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神的人有福了
2001年9月14日,星期五,美国全国祈祷日。在遭受比二战珍珠港事件更为惨烈的攻击之后,从最初的震惊中醒来,美国人没有走上街头游行,没有去袭击那些与袭击者相关国家的大使馆。他们走进教堂祈祷。
这是我们在昨天给朋友们写信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提到的第一个事实。这一事实给我们造成深刻印象。因为,这样全国性的民众行为,是美国传统文化的自然反应,而这样的文化,正是我们所陌生的。
那么,美国人不愤怒吗?显然不是。在事件发生三天之后,美国CNN新闻网的民意调查中,让民众在"震惊、悲哀、愤怒"这三种情感反应中,作出对自己占上风的那种情感的判断,大多数人选择的是:愤怒。那么,愤怒的美国人为什么不去叫喊口号、扔砖头瓦块发泄愤怒,而是走进教堂默默祈祷,点上一支小小的蜡烛?
有着宗教传统的文化是一种享有高度精神生活的文化。在这样的文化中,人们习惯于思索一些超然的、对解决现实的生活政治困境似乎是完全没有用处的问题。例如,生与死的问题,如何处理内心世界的问题,如何看待外部世界的问题,等等。走向宗教,是人们体验到人的软弱、感受到生命充满困惑,有着向善的愿望、却遭遇完善自己的艰难。于是,他们求助于神的力量。而这种问题的提出,本身就是思索、痛苦、寻求等等一系列深度的精神生活的结果。因此,淫浸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中,人们习惯于对自己提出一些深层问题。他们面前的世界是复杂的、矛盾的、需要信仰才能够维持的。
他们感受软弱,是因为他们思索的习惯,让他们比生活在无神文化中人们,看到一个更为复杂和无奈的世界。
现代生活的节奏变快了,今天的许多美国年轻人并不象他们的父母那样规律地去教堂,甚至根本不去教堂。但是,假如你问他是否信仰宗教,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会回答说:是的,我是信神的。他们会说他们是基督徒,或者佛教徒,甚至穆斯林。许多人简化了教义,但是,他们至少会说:上帝就是爱,上帝就是和平。
可是,眼前的世界却是矛盾的,充满悖论。无论从人的历史,还是从今天的国际社会中,都是如此。人的世界走到今天,充满了侥幸和偶然,对于在西方文化中生活的人来说,还充满了让他们痛苦的心灵挣扎。他们需要信仰的力量,在人的世界面临困境的时候,支撑起自己这样一个渺小的个人。
在他们的眼中,从来就没有单纯的胜利。
第二次世界大战,看上去似乎是非清楚。但是,在美国人的反省中,仍然在宗教精神的层面有着许多善恶问题,无法解决。例如太平洋战争,作为主要受害者的中国,对它的残酷性有着切肤之痛。长达八年的战争,最后是由两个美国原子弹结束的。这是德国和美国核竞赛的结果,这是世界上最早参与核竞赛的两个国家。当时,并不是一个太平洋战争的问题,而是整个世界的前景就在等待这场竞赛的结果。假若是由德国人抢先造出原子弹,盟军的一切依靠常规战争取得的结果,都会在倾刻之间化为乌有。无法想象这个世界将会陷入怎样的黑暗时期。在这样的黑暗前景威胁之下,没有人会谴责美国参与核竞赛,当时惨遭日本法西斯战争蹂躏的中国,不可能不为原子弹的爆炸而欢呼。
五十年过去之后,有许多国家,包括日本这样的核爆受害者,以及当年核爆导致太平洋战争胜利的得益者,都发出谴责美国当年使用核武器的声音。美国确实不能再理直气壮地、如其他国家那样向世界作出道义宣布:我们决不率先使用核武器。因为,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已经逼迫美国率先参与了核竞赛、率先使用了核武器。
