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系少将陈嘘云
提起国民党整编七十四师,人们都知道,这是国民党的王牌军,五大主力中的主力,是蒋介石嫡系中的嫡系。国民党整编七十四师五十七旅少将旅长陈嘘云,就押在黑龙江省革志监狱。
陈嘘云是个标准的军人,黄埔军校毕业之后,一直追随国民党少壮派精英张灵甫南征北战,颇受蒋介石赏识。每次出征前到总统官邸辞行,蒋都设宴款待,席间,有“中国第一夫人”之称的宋美龄都要满斟美酒,亲手捧给出征的将士,慰勉的话语言犹在耳,令陈嘘云久久萦怀。
陈嘘云在1947年的孟良崮战役被俘后,一直关押在黑龙江省第一监狱,直到1975年11月末,最后的一批战犯全部特赦,他才被送到北京,参加国务院为战犯举行的便宴。他在监狱里生活了二十八年,其军人习惯不改。东北的天气寒冷,数九寒天能达到零下三十几度。陈嘘云一年四季,用冷水洗脸搓身,坚持跑步煅炼,行动严格规范。他曾担任过革志监狱副业队的犯人领工员,清点人数,带队操炼,一派黄埔风范,他喊口号“一、二、一”的节奏感极富感染力,曾被革志监狱树立为样版。
陈嘘云在黑龙江省革志监狱里,虽然不是关押着的最高军衔的战犯,可他在国民党军旅中的嫡系位置,使他无可替代地成了在押着的国民党军政人员的“领袖人物”。在革志监狱关押着的一些老历史反革命,一提起陈嘘云都“肃然起敬”,视为自己的“楷模”和“典范”。
陈嘘云常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有令则行有禁则止才有战斗力。”他在监狱改造期间与政府干部对话时,总保持着立正肃立的姿式,即使与犯人组长和大杂工犯人对话,也用这种立正,挺胸昂首,目不邪视的姿式,答话如金声玉振,朗朗上口,承诺的事情雷厉风行,绝不阳奉阴违,口是心非。
电影《红日》,也曾到革志监狱里放映过,影片中饰演陈嘘云的演员在外形上还真的与陈嘘云有几分相似。
在监羁押的犯人看电影都集中在监内的教育室。每月两三次,所以犯人们看电影都好像过盛大的节日。政府干部并没有禁止陈嘘云去看《红日》,所以陈嘘云也能通过影片去重睹二十几年前一身戎装的自己。
那次,监内放映电影《红日》,我有意坐在了陈嘘云的身边,我关注的并不是电影里的场景,我特别想知道,作为亲历此战的陈嘘云,他看这部影片时的表情如何?当电影演到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威逼下属军官们要杀身成仁,为党国效忠时,我看清了,陈嘘云虽然用目光如炬的双眼盯视着银幕,冷如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脸上的肌肉在那一刻禁不住微微地在抖动。我猜陈嘘云此刻的心像海潮澎湃。看过这场电影后,乘一个无人的机会,我悄声问陈嘘云:“陈老,电影里演的场景都绝对真实吗?”也许因为陈老知道我是个政治犯,所以他也就没有回避我的探问。
他笑了,说出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他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才是艺术嘛。艺术的真实并不等于历史的真实。历史的真实是国民党彻底失败了。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你说对吗?”
特赦前半年,陈老正担任大队站道组的组长,他在后监舍有一间单独的房间。有一天晚饭后,我悄步进入了他的小屋,就他一个人在屋,他呆呆地坐在一张桌子前看一样东西。我进屋来他竟没有警觉,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眼里噙着两颗硕大的泪珠。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轻声唤了一句“陈老,您怎么了?”
他扭头一见是我,用手揩掉眼里的泪花说:“我今天是怎么了?倒变得儿女情长了呢?”
