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同--天涯海角忆同窗
记不清是大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还是二年级的第一学期,陈小同分到了我们班。他带着一副度数颇深的远视眼镜,嘴唇厚厚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那时他的父亲陈希同还没有升上北京市市长。陈小同一般的时候言语不多,说起话来慢慢吞吞、不慌不忙。偶尔实在着急时,会略带一点口吃。他有时也会参加同学们的高谈阔论,谈到有趣之处,会忽然吃吃地大笑起来。也有许多时候,别人认为无趣的事情,他也会不管不顾地傻傻地大笑。他有时显得十分幼稚,喜欢问一些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或说一些小孩子也会说的大实话。因此,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天真”。其实,接触多了,就发现陈小同是大智若愚。他很聪明,属于那种学习不太用功,但是学习成绩总能够保持良的学生。记得他还写得一手好字。他给人的印象是散散漫漫,不拘小节。他同我是同桌,上课时不是忘带课本,就是忘带笔。好多次,课上有小测验。老师让我们听写,他就向我借纸,借完纸之后,又开始在课桌里找笔,东翻西翻,乱找一通,常常哗拉拉把课桌里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翻到地上。他一点不长记性,下次测验,他还是厚着脸皮向我又借纸,又借笔的。
陈希同上台后,陈小同的言谈举止并没有改变,还是一副大大咧咧、与世无争的样子。只是同学们都知道了他父亲的显赫地位,有时开玩笑地叫他“高衙内”(《水浒传》中的人物,高太尉的儿子)。
陈小同不修边幅,衣着朴素。冬天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外衣或者一件黄色的军用棉袄。放假的时候,我们班的同学三五成群到各家串门。我们也去过陈小同家。那时,他家住在北京市和平里十区的市委宿舍,房间不大,家里摆设也简朴而整齐。我们那天去了有六七个同学,见到了他的奶奶。老太太慈祥热情,忙着给我们一帮人做饭,并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同我们谈天。记得那次见面不久,老人家就过世了,陈小同有好长一段时间骼膊上都带着黑纱。
整个大学期间,陈给我的印象就是自由散漫、邋里邋遢的那种。没想到,大学最后一年,他和我们班上的两个女生还有了感情纠葛。如果不是其中的一位女生亲口向我坦白,打死我也不相信她会爱上陈小同。由此看来,陈小同还的确有些女人缘。当然,那时候,当事人对这种事都讳莫如深,同学们也不愿意陷在这种复杂的三角关系中说三道四,惹事生非。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大学毕业后,他同我班的另外一位女同学结婚了。
有一年暑假,我同我中学时代的几个女友结伴去北戴河旅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浩瀚的大海,真是心潮起伏、激动万分。我们兴高采烈地在海边看日出,在沙滩上光着脚踩着浪花奔跑。一颗颗年轻的心啊,如大海的波涛般激荡汹涌。那天我们几个正在海边摆着姿势拍照,陈小同忽然笑嘻嘻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他的两个好朋友,一个姓周,好像当时在人民大学读法律或者新闻,另一个姓黄,是北京大学经济系的学生,都是很优秀的青年。他们三个也正好结伴旅游。这意外的相遇,令我们格外高兴。晚饭后,我们两拨好友,由于我和陈小同的关系,一起相约在大海边。我们当时都是文革后恢复高考第一批入学的大学生,又都来自北京,所以大家一见如故,共同语言也多一些。那天晚上月白风清,我们就在海边一边聆听着大海的波浪声,一边天南海北地畅谈。陈小同兴致勃勃,周姓男生也很健谈,只有黄显得沉默寡言,怀里抱着把吉他,不停地弹着一支支美丽又有点忧郁的曲子。黄给我的印象既深沉又浪漫。我们一直聊到很晚才分手,并约好回北京再见。
