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生——拔剑四顾心茫然
五年前,中国民运领袖魏京生结束十七年的政治牢狱生活,到了民主天堂美国。然而美国期待的是一个具影响力的中国民主思想家。魏京生教育程度不高、英文不通、不妥协、不实际…,魏京生被美国政府磨难,被钱磨难,被生活磨难,美国人失去了耐性。
魏京生仍提着当初对抗独裁政权的那把剑,站在陌生的美国街头。但四下望去,敌人已不只是当初的共产党。他因此失去了方向。
与许多遭受长期监禁的人相同,魏京生看来远比实际年龄52岁年轻。
魏京生的脸上常常不经意浮现出一种迷茫的神情。上节目录影时、座谈会里,只要不轮到他说话,这种神情就会悄悄出现。有时他迷茫地看着讲话的人,有时他眼睛的落点好像在另一个时空。但你可以猜想,他其实没有在听别人说话。
可是一轮到他,话语又立刻像一个个齿轮扣着密密的齿炼,流畅地转动起来。这次来台湾,他的行程满档,媒体采访、拜会政界人士、上电视…,每个场合他都要不断地说话,不断地对每一件事情表达意见。
说对方想听的话
他养成了一种可能自己也没觉察的说话习惯,见了谁他都说对方想听的话。与台联吃饭,他说李登辉好,说马英九不适合做总统;见龙应台,说当初反对她做官,现在觉得她应该继续干下去;遇到李庆安,立刻为她的舔耳案抱不平,说她是监督政治,不该道歉;见了学者盛治仁,赞他是有学问的年轻人;看陈文茜的小狗跑来跑去,说这小狗挺好,不认生。
这种随时保持说话状态的生活,是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他在北京坐了十七年政治牢之后“赴美就医”,成为海外中国民运的最重要领袖开始的。在他的饭店房间里,他一坐下便点起烟来,说:“我在监狱待了那么多年,特别安静,一年里没几个人跟我说话,出来以后又特别不安静,我经常出去说话时精神抖擞,说到最后,我还要说,别人说够了够了。但我一回房间,马上要休息。”
赴美五年,其实这样忙着说话的场合愈来愈少了。五年前,魏京生一出狱便直接上了往美国的飞机,接着是柯林顿接见、全世界媒体的焦点、各大学争相邀请。他选择哥伦比亚大学待下,校方聘他为研究员,提供他永久的办公室、公寓、资源。
不说话时,魏京生常有一种茫然的神情。5年美国生活,他对这世界的看法更困惑了。
偏激主张受抨击
许多民运同志认为魏京生个性固执,毫不妥协,昔日拥戴他的人逐渐离开。
然而,三年后,校方认为“三年多来,魏京生对哥大的学术研究毫无贡献”,请他离开哥大。哥大的知名中国问题专家黎安友说:“魏京生在处理中国问题上提出的建议不切实际。”“哥大资助他,是希望他能多撰述报告、写书,分享他推动民主运动的经验,但他惜笔如金,也未与院内师生来往,对学校毫无贡献。”
打击接踵而来,海外民运内部许多人觉得魏京生个性固执、不切实际(例如他主张美国应断绝与中国的所有经贸往来、反对中国民主党建立等),加上民运资源有限、分裂不断、彼此攻讦,许多原先拥戴魏京生的人后来都一一离去。
自认崇高不妥协
魏京生抽烟一根接着一根。每点一根新烟之前,都要拿到鼻前深深一嗅。他说那是坐牢时养成的习惯。每次提审,牢友就提醒他要捡烟头回来,“捡回来大家就像过年似的,每个人先闻一闻,享受一下,再抽。”
五十二岁了,他的皮肤还很白净,没有皱纹。我说年轻一代的民运人士说他不肯妥协,观念不实际,很多事反而办不成。他说:“根本不是!既然是对的为什么要妥协?‘天安门一代’(民运组织之一)那些年轻人什么都听我的,基本上认为我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我是他们的领导,至少是精神领袖。少部分主张妥协的那些温和派,大部分都有亲共产党的背景。”
我有些惊讶,他点名说了几个人,又继续:“中国民运里的人本来就很复杂,特别是八九年以后,我出来以后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把立场确定了,你是这个立场就过来,不是就走人。现在队伍慢慢清楚了,当然绝大多数人都在我这边。”
“我有个很深的感触,真正看不起中国人的是中国人。外国人即使恨我,一定非常尊重我,他知道你这人的地位已经是无以复加了,几乎就是圣人这种地位了,怎么可以不尊重呢?只有中国人,他们觉得你跟我一样是中国人,你算什么?不过有名一点而已。中国人糟糕就是这种民族自卑感。你看西藏人,大家一起捧达赖喇嘛,达赖脸上有光,所有西藏人脸上也有光。咱们中国人总是自己人想踩自己人,我已经这么高的地位了,你还来踩我,踩完了其实你自己丢人。”
民联主席派头大
他光着脚丫盘腿坐在沙发上,他现在的头衔是“中国民主运动海外联席会议主席”,他说,海外有几千名成员。这次来台湾,民联的副秘书长特别从日本赶来陪他,帮他安排行程。访谈中间,副秘书长随时起身帮他收拾桌面,火柴用完了,魏京生头一偏:“拿火柴来。”他便去拿。
