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下岗工人生活现状纪实

沈阳市铁西区是中国工业厂矿最集中的地带之一,这里密布着沈阳市80%以上国有工业企业,绝对数超过1000家。保工街、卫工街、轻工街、重工街……铁西的大部分街道,都是以“工”命名的。这里曾经创造了光荣和奇迹。

  时代流转,当国企为改革付出代价时,铁西尤痛。75万人口的铁西,成为中国下岗失业者最集中的地带。“下岗职工累计15万、失业人员5万。”这是该区劳动局的最新统计数字。今天,事关下岗者命运的中国社会保险改革,又在铁西率先拉开。所以,倾听下岗者的声音,无法回避这个地方。

  12月16日,本报记者来到铁西,开始了为期五天的采访。   

12月16日 第一感觉

  夕阳的余辉笼罩着辽宁省沈阳市铁西区。站在昔日红火的建设大道上,记者真切地感受到了这里的落魄。

  沈阳实业电机厂门口,厂名中的“沈”字已经大部脱落,“业”仅仅留着左右两点。厂房空空荡荡的,里面的大部分窗户玻璃已残缺不全。寒风吹打破窗,发出一阵阵的呜咽声。

  记者紧接着在沈阳大拖拉机厂的职工宿舍楼经历了一幕“电梯惊魂”:记者从这座高楼上拍照返回时,电梯在六层戛然而止,旋即迅速下滑,快到底时才停住。记者余悸未消,问同梯一位老人:“这电梯没人修吗?”

  老人苦笑说:“这是老毛病了,几乎每天都要犯。厂子黄了,哪里还有钱修电梯?”

  这就是铁西给记者留下的第一印象。而这样的工厂在这里比比皆是。据沈阳有关部门统计:目前铁西区的国有工业企业中,六成以上亏损。人们普遍认为这只是“保守”的数字。

  夜幕降临。记者乘坐的出租车从厂区驶入家属区----铁西工人村。出租车司机于光顺告诉记者:“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这里曾经是全中国最现代化的住宅区。所谓‘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说的就是这里。”

  还没到晚上8点,工人村的街道上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楼群中灯光昏暗,一片寂静。于光顺解释说:“工人都下岗了,谁还有心过什么夜生活?”

  在街上惟一可看见的灯火,是几个卖水果的小贩在摊头点的小灯泡。当我们的车子驶过时,摊主冲着我们大喝:“鸭梨!五元钱六斤!贱卖!”

12月17日 柴米油盐 

  对李长江的采访,是在他家的地上进行的。

  这位沈阳轮胎厂下岗职工的家里,没有沙发和椅子。惟一的折叠凳被大家推来推去,谁都不肯坐。15平米的房间中,除了一张碎木拼成的床之外,别无家具。用来盛放衣服和日常用品的,是墙角的两个旧纸箱。

  李长江今年51岁,1998年下岗,按政策只能领两年的下岗职工基本生活保障金,现在已经拿不到一分钱了。

  沈阳市下岗职工的“生活保障金”为每月240元,由单位负责发放24个月。但如果厂子困难,就不能按时拿到。此后如果生活难以维持,可以到民政系统申请“最低生活保障金”,每月205元。

  李长江为那205元奔波过。但街道的人一查,说不行,因为在他家的角落里,还蹲着一台电视----20英寸、最老式的那种,那是他的亲戚送的。“只要家里有电器,就不够特困的资格。”老李跟记者解释说。

  李家三口的日常生活主要靠他爱人祝淑荣的退休金维持。每月月初,当祝淑荣领到这245元后,就开始精打细算:50斤大米,55元;一袋面粉,50元;5斤豆油,14元……余下的钱,会买一些便宜菜。对于五元一斤的猪肉,他们已经两个星期没问津了。

  冬天来了菜价要涨。祝淑荣来到市场,一口气卖了80斤白菜、50斤萝卜。

  给这个家庭雪上加霜的是,祝淑荣有严重的颈椎病。十月初,是她今年惟一一次走进医院。但她拿到处方后,马上“逃”了出来。

  她跑到药店,舍弃了药方中最贵的“大活络丹”,用身上仅有的50元钱买了些便宜药。

  这种办法在这里是很流行的。所以铁西的药店特别多,兴工街中段不足50米的范围内,就有4家药房。

  “你们没有医疗保险吗?”在街头一个下岗职工聚集的地方,记者问。

  “扯啥呢,你!”一位中年男子不满地回击,“厂子连生活费都发不出来,还医疗保险个球!”对这个“幼稚”的问题,人群随即传来一阵哄笑。

  下午,记者在街上转了转,惊奇地发现这里几乎买不到中档的“红塔山”香烟,烟摊小老板对此的解释是:“这烟太贵,卖不动,所以干脆不进货。”

  而在工人村农贸市场,猪肉每斤比沈阳别的区少5角钱,鸡蛋每斤少2-3角钱,百姓的购买量也很小。

  “但这不是好事。”农贸市场负责人担心地说,“长此以往,这个市场会逐渐萎缩的。”

