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究竟死了多少人 河南“癌症村”调查

2002年11月16日上午,闻着让人呕吐的刺鼻味道跨过共产主义渠大桥,到达河南浚县北老观嘴村口时,一只满身乌黑的死猫雕塑般站在进村的桥头上。

  正值农闲,几个村民把它放在路上玩,他们打趣说:“它没得癌症。”

  和村民的第一句对话,竟这样直接切入到一个困扰当地村民多年的主题:癌症。

  从1998年至今年11月,4年多时间里,这个1200多人的村子已有79人死于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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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因和卫河有关:在十几年时间里,数百公里长卫河里流淌的,一直是墨汁般的污水。却没人为此负责。

  灾祸还将持续下去,最近一次对该村部分人口的普查,已有约20位村民被确定为“癌症嫌疑人”。

  北老观嘴村民的境况,只是卫河两岸越来越多令人痛心的村庄中的一例。溯流而上,仅在浚县境内,就有69个村庄正面临与该村同样的命运。

  作为横贯豫北的一条重要干流,古往今来,为华北平原提供了肥美土地和清澈水源的卫河,现在已彻底变脸。裹挟着污浊河水,这条吞噬了众多生命的河流,越过河南省界,一路流向河北、天津---

  北老观嘴村:当死亡变得平常

  在卫河和共产主义渠相交的三角地带,几十座新坟散落其间,“俺这儿不兴公共坟地,如果有,4年来的坟应该很壮观。”一位村民说。

  谈起癌症,村民们一点也激动不起来。从1998年开始,患癌症死亡在该村变得很平常。上月的一天,24个小时内,村里就死了两个癌症病人。和其他死者一样,新坟没有墓志铭,没有死因说明。

  最初,没有人把死亡和祖辈相邻的卫河联系起来。死亡人数的迅速增加与病症的相似,加上40岁以下年龄段死亡比例的越来越高,迫使人们开始怀疑。

1998年死亡的19个癌症病人中,40岁以下的有8人。病症相似:胃癌、食道癌、贲门癌、肠癌、肺癌等。

  1999年,癌症死亡人数17人,40岁以下10人;

  2000年,癌症死亡人数16人,40岁以下8人;

  2001年,癌症死亡人数17人,50岁以下占半数;

  2002年,已死亡10人。

  2002年11月,所知的现存癌症病人为2人,另有20名癌症“嫌疑人”。

  村主任韩学明陪记者一起来到河边,他多次提起一句曾让他们自豪的谚语:“旱吃梨,淹吃鱼,不淹不旱吃粮食。”他儿子去外面上中学了,正渴盼着见到传说中的清清河水。

  村里原来每个小组都有船,现在连船浆都找不到了。河堤坡上,是一片片菜地,白菜油亮亮的;河边,麦田连绵,村民正从河里提水浇灌麦苗。

  离河边还有几十米,有人开始干呕。味道很难形容:甜、腻,像某种化学制剂,还混合着一种奇臭的味道。想不呼吸是徒劳的,韩说,早已习惯了。

  把河水舀上来,浓咖啡一样的水,浮着浑浊的颗粒。手上的水蒸发后,一层黄黄的东西就黏在手上,恶心味许久都去不掉。

  随便挖开河边的土层,很快就会让人失望,经过十几年的黑水浸润,土层和泥都乌黑发臭了,让农民亲切的黄土和干净泥沙再也见不到。

  “知道水不好喝,没钱,将就着喝了,没想到喝出病啦!”在记者喝了他家的浅井水后,一个40多岁的农民笑呵呵地说。

  由于地下水严重污染,村民们只好自救,但即使井打到10多米深,出来的水仍浑浊不堪,村民们叫它“水汤”。

  该村人均年收入只有三四百元,要打出深入地面100米以下的深水井,需要投资十多万元,对当地村民来说,这是个天文数字。

  看到有媒体报道卫河治理成绩时,村里人总是一句话,带着河南人特有的豪爽气:“放屁!来这里看看!”

