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哭恸九天——读《我们仨》有感

杨绛先生的文笔使我倾倒。每当收到她的赠书,我必定马上放下手中的事,一头扎进书里,读得废寝忘食。

  记得十七年前早秋时节,我捧着刚到手的《记钱钟书与〈围城〉》,一口气读到深夜。我一边读,一边笑。想不到自称“老学究”的钱先生,竟是吃了“痴姆妈”奶的一个“痴人”,浑身的“痴气”着实可人。我不由得想:当今中国,还有谁会有杨先生这样一支笔,
能把钱先生的一举一动写得如此活灵活现呢?除了杨先生自己,又有谁会有这样的生花妙笔,把他们夫妇俩的一生一世描摹得如此出神入化呢?我活像一只馋嘴猫,刚饱餐了一顿美食,就惦记着下一顿好饭。我追着杨先生,要她写一本厚厚的回忆录。杨先生只是笑,不置可否。我转而去追着钱瑗:“姆妈不写,你来写!”钱瑗却说:“他们两个的事,好多我也不晓得。”1997年钱瑗不幸早逝;次年,钱先生又归了道山。我更是巴望杨先生动笔写回忆录。

  去年春天,杨先生在三里河的寓所里对我说,许多熟人都希望她写回忆录。她已经写了两篇,几时有空,打印出来让我看看。我高兴极了。为此,我咬紧牙关,一年多来遵嘱不去电话,为的是不打扰她写作。

  6月4日傍晚,杨先生忽然来电话,告知她写了一本《我们仨》,她说找一份打印稿,让我先睹为快。杨先生说:“你看了,会为我难过的。不过,还不至于难过得吃不下饭。”我大惑不解,问道:“这怎么会呢?”凭我的阅读经验,读杨先生的作品是一大享受。哪怕是写干校里的困苦(《干校六记》),写文革中的屈辱(《丙午丁未年纪事》),她的笔下也从来不流露伤感低回,总是洋溢着幽默乐观的向上精神。我从不为她难过,只是为她心折,杨先生说:“有人看了是为我落泪的。你看看就知道了。”天啊,这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杨先生的预警使我心头沉重。收到书稿后,经过一整天的心理调适,我才虔诚地开读《我们仨》。

  这是一本多么奇特的书!

  第一部篇幅极短,只写作者老年时的一个梦境,由此拉开全书的序幕。梦中的凄惶无奈,预告了一家三口即将面临不测之地的惊悸不安。

  第二部从家庭的欢乐场面开始。三个人正笑得高兴,钱先生突然接到一道神秘的、不可违抗的命令,匆匆离家而去。场景骤变,他们三人走上了“古驿道”。“古驿道”是一个象征。这是古往今来人人必经的人生的最后旅程。只是他们三人在“古驿道”上往返奔波,格外的辛苦,格外的漫长。作者用了写《孟婆茶》、《隐身衣》的手法,只是笔下更其迷离惝恍,虚虚实实,真真幻幻,时醒时梦,梦中有梦,时空切换,千变万化。我跟随著作者出真入幻,梦醒梦睡,东奔西走。读着读着,我的心收紧了,泪水模糊了双眼。杨先生再次在电话里给我打预防针:“第二部是写我的痛。这是我的痛,不是你的痛,不会太伤你的。你只要‘随汤汤’看看,不要太当回事。”我却做不到。作者的心声拨动了我的心弦,把我拉回到七八年前的真实生活之中。我又重睹了那些艰难岁月中他们三人身受的种种苦难,看到杨先生如何在绝望之中满怀希望,又如何从希望之中再次跌入绝望。我又看到了当年杨先生以她的柔弱之躯,如何奋身为夫君和爱女与死神抗衡,她连遭失女丧夫之痛时“欲哭还无方痛绝”的至痛至伤。我又看到自己站在钱瑗的遗体旁痛哭失声:为了她事业未竟夜台惊登,为了她撇下年迈衰病的双亲难以瞑目。第二部的文字可谓字字是血,声声是泪,读来令人荡气回肠,谁能不为之动容!

  第三部是对往事的追忆。作者在经过痛苦的尽情宣泄之后,心绪重归宁静。她回首往日岁月,一弦一柱忆华年:他们幸福的婚姻,负笈远游的留学生涯,爱女的出生和成长。他们三位一体,平实真诚,正直善良,勤奋好学,活得那么充实而有成就,充分展现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生活中的欢乐和波折,他们三人的歌哭笑乐,杨先生一件件,一声声娓娓道来。我又看到了这位江南才女优美的文笔,温婉的风格,幽默风趣的谈吐,灿烂迷人的笑容。

  读完全书,我掩卷沉思。

  脂砚斋在《红楼梦》甲戌本第一回“满纸荒唐言”上作了眉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曹雪芹丧了年幼的独子,伤心过度而亡,致使《红楼梦》未能完稿,遗恨千古。杨先生比曹雪芹更不幸。在痛失唯一的爱女之后,又失去了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至亲至爱的丈夫。但她抗住了命运的打击,顽强地活了下来。全力完成了钱先生遗著遗稿的出版善后,设立了“好读书”基金。她比曹雪芹幸运,竟在九秩高龄,长歌当哭,文思不减当年,以惊人的毅力和出众的才情,终于使深蕴心中的血泪“苌弘化碧”,凝结成《我们仨》这样一块美玉完璧。

  六年前,在钱瑗弥留之际,杨先生和我谈及爱女的后事。我说:“阿圆虽然结了婚,在我看来,她总像煞是个没出嫁的女儿,老是和爷娘粘在一起。我想,等你们也归了道山,阿圆顶好还是和爷娘在一起。”杨先生说:“钟书早就讲过,不留骨灰。阿圆更加洒脱,说:‘掼脱!掼脱!’既然不留了,就各自扬掉算了。”钱先生、阿圆的肉身早已化去。他们来自尘土,归于尘土。一家三口已经生离死别,天各一方了。

  如今,杨先生用她不朽的笔,用她全部的爱,重新为他们三人营造了一个永久完美的家。这个家不在无锡,不在北京;不在中关园,也不在三里河。他们三人在“古驿道”上散失,又在《我们仨》中重新聚首。他们这个新家是一叶“不系舟”,他们三人在这里诗意地居住,浮家泛宅在无边无垠、永恒长存的时空之中,生生世世不再分离。

  想到这里,我拭干泪眼,心中充满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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