我想到书里有一张他在监狱里拍的照片。那时他很瘦,清秀白净,抱着他养的兔子,侧头微笑,笑容里有一种很纯粹的、充满梦想的神气。
他出生的一九五○年,正好中共刚建国。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政府里阶层颇高。他从小聪明,表现好,家里也刻意培养他。然而,读完初中,遇上文化大革命,学校教育至此结束。他在北京动物园做电工,七八年在民主墙上贴大字报,主张“第五个现代化”,随即被捕入狱,九三年第一次出狱,六个月后再度被捕,直到九七年赴美就医才得到自由。
狱中的魏京生已是举世知名人物,各界不断呼吁中国释放他。因此,九七年赴美时,他全身有如被金光笼罩一般。然而,五年来,资源不足,只靠外界捐款做民运、还要生活,他被钱磨难着,被同志磨难着,被美国政府磨难着,金光逐渐淡去,才发现自己身上原来什么也没穿,他得自己去张罗吃穿。
谁都可能是敌人
魏京生一无所有,只有民运。他四处奔走募款,只为维持民运一点点光度。
他仍提着当初那把对抗独裁政权的剑∣剑鞘早已不知去向,只是敌人已从共产党变成了美国政府与资本家。他觉得他们想用钱来操弄他,他得跟他们作战。在美国这个陌生之地,他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讲了很多,讲美国政府如何操弄中国民运;讲募款的困难;讲这次来台湾之前,他在澳洲丢掉了所有证件,“最大的嫌疑犯是阿扁”,因为阿扁不想让他来台湾为他的老友施明德造势。
谁都有可能是他的敌人,媒体、政客、民运同志、美国人、中国人、台湾人、老朋友、新朋友…。老敌人共产党有时反而是最不具威胁性的,因为那至少是他觉得熟悉的∣虽然这个共产党也变得快让他认不得了。
他讲到共产党几番阻挠他得到诺贝尔和平奖时,微笑着说,九三年第一次出狱,他请一位当官的朋友到家里吃饭,朋友说:“你可真坏,每年害国家损失几十亿美元。”原来中国政府为了对瑞典政府施压,每年都得向瑞典购买高价的钻井平台。
共产党仍把他当作重要敌人,他心里是高兴的,至少证明了他的存在,好像每年都确知从前的恋人至今仍爱着他。后来他又细细讲了他过去的恋爱经验,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盛名拖累择偶难
上节目前,不断说话的魏京生,终于停下来,温驯地让化妆师为他上妆。
如今他已五十多岁,这几年常有人帮他介绍女朋友。“但没有一个能成的。最大的原因是我太有名,第二是我太穷,第三是我没有长远的工作。有时我一出国几个月,也没时间打电话,人家就说我不重视她,我说我第一大的事情是民运,人家就不谈了。后来别人都劝我,一定要跟女孩说妳是第一位,就算是假的。”
他呵呵笑起来。他二十出头时,已与女友同居了(当时在大陆是犯罪的),现在年纪老大,反而不知怎么跟女孩相处。
美国人期待他一去便成为思想家,然而以他的年纪,从头学英文、再读书,何其困难。“国会里好多人劝我把英文学好,他们的意思我懂,英文好一点,能直接谈话,空间会大很多。但问题是英文要好到能搞政治,没有五、六年是不可能的。而且五年不干事,事情整个就没了。”
开快车找安全感
“我从小喜欢看书,但是我现在最怕进书店,一看就想买,买回去也没时间看。我视力很差,从监狱出来视力退化,看书超过两小时,眼睛就花了。就算有时间,大部分也要用来写东西,就没法看书了。”
魏京生开快车也是有名的。他一到美国就自己开车,“开快车第一是为了赶时间。第二,如果有捣乱的人跟着我,我开快就会发现,因为路上没人开得那么快,这样我比较有安全感。我出过几次车祸,全是因为开得太慢。”
两年前他的纽约驾照终于被吊销。他又偷偷开了两年,最近刚在他住的华盛顿特区拿到一张新驾照,准备开始新的人生。
魏京生小档案
1950年 生于北京。文革时是人大附中第一批红卫兵。
1968年 回安徽老家农村,加入解放军,至陕西服役,目睹两地穷困,开始研究社会主义弊病。
1971年 回北京,做电工,自修大量书籍。
1978年 在北京西单民主墙上贴大字报,主张“第五个现代化”。
1979年 办刊物《探索》,批评政治。遭逮捕入狱。
1993年 首度出狱。6个月后再遭逮捕。
1997年 出狱保外就医赴美。
后记
采访完魏京生,我陷入一种矛盾之中。究竟该不该用一般人的标准,来看待一个长期遭到政治监禁的人?要求他一定要谦虚,一定要如一般政治人物一样说出让人不觉突兀但实际上很虚伪的话?
我也想到与魏京生有类似经历的施明德。这次高雄市长选举施明德注定落选,施明德一定愈来愈困惑,为什么这个他曾牺牲25年青春的社会,是如此无情?
我也没有答案。只能把采访所见写下来。
原载台湾壹周刊/编辑‧陈美静(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 关键字搜索:
-
魏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