  早冬日子:被癌症袭过的家庭

  北方农村的冬天一片土黄。正是星期天,如果不是一群穿着鲜艳的孩子们在村边谷场上玩耍的话,整个村庄一片萧瑟。

  找到癌症病患者和死者家属很容易。

  孙秀兰老太太木然站在刚刚落成的几间砖混平房前。两个孙女穿着红花袄,和别的孩子在院子里玩。院子里堆放着旧房檩条。

  由于一家三口相继患癌症去世,她家成为省里和当地政府关注的对象。房子是政府投资盖的。

  老伴几年前死于癌症。

  数年前,大儿子和儿媳患了淋巴癌。

1999年,37岁的大儿子死去;5天后,大儿媳也被抬到族坟坟地。留给她的是两个还不到上学年龄的孙女。

  散发着寒冷湿气的墙壁、没安装好的屋门、破烂的家具、在院子里随便搭起的所谓厨房,除此之外,她家几乎没有什么家当。邻居说,孙家已大半年没沾过肉星,给孩子做的面条也只是清水面加上几根菜叶。

  66岁这个吉利的数字,对沉默寡言的郭其荣老人来说,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儿子正在伺候着父亲度过最后时光,他已是贲门癌后期。

  “没法挽回。要不是河污染,父亲不管是什么病死去,我都不会有怨言。但我能找谁呢?”

  郭其荣四五十岁时,卫河上的柴油船和帆船能从天津卫一直通到浚县,还有纤夫拉船。“村里人不出门就见到南来北往的人。很多人坐船下天津呢!”那时河水清畅,“一小会就能逮一篓老鳖”。

  郭的儿子拿起一个玻璃水杯,透明的玻璃已经被水垢涂抹成黄色。

  儿子请记者给父亲照几张照片,已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的老人立即端正地坐在门口,然后满意地端详着数码相机里的自己说:“好!”

  也许这是他最后的照片。

  村会计王震不愿意说出村里刚被查出来的患者姓名。他说,很多病人还不知道,主要是村干部和村医生掌握。“其实,一些人知道了,承受不了,死得更快。”

  当地农民的习惯是:总要到吃不下饭,感到难受得不行了,才去看病。主要怕花钱。

  “这个时候已到晚期了。农村不像城里,平常政府关心,检查身体什么的。农村人多,咋能顾得过来呢?”村民说。

  成绩和黑水:谁是真的?

  黄河以北的华北平原,是河南的大粮仓之一,夏秋过去,到处是废弃的秸秆。从1980年代起,这些东西派上了用处:造纸。土法上马的造纸厂成本低廉,加上不必购买污水处理设备,丰厚的利润使小造纸产业迅速成为卫河流域“乡镇企业的支柱”。

  从1980年代起,一大批造纸厂在当地上马。卫河上游的新乡市,一段时间里畸形发展起来的造纸企业达到142家,绝大多数都是小企业。

  据当地政府公开的资料显示,这些企业的污染负荷占全市的80%以上。有关部门公开承认,这些企业有的工业废水排放不达标,有的甚至根本就没有排污净化设备。

  按当地政府治理污染的“力度”以及历年年终的工作报告,人们很容易相信,卫河污染治理已取得巨大成就。

  新乡市今年6月份的一份报告认为,“由于认识统一,措施得力,2002年6月30日前,全市关闭制浆规模80万吨/年,COD(化学需氧量的简称,通常以COD作为有机污染的综合指标)年削减量达2万多吨。”

卫河却令这些“业绩”和措施尴尬不堪:既然上游治理污染成绩斐然,那么,黑水从哪里来?

  走卫河

  2002年11月16日,沿着河堤,记者从北老观嘴村溯流而上,想寻找水流清澈的卫河段。

  结果是失望的,自北老观嘴村、过浚县码头村、孙庄到浚县县城大桥,共约30公里的河段,河水浑然黑成一色;在浚县西关附近河段的闸门处,壮观的白色泡沫和污水哗哗融入卫河,沿着几公里的污水排放沟寻找,绕过居民区,赫然看到一家纸厂正是污水源。

  此后两天,记者徒步继续上行,过罗庄、晏庄共约16公里。黑水河从安阳滑县、卫辉市、新乡市、焦作市一路奔淌……

  在记者经过的近50公里的两岸农村,每个村子都可以列出不少癌症死亡者名单。这些没有工业、没有其他污染,靠河水生存的农村,因为河流的污染,付出了无辜代价。

  究竟死了多少人?还有多少人会因此而死去?真实的数据也许是个永远的谜。

  从浚县县城隔河望去,城区的人一直吃自来水,他们的健康得到了保证;而比邻的村子,却只能长期吃浅井水。

  今年9月,深水井终于在北老观嘴村建成。同期,卫河沿岸69个行政村近十万居民的最大期盼终于来临:鹤壁市派出69个工作队,深入各村,深水井打了出来。

  吃水问题暂时解决了,那条吞噬了众多生命的河呢?就在记者离开当地时,黑水依旧,气味依旧,排放依旧,仍是卫河的真实现状。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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