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荻:有些痛苦你无法面对
波兰团结工会的顾问亚当•米奇尼克,曾经在共产党的监狱中待过六年多,但是当Otwock城的暴民包围了两个据说是殴打了两个醉汉的警察时,他却帮助平息了事态并且救了那两个警察。这种以德抱怨的做法充分体现了他的宽容精神和高尚人格。但是我发现当事情落到我自己头上--被警察构陷,后来又在网络上被警察恐吓的时候,我是无法做到宽容的。我感受到的只有痛苦和愤怒,自由主义关于宽容的谆谆教诲都被抛到了脑后,我想到的只有复仇。这时我才明白:宽容是件很容易的事--只要不幸不是落在自己头上;宽容是件好事,但是这只能由受到伤害的人自己来选择。这时才真正理解了鲁迅的“不宽容”;这时才理解了赫伯特的诗句 “永远不宽恕,因为你没有权力以那些在黎明前倒下的人的名义宽恕。”还有更让我痛苦的: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到一些曾经遭遇不幸的人。一个人因为绝对不值得的原因,被关了十年、十五年。每个人都知道类似的事情就在我们身边发生着,但是当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坐在你对面的时候,你的感受是绝对不同的。是的,这不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听他们讲着沉重的故事,我却做出玩世不恭的样子。但是我承认,我确实难受极了!部分是因为这天上掉下来的横祸,也十分可能落在我头上。但更多的是感到无法面对他们,也无法面对我自己。
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面对自己的痛苦的。一次网上聊天时,当我对一个有着类似的不幸经历的人说“我很难过”的时候,他对我说,人民一直在承受苦难。以前我非常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像中共一样,言必称人民。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一种防御机制。升华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据说还是最好的防御机制之一:虽然我个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我的牺牲是为了人民、为了历史;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人民,我没有丝毫个人利益;我是一个殉道者,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我的牺牲将永存史册;因此承担痛苦的似乎也不止是我自己,全体人民和整个历史都在替我承担。这确实能够减轻痛苦,但是在我看来,这种方法无异于用一堆上帝、国家、民族之类的大词来淹没自己、麻木自己。把自己融化于这些“神圣”的东西中,个人的痛苦似乎就减轻了,消失了。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某种意识形态,把个人的痛苦叫做“小资产阶级的无病呻吟”,在面对个人的痛苦时要“多想想大好形势”。是啊,抹杀了自我,就不会再痛苦;在伟大的事业中,在人民和历史中,渺小的个人算得了什么,个人的痛苦算得了什么呢。
同样,我自己的玩世不恭也是一种防御机制。据说幽默也是很不错的防御机制。用幽默和玩世不恭来掩饰自己面对的痛苦,成功地把它们压在心里,谁也不会想到,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老鼠,内心却隐藏着巨大的疯狂。
直到我的愤怒爆发出来,却遭到了有些网友的冷遇,尤其是有些同样也遭受过巨大痛苦的网友,他们让我震惊:震惊于他们的冷漠和麻木,但我也同样震惊地意识到,这也正是我自己的问题。对别人痛苦的冷漠,源于对自己内心深处痛苦的压抑;不接受别人的痛苦,是因为自己内心中有着同样的伤疤不愿触动;冷漠和不接受的不仅是别人的痛苦,而更多的是对自己内心的不接受。这时才真正醒悟过来:再好的防御机制也有缺点,它让你不能真正面对自己的痛苦,不断地压抑那些痛苦,但是它们不会真正消失,它们会永远留在你心里,你心理上的阴影永远存在,永远在给你制造麻烦。痛苦似乎已经消失,但是感情和精力也随着消失了。冷漠和麻木就是这些防御机制的代价。
那些抹杀了自我、把自我升华成伟大的国家、人民、历史的人,还有别的代价要付:不尊重自我的人,也不会尊重他人的权利;为了伟大的事业,我连自己都牺牲了,牺牲一下你还不应该么?读过米兰•昆德拉的《玩笑》,历史是冷酷无情的,等这一切过去了之后,历史上会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但不会留下无数成为无辜受害者的小人物的生活和命运,历史留给他们的也许只是一个残酷的“玩笑”。更多的人也经历了不幸,也曾付出过、牺牲过,但是历史不会记得他们。这种痛苦是难以忍受的,但你必须用“个人”的身份来面对。记住,你痛苦,是因为你是人,是“个人”,而不是什么“国家、人民和历史”,还有比这更伟大的么?
我现在才理解了那些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仇恨,并且曾经让我感到十分不舒服的人,现在才认识到他的做法其实是最健康的:面对自己的痛苦和仇恨,面对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你必须意识到这些痛苦、这些仇恨、这些伤害,而不能让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你可以选择复仇或者和解--化敌为友,如果这二者都不能做到,宁可把这些都留在心里,直到能做到的那一天--惟独不能让它莫名其妙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民主中国》2004年12月号)(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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