有性,但是在琳琅满目背后仍有不可告人的隐讳,这里只拆拆他的两块金字招牌:
一是两次坐牢。他在《我写北京法源寺》中说:“自一九七一年起,我被国民党政府关过两次,第一次十足关了五年八个月;第二次十足关了六个月,一共十足关了六年两个月,再加上被在家软禁十四个月,一共是七年四个月。”这道算术他多次演算过,由此自称“大坐牢家”,是两次坐牢的政治犯,媒体亦照抄不误,把他视为因骂国民党而坐牢的作家。真相如何?第一次坐牢是政治问题但不是言论问题,因为他协助主张台独的彭明敏偷渡出国,而反共反台独是台湾“戡乱时期”的国策。换言之,李敖是涉及台独的“叛乱罪”而被捕。那时李敖有言论问题,但国民党的政策一般只是查禁出版物(也有例外,如柏杨是因言获罪入狱)。今天高举反独大旗的李敖对这次入狱当然“语焉不详”了。
第二次坐牢就更难以启齿。那是一九八一年八月李敖以“侵占财产罪”入狱六个月。侵占谁?他的恩人,老板萧孟能。此事大陆作家范泓今年五月已有专着《与李敖打官司》揭其始末。李敖利用萧孟能的高度信任将萧的房子、古董及字画等据为己有,包括一幅绢绸“乾隆御批”,李敖前妻胡茵梦曾出庭作证。此事当年在台港哄动一时,“无不认为李敖欺世盗名,见利忘义。”他自废武功,臭不可闻。但是,李敖今天以斗士,名嘴之名,把两次坐牢笼统加在一起,还附加一年多软禁(实际为监视居住,出门跟踪),作为他反抗国民党高压政策的光环,自我加冕,骗倒不少人。
另一块招牌是他到处眩耀的:“我写过一百多本书,有九十六本被查禁。”在北大也不忘亮出那张特制的书单。李敖的书被查禁是事实,但有几点不可不知:一、国民党当时对付党外民主运动,封杀出版物是普遍手段,活跃份子被禁书有多达二、三百种之多,并不以李敖为最;二、李敖被禁书大部分在一九八一到一九八七年间,除蒋介石研究、孙中山研究四册外,七十余册是“千秋评论”与“万岁评论”两种杂志型的文集。这两种杂志中,经常收集许多相关的他人文章,严格说不完全是李敖自己的著作;三、李敖的被禁书与其他党外被禁书有一项明显不同之处,据蔡汉勋统计资料,被查禁理由多达二十九册是“为共匪宣传”一类的罪名,而其他党外禁书几乎没有这类罪名,尤其本土派书刊都是反共非共立场。
李敖在北大宣称,“我告诉大家,全世界古往今来没有人比我李敖写了这么多禁书。”当然,只有他吹牛你恭听的份。
成名挫折东山再起的四个阶段
李敖在北大开口第一句是“各位终于看到我了。”敢于如此厚颜地玩弄明星崇拜,因为他很清楚,他以一个敏感人物可以在十三亿人被封嘴的大中华之最高学府放言滔滔,这是他人生的最大辉煌。连宋为政治出路而登陆,尽人皆知,这样一个狂妄不羁的捣乱份子怎么会被保守的中共政权所接纳呢?他怎么走过来的?我们可以从李敖一九六一年成名以来的四个阶段找到一些轨迹。
第一阶段:一九六一年至一九七一年,这是李敖的文星时代。文星杂志老板萧孟能器重他,从发表他的《老年人与棒子》到请他主持编务。文星四年,李敖凭他的文史专业挑战权威,靠拢胡适,追随殷海光,主张全盘西化,批判传统文化,成为青年偶像。虽有十几本书在一九六六,六七年间被查禁,但政治上和国民党只是不合作,还没有对着干,初期还在官方文献会任职。这十年李敖有机会充分展现了他的文采、思想追求与朝气,同时也深切体验到文星使他名利双收,但要维持一个风流才子的生活还得有其他本领。
第二阶段: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七九年。这是厄运的八年,七一年因彭明敏案入狱是主要经历,七六年出狱到七九年复出文坛。这六年的苦狱使李敖和国民党结下不共戴天之仇,迄今三十年,他与国民党没完没了,即使蒋经国主持政治开放,使台湾走向民主,他也没有一句好话。提到国民党就咬牙切齿,自称有仇必报,死了也要鞭尸。最近在清华演讲,甚至把中共执政后的“一穷二白”归罪国民党。
第三阶段:一九七九年至一九九五年。是李敖复出突围失利的低潮期。这十多年,台湾经历了民主化前后的重要变迁:七九年美丽岛事件,民进党八六年成立和党禁报禁解除,八九北京学运。笔者一九八八年初识李敖。此期间的李敖大事有两件,一是如前述八一年和萧孟能的官司败诉,入狱半年;二是投入党外运动。美丽岛事件后,党外新生代如陈水扁、谢长廷、林正杰成为运动主力,他们认大哥级李敖为师,李敖先后在《前进》和郑南榕的《自由时代》杂志写专栏,但都不欢而散。李敖同时自己经营千秋、万岁、乌鸦等评论刊物,办出版社,甚至出《求是报》也无疾而终。在自由开放环境长达八年,无所作为,媒体对他非常冷淡,都把他当作过气人物。本刊九三年一月发表李敖好友许以祺的文章说他在台北见李敖“有子万事足”,只想最后写一部中国思想史,似对政治已没有兴趣。一年后,我访问李敖时,他也承认“我已影响不了别人”,一派落寞情怀。显然,萧孟能事件的社会影响,对他有极大的挫折。