  到了晚上,这里的一些男子开始喝廉价白酒,在劳动公园,在街头巷尾,偶然还可以看见一些吆三喝四的闲人。当地一位记者曾就铁西治安状况做过调查,发现这里的案发率在沈阳位居前列,甚至出租车司机在夜间都不敢拉客去铁西。

12月18日 女人的坚强

  早晨8点,工人村农贸市场的大门打开了,400多个摊位的主人陆续拥入。他们中八成以上是下岗职工。

  “一到冬天,我们就遭罪了。”摊主牟义美对记者说。1998年,她从沈阳重型机械厂下岗后,一直在这里经营水产。

  此时沈阳的最低温度是零下20度,刮着三四级风。而相当一部分摊主要在每日凌晨三点赶到附近的批发市场进货。微薄的收入让他们不舍得打车,在严寒和黑暗中骑车前行的滋味可想而知。

  今天牟义美患了重感冒,坐在农贸大厅里直哆嗦。这里没有暖气,温度与屋外一般无二。但她坚持不点电炉子,她说电炉子太耗电。

  牟义美把双手插进大套袖里,那里揣着“土暖气”----一只热水袋。她平时穿37号鞋,但现在是42号,因为套了六双袜子。

  在冰冷的水泥台前坐了两个小时,牟义美才迎来第一个买主。对方狠狠地杀价让她难以接受,但又不肯放弃生意。最后,一斤虾以18元成交。买主在临走时又往篮子里抓了一只,为此两人再次争吵了起来。“你要不给我,我就不要了!”买主的话让她不得不屈服。她把头伏在冰冷的水泥台上,对记者说:“这样我是要亏本的。”

  尽管沈阳市有规定,下岗失业者做生意可以“减免一年工商管理费”,但条件是:这个下岗职工必须是首次自谋职业。而对很多经营者来说,他们自己出来做生意,是在几次不成功的打工之后。于是,他们就要交齐各种税,要交工商管理费、摊位租赁费。还有卫生费、报纸费、消防费……合起来,每月要数百元。

  随着铁西企业的不断兼并破产,越来越多的的下岗职工拥向小生意场。人们之间开始了惨烈的竞争。工人村市场门口新开的早市,抢走了人们的不少生意。

  “现在,每月最多赚六七百元。”牟义美的收入,代表了工人村农贸市场摊主们的水平。

  但失去工作的人仍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于是,铁西区惟一一家官办职介所永远是人满为患。

  “每天都要接待100多名下岗职工,根本忙不过来。”职介所所长阎晓明说。她接受记者采访时已是中午12点,但求职大厅里依然人头攒动。  在工人村附近的一些路口,则出现了若干个自发组织的劳务市场。徘徊在那里的求职者胸前挂着牌子,上面写着诸如“水暖工”、“电工”等自己擅长的活计。下午两点左右,气温回升,是他们最扎堆、最活跃的时候。

  当记者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就注视着你、追着询问你:“要不要人,要不要人,干什么都行!”

  黄昏,记者在工人村巧遇李长江----那位轮胎厂下岗职工。“我的车丢了,那是用大家凑的200多元买的。”他的语气满带悲伤和愤恨,“我真想剁了那个小偷!”

12月19日 “并轨” 

  在铁西劳动局的办公室里,就业指导科负责人张兴国接受了记者的采访。

  “再就业工作,是希望与困难并存。”这位基层工作者说,“缺乏资金,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难题。从表面上看,都说是‘一把手工程’、‘民心工程’,可停留在开会和新闻报道,上面的实际支持还远远不够。比如说铁西区的就业经费,市里是一分钱都不拨的,全部要我们自筹。为什么我们区只有一家职介所,而且规模那么小,因为没钱。”

    12月20日 希望与爱 

  这里很多下岗职工都爱听刘欢唱的那首歌:心若在,梦就在,从头再来。

  早晨8:00,牟义美照例摆开水产摊。虽然她仍要面对寒冷和病痛,但精神还算不错。“还有10天就是元旦了,春节也快到了。”她盘算着,“每年到这个时候,虾呀、鱼呀都能卖个好价钱。”

  李长江则赶往一个朋友家,朋友答应支援他300元钱。马上,他又能骑着新三轮去拉活了。

  工人村九马路的劳务市场里,那些胸前挂牌的求职者们,依然在寒风中倔强地等待着雇主。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他们一拥而上。

  而沈阳北方大厦里的劳动局官员们,仍在为2001年年底完成30万人的“并轨任务”忙碌着。

  “我没力量想太远的事情,但日子得过下去。至少,为了我的孩子。”一位下岗母亲的话让人振奋。

  而在李长江家徒四壁的屋里,几盆麒麟掌----一种类似仙人掌的植物----枝繁叶茂。“这花儿好活。”李长江说,“即使来年咱交不起供暖费,暖气停了,它也冻不死。”确实,希望并未因失去工作死去。而抗争本身,就是一种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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