回到北京以后的第二个星期才同陈小同联系上。电话里的第一句话,他就告诉我他们三人在北戴河出事了,刚刚回到北京。我忙问出了什么事,他说他们在那里遇到了歹徒,对方向他们动了刀子,他们三人都受了伤,其中黄伤势严重,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他说详细情况等见面再谈。过了两天,我到了他家。聊了一会儿,陈说他的朋友黄就住在他家楼上,一会儿就下来看我。分别了十多天,我又见到了黄。他两手扶着腰,脸色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他轻描淡写地向我描述了当时的情况,好像讲到他们坐公共汽车去秦皇岛,车上有个人不买票,并对向其索钱买票的售票员大打出手,他们三人血气方刚,起身制止,不料,歹徒竟拔出刀子。在与歹徒的搏斗中,黄的背部受了重伤。听着他的描述,想像着他的英勇,一种对英雄的崇拜和爱慕之情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新学期开学的前夕,我们在北戴河相遇的几个大学生又在北京的陶然亭公园重新聚首。我和我的三个女友,陈小同、周姓男生和黄,我们一行七人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在凉风习习的湖面上荡舟、在游乐场乘坐模型飞机升降起伏。那是一个美好而令人难忘的一天。我和黄那天谈话多了一些,黄注视我的目光也开始让我怦然心动。我们相约互相写信。
开学后没几天,陈小同他们三人在北戴河勇斗歹徒光荣负伤的英雄事迹就上了《北京日报》。北京市市长公子的盛名上又加上见义勇为的英雄的称号,使陈小同无疑再一次成为学校里的知名人物。但他一直很低调,从未为此而飘飘然过。由于我与他们三人都相识,陈曾偶尔与我谈起过此事的一些细节。记得他告诉我他们三人把歹徒制服后,围观的群众都纷纷向对待英雄般地向他们致以敬意。当他们带着伤,三人互相搀扶着走向医院的时候,内心有一种特别豪迈的感觉。记得陈用了一个比喻到现在还让我记忆犹新:他说当时他们三人忍着伤痛,昂首走在那小县城的马路上,所有的行人和车辆都为他们主动让路,他感觉仿佛是当上了古代的县官一般神气。
后来,我和黄开始单独约会。在圆明园那个美丽的秋日,黄第一次向我表白他对我的爱情,我当时幸福得都快要昏过去了。那是一段没有结果、既甜蜜又伤感的恋情。
毕业后,陈小同被分配到位于北京海淀区花园村的外文局国际书店。我那时也分到了外文局但是在不同的部门,办公地点在百万庄。我和陈见过不少次,后来他去了光大实业公司,在动物园后面办公。我记得我曾在那里见过他。他还向我借过一本书,是法文原着,卢梭的《忏悔录》。印象中是我大学的一位教授送给我的毕业礼物。他借走的是上卷。阴差阳错地,几次见面也没有来得及谈还书的事。后来我出国,千挑万选地带上的几本法文原着中,就有这本《忏悔录》,只可惜上卷留在了陈小同那里,我这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下卷。他家搬到王府井附近的晨光街以后,我好像还去过一回,那时已经成为他太太的我的同班女友也在家。
一九九五年,陈希同出事以后,陈小同也因贪污受贿罪进了监狱。九七年,陈小同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我对我的这位大学同窗成为阶下囚感到很惋惜。其实,他的命运本不该如此。
我读过一本描写陈家父子恶行的小说。里边的陈小同心狠手辣,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流氓,大痞子。因为是小说,作者有夸张、有编造的权利,所以即使有不真实的成分,也无可非议。但是,我后来在旧金山的东风书店翻阅了一本号称纪实的书(书名我记不清了),我只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书中描写的陈小同,飞扬跋扈、仗势欺人,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玩弄女人的花花公子。对大学时代的陈小同的描写,一看就是胡编乱造,连后来成为陈的太太的我的女同学也被描写成轻薄、爱虚荣的轻浮女子。我当时就觉得很气愤,觉得书的作者歪曲事实、落井下石。
当然,对八十年代末以及他调到新世纪饭店作总经理的事情我没有一点发言权。但是,他大学时代和毕业以后几年的情况我还是了解的。我认为我有责任为我的这位老同学说句公道话。为他那曾经有过的真诚、为他那些年里尚未堕落的灵魂。
去年我在巴黎和北京见到老同学,大家都谈起了陈小同。有人还提议我们应该到监狱里去看看他。我从同学们的谈话中,感到了友情的纯真,窥见到人性的美好。我深深地了解他们的提议都是真诚的。当初陈小同父子地位显赫,在北京呼风唤雨时,我们这些老同学没有人趋炎附势指望要沾他的光。今天他变成了阶下囚,也没有人要落井下石,看他的笑话。大家只想一起叙叙旧,共同重温那青春时代的美好岁月。无论如何,我们曾有缘在我们最纯洁、最真诚的青年时代,一起度过了最宝贵的四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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