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龙:几个打工朋友的故事

窗外已经见不到雪花飘扬的舞姿。高山,平原,田野,河流在我眼前变幻着飞逝。我们已经进入广东地界,曾经遥不可及的南方近在眼前,南北的距离也只不过是这么短短的几百公里。家乡的冬天已经被我远远的抛在背后,我已经嗅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躁热气息。我知道,迎接我的将是全新的一方热土,全新的一个生活,以及如蛆附骨摆脱不掉的让人更难以承受的阴寒。


* 几个打工朋友的故事

我的第一站是广州,稍事休息后转车去深圳平湖。在那里,我将正式开始边打工边流浪的生涯。对我而言,让我畏惧的不是个人的得失和生活的艰辛,我对理想的狂热足以驱散一切狭隘的个人之想。我所担心的是不知道在即将深入的环境中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事实上,我知道我的游历从W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的那一刻已经开始了,因为从那时起我触碰到的全是社会的残酷,是人性的阴暗。我忽然感觉到这趟旅行将是多么的残酷,我不能保证在社会的龌龊真实的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还能若无其事保持镇定。社会的残酷已是显而易见,若再存心去发现,用心去感受,无法想像这其中需要多大的精神毅力。

我们被送到一家叫“龙星”的职介所。那时已是傍晚时分,职介所的人先把我们带到一家旅店安顿下来,说好第二天安排工作。我洗了个冷水澡,吃了份快餐,刚准备上床好好的睡一觉,职介所的人又把我们叫去上课。这是他们的规矩,先让我们每人交一百块钱买他们提供的半年内免费找工作的“普工包进厂”服务,然后给我们灌输“危机”意识,先是说深圳如何繁华,是有钱人的地方,你们能来是天大的福气(屁话)。转而又说在深圳找工作极其不易,每个人既然出来打工赚钱,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进了厂要听话,不能嫌活累,不能嫌工作时间长,不能频繁跳槽,不听话的是找不到工作的,不安分的是赚不到钱的。然后又警告我们,找到工作后不能随便出厂,除非被厂方炒掉,不然得说出原因让他们批准,他们才会再次给我们找工作。若半年内被炒掉三次或私自出厂的,他们就没有责任帮我们。那我们的下场不是被警察抓就是饿死街头......把深圳说的又像天堂又像地狱。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深圳不就是用中国人“廉价”的血汗垒起来的天堂吗?只不过天堂仅仅属于共产党官员和私企老板,几百万外来工无一例外在地狱里苟延残喘。职介所的人久经江湖,赚起钱来有些残忍,话说的也很实在。

那堂课上了两个多小时,唯一的用处是让我们个个如惊弓之鸟,对未来会如何不敢再抱任何幻想,只希望能够找到一份工作生存下去。也许这就是职介所所期望的效果吧!现实就是这么残忍,能把任何美好的愿望变成血淋淋的失望摆在你面前。能把满腔的热情变成世俗的冷漠荒度着人生岁月。懦弱的人念着“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个人是渺小的,反抗是没用的,造反是找死的”苟且偷生,坚强的人也只能孤伶伶的一个人继续挣扎。我一头倒在咯吱咯吱响的铁架子床上,看着这个陌生的环境,想想这些天来我的遭遇,真有一种隔若隔世的感觉。世事的变迁,人事的转变,竟是这么的轻描淡写不负责任。我知道我已不再是任性而为的小孩子,为了能够生存我必须坚强,为了理想的实现我必须坚强,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被塞进一辆小货车去一家橡塑厂面试。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小车厢里,站不起,蹲不下,再加上剧烈的巅簸,难受的差点儿吐出来。幸好面试的结果出奇的顺利,我和两个女孩子被录用了。我被安排在切削组,工作内容是把橡胶管用气枪套在铁制的模具上,然后放在车床上切成一条条的皮带,去掉不良品,再用手撸下来。体力劳作的苦累是不言而喻的,累我并不在乎,如果这点苦都吃不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成什么大事。更何况,我的情绪被另一种愉悦的情感所占据,我发现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在一个个工业区里,在一家家工厂里,在300多万打工队伍里,我是极其安全的,不用担心被人出卖,不用担心国安的追踪调查。打工仔就是我最好的身份,我可以切身体验到社会最底层的生活,我可以零距离的触碰到人们的心灵世界。无论是在车间里,在厕所里,在上下班的路上,在饭厅里,在床上,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抨击社会的丑恶,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表自己的演说。在社会的最底层里,所有的丑恶在我眼前一览无余。我默默地关注着,思索着。在烈日下,在暴雨中,在冷漠的人群里,在悲惨的不幸前,我的愤世疾俗被压迫成默许保身,我对中国人民的热爱和充满期待被转化成无尽的怜悯和失望。在这短短的两里,我由学生变为罪犯,由不知愁滋味的少年磨励成饱经世故的社会人,由盲目的冲动到冷静的沉默,由沉默到思索,再到自愿为国家之民主,民族之富强而拚搏。我不曾一刻忘记自己的理想和使命。我知道,中国的不幸需要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挺身而出。在广东大大小小的工业区里,我寂寞的闯来闯去,在无数卑微的人群中积聚起奋斗的力量。我知道,对于那些和我进行争论的人来说,我的离开就意味着永不再见。打工本就是这样,漂泊如浮萍,聚散两匆匆。但我依然很高兴,因为所有的人在谈到共产党时都是同样的激愤,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争取在有限的时间里说服他们接受“造反”思想。尽管他们都屈服于共产党的淫威而强抑着自己的愤努,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至少,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我的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当我和我的兄弟们有力量在中国与共产党公然对抗的时候,我相信他们一定持着早已做好的决定坚决站在我们这边。这就够了。