对于美国人,这就是他们面临的世界和现实。他们在意的并不是外部世界随意发生的、对他们的赞扬与谴责之间的简单切换。他们自己在宗教层面面临的问题,从来没有随着外部世界的变化而时过境迁。不论处在他们具有最充足理由的激战时刻,还是五十年后的今天,他们内心的问题都是相同的。在原子弹还处于绝密状态的时候,这样的心灵挣扎就发生在参与试制的科学家们中间;在核爆发生之后,参与投放的美国士兵在同样的挣扎中寻找不到出路,导致精神崩溃;在此后的五十年中,美国人没有把他们参与并且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二战结果,看作是一种简单的光荣。他们更多地看到的,是这个世界的悲剧性和无奈。
二战中日本下决心远越太平洋袭击珍珠港,是由于处于和平中的美国,当时不仅在言论道义、并且在行动上,都谴责和制裁了日本对亚洲国家的侵略。今天,美国受到残酷攻击,当年美国人为之流过血的土地上,照样可能发出幸灾乐祸的声音。可是,这却不是美国人关注的事情。五十年来,在更深的层面上,他们面对的是远为困扰的问题:二战是他们被迫以战争寻求和平。珍珠港袭击只是短暂的几小时,他们作战的战场始终在别国--在欧洲、甚至远在中国。战场上一千六百万个美国士兵,是他们的亲人,其中有五十多万人,大多是还没来得及开始生活的年轻人,倒在陌生的国家,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故土。这是一种生命丧失。同样,战争是非常状态,必然大量伤及平民和无辜。即使不提核爆炸,二战后期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东京大轰炸,已经是史无前例的毁灭,这也是巨大的生命损失。从战争结束到现在,美国人一次次检讨:二战中盟军的某次轰炸是否完全必要。检讨的原因,正是战争与和平的悖论,在二战后几乎一刻也没有停止地、在宗教层面折磨着美国人。由于美国在国际社会的特殊地位,他们有着必须承担的责任,这些责任在时时迫使他们作出类似的艰难选择。
今天遭受的攻击,使他们发现自己再次面临悖论的逼迫和选择的痛苦。假如有证据确认本拉登是攻击的幕后策划者,假如本拉登的匿藏国拒绝罪犯引渡,也就是说,在可以用的法律程序用完以后,美国是否应该以战争寻求解决。保护人民的生命财产是政府的神圣职责,保卫家园、捍卫自己和亲人的生命自由,是人的天赋权利。任何一个和平国家在遭受这样不宣而战的类战争攻击之后,都自然会考虑:找出五十名罪犯后,是否还有五百名、五千名正在潜伏?是否还有第二轮、第三轮的攻击?因此,假如优柔寡断、不迅速将攻击的幕后组织者绳之以法,可能很快导致新的灾难。可是,假如诉诸战争,无疑要伤害无辜平民,这样的伤及无辜是道德的吗?这才是他们眼前压倒一切的苦恼。他们承认:人的世界有自己无法走出的两难境地。他们感到无助。他们只能走向神的面前。
美国人生活在宗教精神之中,因此,他们心中的敌人只有一个。这敌人不是某个国家,不是某个民族,不是某种宗教,不是某群人,而是听起来似乎非常抽象的概念,美国的敌人是邪恶。只是邪恶可能在某一刻占据了一个人、或是一个群体的心灵,使他们完全丧失人性和对别人的同情心。这种基本概念导致美国人常常同情对他们攻击者的家属:同情他们的亲人不幸被邪恶所俘获。这是他们在灾难中听到讥嘲的时候,能够不抱怨的原因。相反,他们会在上帝面前为讥嘲者祈祷:祈求上帝帮助他们驱走邪恶,成为一个有同情心的善良的人。
在美国人的眼里,整个世界和历史,就是向往着和平自由的良善与邪恶的竞争。可是他们看到,仅以二战为例,结果就充满了偶然性,例如美国人在核竞赛中先走了一步。因此,二战的胜利结果并不使美国人就感到有理由乐观。今天和平的美国平民遭受攻击,让他们又一次看到了邪恶取胜的可能。技术的发展,无限扩展了邪恶的破坏力,使得类似二战中首次出现的核竞赛问题,再次变得严峻而紧迫。邪恶可以无视规则、藐视生命、践踏文明、无顾忌地摧毁一切,善却必须在还击的时候,仍然遵循规则,并且在可能发生的伤害面前顾虑重重。因为抛弃规则和顾虑,就是在抛弃向善的自由理念本身。因此,他们感到邪恶的强大和自己的软弱。善必胜恶,对美国人不是科学理论推导的结论,而是信仰的结果。在他们感到软弱的时候,他们走向神。