我侧目一望,只见陈老的手里捧着一张已经发黄了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长相端庄的年轻妇女怀抱着一个婴儿。
我想,这照片一定是他妻子和孩子的,便随口说道:“壮士忠肝犹慕恋,英雄赤胆亦柔肠嘛。”
陈嘘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都快三十年了,我真是愧对他们母子。”
不久陈将军便获特赦离开了革志监狱。陈嘘云特赦后,回到老家南京,曾担任过南京市政协副主席。我们革志监狱的王世玉政委公出到南京,曾去拜访过陈嘘云将军。
监狱里的中将高参
在革志监狱关押的国民党战犯,军衔最高的要数胡高参。看过电影《三进山城》的观众可能记得,那部影片里有一个胡高参,他真名叫胡克亭,职衔是国民党东北保安公署中将参议。解放战争被俘后,一直收押在黑龙江省监狱。严格地讲,胡高参并不是一个军人,他更像是一介书生,他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蝇头小楷,写出来简直就像用刀子刻出来的一样。
我和胡高参并没有同在一个大队改造过,对于他的轶事只有耳闻,没有亲见。我只见过一部他赠送给一位犯人的用蝇头小楷誊写的毛主席诗词手稿。那位有幸得到胡克亭馈赠的犯人也是一位可称得上书法家的犯人,黑龙江省大庆市的许多牌匾就出自于这位犯人之手。我的长篇小说原初的书名叫《寻找》,我手稿上题名的毛笔字就是这位犯人写的,至今我还珍藏着他的墨宝。
他曾对我讲叙过胡克亭的轶事。
新中国刚成立时,老“历反”对新政权抵触情绪极大,在押的国民党军政人员身在监狱,心里却想着变天。监狱里规定,每天晚上八点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监内一切活动停止,都要收听广播。
胡高参对国共决战的大局并没有高明的主意,但对待收听广播却想出来了绝妙的对抗措施。
每晚收听中央台的广播,老“历反”端坐在铺位上,似乎是全神贯注地在收听广播,可是耳朵里都塞上了棉花团,而发明这个方法的,就是胡克亭胡高参。后来,此事被监狱查晓,胡克亭受到了严管的惩处。
漏网的少将军需官
在革志监狱,我最熟悉、相处时间最长的是一位漏网的战犯。之所以他没有被列上战犯名单,没有得到特赦,是因为他在新中国的监狱里隐藏身份近三十年。
革志监狱有一份只限于监内发行的油印小报《劳改报》,采编人员都是犯人。我因为有文化功底,有幸担任了《劳改报》的一名编辑。当时《劳改报》的四名编辑犯人中,有一名叫老鹿的老“历反”,他性格孤僻,从不与人交流,而且办事原则性极强,还好打小报告,与我们其他三名编辑人员都不合群,特别是对另一位年长的编辑老董,更是势同水火。
老鹿不抽烟,没有其它嗜好,生活极有规律,每月监狱发给犯人2元5角零用钱,担任《劳改报》编辑的,每月还有六元钱技术补贴。老鹿每月的这几元钱都用来买猪肉罐头,这些钱当时可以买四瓶猪肉罐头。他每餐用一汤匙,挖一匙猪肉罐头放在菜盆里,一瓶罐头食用一个星期,绝对一点不差。他平时一脸冰霜,从不露笑容,但到年终冬训时,他会掏出一个日记本,一条、一条对身边的犯人的违规违纪事例揭发得绝对准确、详细。
1975年末,全国的战犯都特赦了。老鹿从此以后,极端关注报纸,对监内可得到的报纸他都精心研读,从不遗漏。
1978年冬天,中央又有了政策,在押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县团级以上的一律释放。能工作的分配工作,不能工作的按现职正科级干部退休安置。到了1979年春天,老鹿终于再憋不住了。他向监狱打报告称:他在国民党军队中的职务并不是上尉军需官,而是国民党第一兵团少将军需处长,他不姓鹿,他的真名叫李绍亭,他在申请报告上填写的证明人,头一名就是国民党第一兵团的司令黄维中将。他的报告呈上去不久,中央来了批示,老鹿按真实职衔得到了特赦。因为他自己隐瞒身份,使他在狱中多呆了四年多,他窥测准了形势,才露出实底,得到了特赦。
老鹿临出监的那一天,把我叫到了一边对我说:“小庄,你心宅存仁,太憨厚了。记住我的话,想在狼群里生存,你就应该露着尖牙,扬着利爪,学会撕咬!不要心不设防,要做一头凶狠的狼!”
老鹿的话说得我毛骨悚然,我真切地感到他真像是一头狼啊!多少年了,我记忆中留存着的这些轶事并没有淡忘,也常常引发我对于人性本质的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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