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和她的美国丈夫

刚到美国几个月的上海女作家张爱玲,已经充分感受到了在异国生存的艰难。她只得求助于基金会。1956年2月13日这一天,她填写了一份申请书,是寄给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

一个月后,张爱玲出现在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的门口时,她的心涌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家的家。

华丽缘

文艺营创建于1907年。初衷就是要让有才华的艺术家可以摆脱世俗生活的牵绊,而在风景优雅的文艺营专心地从事文艺创作。文艺营的生活也是很有想象力的。除了早餐大家在一起外,其他的时间完全属于个人掌握。为了充分尊重个人的生活习惯,文艺营的日餐是放在大厅的一个篮子里,谁想吃了,谁就可以到篮子里去取。下午四点以后,才是大家重新聚会的时候。这时的聚会就像酒会,有鸡尾酒,有甜点,也有娱乐节目。说穿了,就是一个大型的文艺沙龙。

张爱玲在文艺营与其他的营员一样,都有自己的工作室。一直在流离失所当中的张爱玲,下决心要在这里写出她的第二本英文小说《粉泪》。

在文艺营,张爱玲除了自己在工作室里写作,就是读书,很少与其他营员交往。

一天下午她感到大厅里的人声比较热闹,她便驱使自己去大厅接触那些她不愿意但必须接触的人。经验告诉她,人越多的时候,她的内心就越安宁。

大厅里的确是人声鼎沸。靠窗的那一组的话题显然是最热闹的。

她被这群人中的一人所吸引。这是一个年纪较大的白发长者。他的精神很有感染力,一看就知在人群中他是一个凝聚点,有几个气质不凡的艺术家正围着他,听他讲好莱坞的种种笑话。张爱玲在一边听着,也跟着他们的话题而微笑着。好像是一种感应一样,老人在讲到一句笑话后,便转过身来,他看了张爱玲一眼。张爱玲心中一动,她的脑子里就涌上了这样的句子:“这张脸好像写得很好的第一章,使人想看下去。”

张爱玲走近了赖雅。

甫德南·赖雅出生于美国费城的一个德国移民家庭。在还是孩子时,就能在各种庆典仪式上即兴赋诗。至少在20岁之前,就被认为是在文学上有成就的人。有了这样的经历,加之赖雅本身的才华横溢,他便选择了自由撰稿人的生活。第一次婚姻结束后,赖雅从此只谈爱情,不谈婚姻。

生性浪漫的赖雅,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逍遥自在。他有一分钱,就花一分,全没想过以后的日子。赖雅的生活基本上就构成了这样的模式。他一有了较高的稿费,就去周游列国,去享受生活。等到稿费花完了,他再写小说,剧本,文章,反正他用不完的是他的才华。

赖雅的性情吸引了许多有才华的人,与他为伍的作家后来大都成了世界名人,如:刘易斯,还有布莱希特。前者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称赖雅早就应该得此奖;而后者成为戏剧界的一代大师,当年还是靠了赖雅的帮助才在美国定居。

他是一个难得的又有才华又待人仁义的人。

张爱玲何等眼光,她并不了解赖雅这么多,赖雅也不是在女人面前吹嘘自己的人。但他们交谈了几次,就已经彼此满意。

赖雅先请爱玲到他的工作室参观,参观他手中的电影剧本,一些有意思但还没有成型的文章的开头。作为礼节,张爱玲也周到地邀请赖雅去她的工作室参观。这可以说是邀请他人来自己的密室了。张爱玲对此没有任何不安。

短短的几天,对张爱玲来说好像恍过了十几年。

她是幸运的,在茫茫人海里,能够找到一个大致相近的人。她愿意把自己交给一个虽不富有但有仁慈之心的人。这比富有更重要。更重要的是,他是聪明的。

在分离中相聚

赖雅在文艺营的通行证马上就要到期了。5月14日,赖雅就要离开文艺营,他要到纽约北部的耶多去,在那里的文艺营继续他的写作生活。这对刚刚在对方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的张爱玲和赖雅来说,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尤其是对张爱玲。

张爱玲在一个月后也是要离开麦克道威尔文艺营。面对未知的世界,张爱玲的焦虑有增无减。这无形中将她与赖雅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了。

赖雅离开文艺营的那一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小阳春。

车站离文艺营还有一段步行的距离。爱玲这一路不由得向赖雅诉说了自己的担心。担心文艺营之后的生活,担心在美国出版商那里是否还能得到信任,她的小说在美国是否能有销路。

赖雅听着,他所能做的就是不时用他宽大的手掌拍拍他疼爱的女人的肩膀。这些对他来说是从来就没有想过的。他的生活原则就是:“决不把明天的痛苦提前到今天晚上。”爱玲却是把几个月后的痛苦,不,是几年后的痛苦都提前到了今天晚上。

张爱玲和赖雅走到了车站。她从手袋里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现金。她的钱肯定是不多的,但能够表达她对赖雅关爱的,却只有金钱。她是实际的,对自己,也对自己的亲人。

他还没有听清张爱玲说了什么的时候,他看到了递到他眼前的绿色的票子。

这使他惊讶,惊喜,惊奇。

这,他还没有经历过。他感到他真的被感动了,决不是因为钱,可又真的是因为钱。他觉得他对这个女人,不,是对这个民族的女人,油然而生了亲近感。宾至如归。

赖雅收下了钱。这很自然,因为他需要,而张爱玲知道他是需要的。

赖雅安定下来后,就给张爱玲写了信。距离使情感更加地浓厚了。通信使感情的表达又更加地生动,尤其对一个作家来说,信上谈情,尤生动于现实的恋爱。

张爱玲怀孕了。

赖雅是敦厚之人,他自然想到的就是结婚。

他立即给爱玲写了求婚的信。

就在赖雅的回信还在路上飞翔的时候,张爱玲做出决定,到赖雅住的小镇去。他们已有近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张爱玲很想实在地看见赖雅,看见自己在美国惟一的安慰。