对于美国人来说,邪恶并不只发生在外在的世界,邪恶也一样发生在自己的内心。因此,当愤怒发生的时候,他们的文化使他们习惯于首先反省自己的愤怒。他们感觉到,自己的这种情感反应与他们追求的平和的精神世界是冲突的,因此他们需要神的帮助,祈求上帝理解他们产生愤怒的原因,他们愤怒是因为突然失去了免于恐惧的自由。他们寻求信仰坚持的力量,这种力量,能使他们不将愤怒转化为仇恨。因为在美国人的语言中,仇恨是邪恶的载体。
他们向上帝祷告,表达自己的愤怒,告诉失去亲人和同胞的哀伤,以及自己在震惊后难以恢复心的宁静。在信仰中,美国人渴望医治心理的创伤,把愤怒转化为对理念的坚持。在事件的第一天,所有的人还处于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的震惊之中,我就从电子邮件里收到了这样的叮嘱:We have to control our anger。
美国从信仰中获取力量。
于是,他们能够坚持在电视中提醒抚慰孩子们的家长,面对频频出现的嫌犯照片,一定要记得对孩子们说:不要看到的都是深肤色的面孔,就形成错误的偏见,以为坏人都是深肤色的人,坏人什么样的肤色都有。美国人不愿意因为遭受攻击,就放弃自己平等的理念。
于是,这个国家的法治根基不会变化,他们不会在调查和今后的司法审判中损害现有的程序,正是这种法治基础保障了美国人以及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的权利。美国人不愿意因为遭受攻击,就放弃自己的自由理念。
于是,在华盛顿的巍峨的主教堂,在由美国几乎所有前任和现任正副总统参加的弥撒的讲台上,布道的有黑人和白人的基督教牧师,有犹太教的拉比,有穆斯林的阿訇。面对下面和电视机前所有已经了解攻击者身份的美国人,这位阿訇穿着自己的传统服装,一开始,就唱颂了一段台下没有人能够听懂的阿拉伯语的《可兰经》。他说,伊斯兰的神也是要求人们向善的,屠杀的人是被邪恶控制,是违反教义的。
我们住在偏远的乡村,这里没有都市里宏伟的主教堂,但是宗教气氛是一样的。附近小城在攻击事件之后,拉出的唯一一条巨大横幅是:现在是祈祷的时候了。
因此,美国人说,邪恶摧毁了我们的楼房、杀害了我们的美国同胞,但是,他们无法摧毁我们的自由。自由是美国人的信念,是他们从神那里获得力量之后,坚持的一个信仰。
走出教堂,这个世界对于他们仍然是困惑的,是充满矛盾的,但是,这是习惯于和神对话、习惯于思考自省的民众。他们普遍而日常的深度精神生活,塑造了一种不同于我们类型的文明。他们仍然会犯错误,他们仍然会有无助感,但是他们的心灵挣扎是文明向前的脚步。
向往自由的良善,与无情袭击文明的邪恶相比,有时显得那么软弱,似乎没有希望取胜。可是,在美国遭受攻击之后,我们在电视里,第一次听到美国国歌被全世界那么多国家的人民一起歌唱,美国国旗被全世界那么多人高举在手里,看到全世界有那么多地区在同一个时刻以不同的宗教和语言为美国祈祷和流泪,有那么多人,用不同的语言说:Today,we are all American。
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国家放弃了自己与美国的争执,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不同的文化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这并不意味这些个人热爱美国胜于自己的国家。这只是在邪恶和善良的较量面前,他们选择支持善良。
我们又一次领悟,什么是精神和信仰的力量,什么是善的力量。(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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