第四阶段:一九九五年至今,东山再起。起点是九五年冬天开始在真相电视台开播笑傲江湖节目。当时统独之争的激化给李敖带来机会,他的大中国意识和新党合拍,他也看到电子媒体的煽情功能,大有可为。于是我们看到文首他羞辱马英九那样的流痞嘴脸和哗众取宠,摇身一变成为“名嘴”,进而充当新党总统候选人。而且背后还有丰厚的利益和权力的引诱。特立独行的批判家,蜕化成政党斗争的工具。去年更登上香港亲共电视台主持个人节目,不惜假中共之手攻击台湾,骂台独,骂国民党,媚共言论更加露骨。当选立法委员后,以左右逢源之势政媒两栖,有恃无恐。李敖奇迹般的复活,达到他追逐名利的高峰,每次换场,带来的已是八位数台币的进帐。统派阵营亲中媒体奉他为“大师”,不遗余力。
一个“匪谍”回归大陆的故事
李敖这样风雨浮沉四十年,饱受长期的挫折失意后,终于踏上了北京的红地毯。
最后的问题是,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他的恩怨情仇何所在?他攻击胡秋原、李登辉时,最毒的一句话是:“变节的共产党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人类。”今天他打着胡适的旗子招摇于北京,自命“自由主义者”,却要北大学子拥抱共产党一千年。他向以不做“乡愿”自傲,却要大陆学生容忍共产党和社会不公,这是变节还是欺骗?李敖吃胡适、卖胡适凡数十年,今天北京调侃了他。
北大学生准备的九条问题之一是“你是不是打算入党?”而清华演讲的女主持人更称他为“归队的老同志”。这不是搞笑。人民日报高度推崇李敖在台湾支持祖国统一的贡献,称他是“旗帜性的人物”。有心人看得出,李敖这些年的言行已经比大陆的共产党更共产党,在玩世不恭的外衣下,他骂人批国民党,常常使用许多共产党整人的方式和手段(他曾说学斯大林用精密计算打倒敌人最为痛快)。
他早对大陆记者坦承,在台湾“我是红色的,我思想一直是非常地左倾,一点没错,我从来不掩饰。”他吹捧中共统治有功,镇压有理,几乎在所有敏感问题上与中共论调一致。来北京是向“我的党中央”报到。提到国民党、民进党政府,不是称“卖国政府”就是称“伪政府”,台湾的官职一律加引号......他知道今天再没有人敢说他“匪谍”,我就要匪给你看看!他说要在北京讲“一个匪谍在台湾”的故事。
当连宋生怕戴红帽子时,李敖却以红为荣,以匪为荣。坐实国民党指他为匪宣传,并不冤枉(胡茵梦母亲早就骂他喜欢共产党),他在一九八五年还在追念高中时代影响他至大的共产党老师严桥,他曾经答应严桥加入中共偷渡大陆,后因严被捕未遂。他说他的“左翼式狂热”来自严桥的人格影响。他仍尊称严桥是“中国爱国者”是为“消灭反动政权”而牺牲了自己(严桥获释放后病逝)。
二战后的左翼思潮泛滥,其来有自,当左潮全面溃退,举世共见受害最深的是死人数千万的中国大陆。一个自称台湾太小,容不下他的“历史学家”,却昧于历史,昧于理性,要跑到皇城脚下,去和独裁者休戚与共度千年迷梦,此人是脑子坏掉还是另有所图?
原来,在台湾打滚几十年的李敖,早已不是一个有理想做学问的人。大陆讲“权钱色”,他追求“名利色”。这是他今日可以捞过界、和老共双赢的基础。他巧言令色到处推销那没有道德底线的人生观,为大陆知识界的犬儒化、庸俗化作出示范。
现在,李敖陶醉在鲜花、掌声、钞票、美女和保镳之中,他不在乎人们怎样说他,他深知已有话语特权,稳操名利场金卡,无往而不利。他一生奉行江湖恩仇,共产党没有伤害过他,又给他梦想不到的大堆好处,上贼船,又何妨。他在上海“倚老卖老”之后,声称要终老海南岛。李敖虽然享尽台湾的荣华风流,得到大陆人不可比拟的许多机会,但是他从来就不属于台湾,毫无感恩之意,自称“祸台五十年”,去海南岛做中国人,倒不失为一场闹剧的合理归宿,如果他不食言的话。
二○○五年九月二十四日于纽约
(转自开放10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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