工厂里都是集体宿舍,我们宿舍有6个人。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村,他们的年龄比我大,经验阅历比我丰富,但失去了年轻人所特有的热血沸腾,剩下的只是怨天由人。我们经常彻夜不休地高声阔谈,谈他们在农村里的艰难生活,讲他们年轻时的心高志傲,说他们现在的无奈漂泊。每当这时候,我感觉得到他们的真情流露,那揪心的悲痛和对现实的无能为力在颤抖的声音里,在长长的叹息里展现的淋漓尽致。然而心痛又如何,叹息又如何?现实的残酷容不得我们去无奈去叹息,不是尽力改造社会,就是被社会无情的吞噬。

他们的名字直到现在我都记的很清楚,不过基于为他人负责的原因,我只写出他们的姓氏。

韩来自江西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那里贫穷与愚昧的程度令人难以致信。苍茫茫的群山里,稀稀疏疏的散布着几十户人家。没有通电,没有通水,也没有修公路。一到晚上,黑暗潮水般把整个山村淹没,只有破旧的煤油灯散发出暗红的火焰,整个山除了狼吼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山里的日常生活也是出奇的艰难,吃水要翻过一座山在漂满了枯树叶与死老鼠的水潭里挑;日常用品要翻过五,六座山走到20多里外的小镇上去买;一日三餐总是萝卜干白菜丁酱豆和咸菜,每家每户都养的有猪,可是过年了谁又舍得杀掉自己吃呢?韩说的话让我鼻酸,他在家里,平时难得油腥,只有过年才会买几斤肥肉,先把油全炼出来,剩下焦糊糊的肉干也舍不得一下子吃掉,腌的咸咸的每顿只吃几块。中国农民生活之艰难由此可见一斑。

山里与世隔绝的生活孕育了淳朴善良的民风,然而人们的善良体现在独裁政权上只能是可悲。一年四季除了忙自家田里的活,还有出不尽的义务工;除了缴纳沉重的税收和村提留,还要面对村干部贪得无厌的黑手。韩祖祖辈辈都在田里打滚,风里雨里一代代的走过来,现在仍是一贫如洗,何曾有过一天轻闲?何曾享过一天温暖?在“伟大的社会主义社会”里,我们的农民沿袭的依然是几千年来未曾改进的刀割牛耕从事原始的体力劳作,承受的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面对的是变本加厉赤裸裸的剥削压迫。中国农民的沉重负担是任何民主国家的人民所难以想像的。干部多如蝗虫,凶狠如虎狼。苛捐杂税多如牛毛,重如泰山。不论种地不种地,都必须缴纳类如人头费、宅基费、自留地费,村集资,连没有劳动力的花甲老人和刚出生的年幼儿童都要按人头缴纳几百元的摊派。这几年来,中国大陆天灾人祸肆虐之频繁是空前绝后的。与此同时,强权政治的打压盘剥同样的让人不堪承受。很多农民劳作了一辈子仍是了无积蓄,住的仍是泥糊的小屋。一个月前家里打来电话说大爹的小土屋被暴雨冲垮了,要借钱盖房子。当时我就哭了,仿佛看到大爹一家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那小屋我知道,我记得早在我小时就已裂开了无数条口子,一刮风下雨就成了泥潭,能撑到今天已是不易。但无论怎样小怎样破,它都是大爹一家五口的依靠。大爹风里来雨里去的过了一辈子,老来不仅身无分文就连栖身之所都没有,凄苦之情犹在眼前。我寄了8000块钱回去,希望能帮大爹渡过难关。我知道8000块钱只是杯水车薪,但我能拿出的也只有这么多,中国无家可归的人太多太多,凭我又能帮到几个?我很清楚地记得在我9岁那年的夏天,一场暴风雨过后,我们村里垮了20多间房屋,死了13个人。扒开泥土时他们的身体痛苦地扭成一团,狰狞干瘪的脸和暴睁的眼始终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像一个噩梦。离开农村已近十年了,穿过遥远的时空我仍能感受到那种原始的荒凉,仍会勾起曾经的心伤,让我莫名其妙地落泪哭泣。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阴暗的日子,因为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折磨,更从思想上振憾了我,启发了我,让我能够挺过艰难的生活,看透现实的浮华,刺破独裁者的谎言触碰到社会的本质。社会的残酷,人们的苦难不都源于当权者的卑劣,政治的黑暗吗?古人痛斥苛政猛于虎,中共之独裁似乎更甚许多。

直到现在,已过而立的韩仍是光棍一条。没有人愿把姑娘嫁给韩家,因为他家用土坯盖的茅草小屋已是摇摇欲坠,因为他家连几百块的彩礼都拿不出来。林深似海,可是能让人们生存的空间又有多大呢?中国人故乡情节很重,若非逼不得已,没有人会背井离乡,漂泊四方的。然而韩跑了出来,在人流滚滚的深圳,他默默地挣扎着,为着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理想而奋斗----赚钱盖房娶媳妇。韩能做的到吗?迎接他的只能是无穷尽的失望。事实上,自从他踏上这块土地,所有的不幸已经随之开始。逃离农村,只不过是一种苦难的结束另一种苦难的开始。在中国,所有人为的灾难,都源于万恶的中共独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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