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是在天坛的柏林里。我到得相当早,可是林下已经坐满了人。
开会了。台上宣布开会宗旨和恶霸们的罪状。台下,在适当的时机,一组跟着一组,前后左右,喊出“打倒恶霸”与“拥护人民政府”的口号;而后全体齐喊,声音象一片海潮。人民的声音就是人民的力量,这力量足以使恶人颤抖。
恶霸们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头,多少手指,都伸出去,象多少把刺刀,对着仇敌。恶霸们,满脸横肉的恶霸们,不敢抬起头来。他们跪下了。恶霸们的“朝代”过去了,人民当了家。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的上台去控诉。控诉到最伤心的时候,台下许多人喊“打”。我,和我旁边的知识分子,也不知不觉的喊出来。“打,为什么不打呢?!”警士拦住去打恶霸的人,我的嘴和几百个嘴一齐喊:“该打!该打!”
这一喊哪,教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向来是个文文雅雅的人。不错,我恨恶霸与坏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诉大会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愤怒,激动了我,我变成了大家中的一个。他们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不该,“袖手旁观”。群众的力量,义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涩。说真的,文雅值几个钱一斤呢?恨仇敌,爱国家,才是有价值的、崇高的感情。
……
15年以后,也就是1966年8月23日,一场几乎一模一样的斗争大会在北京文庙举行。不同的是,这次的恶霸不是别人,正是老舍自己。上次喊打时还有警士阻拦,而这次他的前面是熊熊的烈火,后面是数不清的狠命暴打他的红卫兵小将们。毒打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年迈的老舍遍体鳞伤,没有人允许他说话,更没有人为他说话。在“文庙”毒打之后,老舍被带回到机关,继续遭打,半夜才获准回家。回家以后他没有得到亲人的同情。在所有人的眼里他成了一个“恶霸”。
8月24日,老舍没有按规定去机关继续接受“批斗”,而是在北京西城太平湖边坐了一整天。当晚投水自杀。死前没有写下任何遗言。
这一整天足以给他充份的时间回顾自己的一生,和自己这一生中留给人的作品。也许这个时候他才认真地深思,他才明白真的《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这所学校把人性都扭曲了──包括自己和自己的亲人。
名作家老舍写过好多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例如剧本《龙须沟》就深受观众欢迎;也许这时他才明白自己曾经做了些什么,自己是如何歌颂和美化共产党的;现在正是这些喜爱自己作品的人狂呼乱打,要置自己于死地,连以自己为豪的亲人都变得誓不两立。
老舍去了,静悄悄的,没有写下任何遗言,也许这正是他的明智之处,他无法把自己冷静、清醒的反思说给人性扭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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