赖雅急不可待地去车站接。但是张爱玲搞错了,将时间提前了几个钟头,赖雅在几个钟头的等待中发现,期待自己的新娘的出现,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张爱玲在赖雅的等待中出现了。

赖雅带张爱玲去了小镇上一家很有情调的餐馆。赖雅在合适的情调中,正式向张爱玲求婚。但同时,他又明确表示这个没有计划的“小东西”是不能要的。他的态度很明确,他可以有一个较为可心的中国女人做伴侣,但他决不愿意养育一个婴儿。

8月14日,张爱玲与赖雅结婚。这一年,张爱玲36岁,赖雅却已经是65岁的高龄了。

执子之手

张爱玲与赖雅,六十年代在华盛顿

两人从新婚伊始就明显地表现出了生活上的差别。

张爱玲是晚睡晚起,她仍旧不爱结交人。有了赖雅在身边,她更是连起居室的门都不出了。她对外界的了解全靠赖雅的沟通。在没有声息的夜晚,是她写作状态最佳的时候,那个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充满了自信。

而赖雅像一只勤劳的百灵鸟,早早地起床,在安静的晨曦中任意挥洒他的光阴,他可以就在玩赏一幅油画中度过整整一个上午。与爱玲结婚后,他不能像以前那样挥霍他的时间了,爱玲的生活自理能力比他还差,她很会享受生活,但她怕麻烦。比如她爱喝咖啡,但她不喜欢自己去煮。而赖雅是宁可花费一上午的时间去研磨咖啡,亲自动手烹制出真正的意大利咖啡。

赖雅很快就显示出自己身体的真相。一天早晨,爱玲被赖雅的呼唤惊醒。她发现赖雅正半躺在地上不能翻身,这是中风的典型的征兆,半身麻痹。爱玲吓坏了,她连忙将赖雅扶上床,喊来医生,给虚弱的赖雅吃上药。

这对婚后刚刚两个月的张爱玲是兜头一棒。写作并不顺利,面前又躺着精神上还很年轻但年龄已经不饶人的丈夫。

当赖雅战胜中风回到文艺营时,张爱玲已经从心理上接受了赖雅的病状。她比任何时候都在意自己作品发表的情况,不是为了事业,而仅仅是为了那急需的稿费。

渐渐康复的赖雅陪着张爱玲出了趟远门,去看望波士顿的表兄,还陪张爱玲去波士顿最大的百货公司购物。那是爱玲喜欢去的地方。看到爱玲喜悦地欣赏着那些华丽的商品,赖雅有些伤感。这是女人的通病,只是爱玲不挥霍,也没有资本挥霍。她只是给赖雅指点着,这个,那个,设计得多么巧妙,颜色用得多么地道。爱玲是欣赏多过于想要拥有。

赖雅还陪爱玲去了纽约,到爱玲投稿的戴尔出版公司商谈爱玲小说的出版事宜。出版的情况不令人高兴,出版公司对出版一个中国女作家的小说没有信心,还要再研究研究。即使这样,爱玲对生活还是在有滋有味地品尝。她和赖雅去了纽约最大的商场,即使买上一件东西,爱玲也充满了欣赏和品味。她为赖雅选了一双上好的约翰·华德出品的皮鞋,也为自己买了一副做工精细的意大利产的皮手套。等到他们回到文艺营后,另一家广播公司传来佳音,张爱玲的小说《秧歌》将被改编为剧本,该公司付上了1350美元的改编费,还有90美元的翻译费。这笔钱看上去不多,但对急需钱用的爱玲和赖雅来说,将意味着他们在离开文艺营后的半年里可以租房子了。

他们在文艺营的时间到期后,便搬到了离文艺营不远的一家公寓里。

就在这个简陋的小屋里,两人开始了他们简单却又充实的生活。

两人都是搞电影剧本的,对电影的欣赏简直就是职业性的欣赏,于是,看电影便成了他们晚上的主要活动。他们在这里看到很多电影。

张爱玲的写作进行得并不顺利,出版也是如此。以前出版张爱玲的《秧歌》的出版公司不准备出版她在文艺营改写的小说《粉泪》,但仍旧断断续续地付给她微薄的版税。也仅是300美元而已。张爱玲在这种看不到希望的打击下病了一场,将近一个多月无法写作。病好后,她似乎也现实了许多,她把写作的重点放在了为香港写电影剧本上,这些电影剧本多是描写市民搞笑内容的本子,但为了糊口,张爱玲仍旧接受了香港好友宋淇联系的剧本任务,因为写剧本的报酬还是很优厚的。

张爱玲和赖雅又在开始为自己的定居而操心。他们四处申请,无非是先将眼下的日子能对付过去。终于在7月份,他们收到了亨廷顿·哈特福录取他们的消息。

赖雅的背这时经常疼。他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警告,是他的中风老毛病的前兆,他只是以为伏案太多的缘故。加之爱玲又会些穴位的按摩,在他疼得厉害时,也能按摩几下以缓和疼度。赖雅十分感动,他觉得他在晚年的时候能够和张爱玲生活在一起,简直是上帝给他的最大的奖赏。

日子就这样向前走着,在张爱玲的有所期盼中,在赖雅的无所希望之中。


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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