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邊緣的少女(組圖)
涼山彞族女孩(圖片來源:China Photos/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3年11月12日訊】在涼山彞族自治州,有一個叫作「地球邊緣」的地方,那是海拔超過3600米的龍頭山大斷崖,三面絕壁,雲霧繚繞,上下落差千米。因其壯麗,登上《中國國家地理》封面後,吸引了大量外地遊客。但斷崖附近的美姑縣、昭覺縣,年輕的女孩卻無心觀賞風景,她們在傳統婚俗的重壓下,過著身不由己的生活。我們以「地球邊緣」為題,製作了這期隨筆、小說和詩歌,其中,有一個年輕人在東北邊境城市孤獨離世的故事,有一位旅行作家在東南亞國家的遊記,有對一位安徽老人如何堅持農耕生活的細緻打量,也有許知遠對邊緣和中心的理解:「我如此渴望外部世界,卻常忽略自身的傳統,變成某種祖國的陌生人。」
今天發布的是專題第一篇,關於大涼山幾位彞族女孩的故事,她們不過十八歲上下,卻早早進入因婚姻和生育而焦慮掙扎的生活。她們受困於命運,逃離不了地球的邊緣。
14歲
今年九月,我去大涼山找一個不幸的小女孩,她七月才過14歲生日,十幾天後被性侵,案發地是東莞的工廠宿舍。追究工廠和中介的責任很難,中介只是給她「爭取」到一個月工資,1800塊錢。她去打工是為了賺學費。她在東莞只住了一天院,傷還沒好,因為醫藥費昂貴,她被家人帶回了大涼山。現在她不能上體育課,傷處每天需要清潔和護理,但她寄宿的學校連洗澡的條件也沒有。縣城的醫生建議手術,但得等到20歲。
我和律師見到了小女孩的母親。正是苞谷收穫的季節,她很早起床,去地裡收苞谷,中午再去一家茶樓做保潔,夜裡十二點才下班。她說丈夫因為販毒已經入獄12年,刑期還沒滿。她和丈夫的父母、弟弟一起生活,五六年前借錢在縣城買了房,才從山上搬下來。她動作拘謹,湊近了才能聽清她的普通話。她不敢讓我們去家裡,怕鄰居看到。換了三個地方,我們才在一家餐館的包廂坐下。
這位母親沒上過一天學,除了數字全不認識,也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只說自己好像是1988年的。她有三個孩子,大女兒17歲,才讀到初三,查出肺結核後休學,現在也在東莞打工。
我們的交流並不順暢,我們想幫幫這不幸的一家人,但是眼前的母親對家裡的事情沒有發言權,凡事要問她哥哥的意見。她的哥哥到場後,她就不敢再說什麼。男人坐下之後沒有動過筷子,不願交流,好像只是審視我們。
罪犯一家更是無賴。他的家裡人不僅不願賠償,還說寧可留著錢,等他出獄再買女人結婚。律師說,碰到這種情況,賠償可能只有3萬。
因為擔憂名聲受損,小女孩的家人決定盡量封閉消息,不願向外求助。這位唯一願意溝通的母親也退縮了,本來約我第二天再單聊,但最終沒出現。她只是發來了很多條語音,邊說邊哭。
律師先走了,我等了兩天,也只能走。我坐了高鐵,決定去西昌看看。
地球邊緣
西昌是涼山彞族自治州的首府,正在發展旅遊業。古城的居民遷走了,跟其他地方一樣,人們抱怨著房價。
在西昌,我聯繫上一位本地導遊,他叫阿傑,常接待來大涼山采風的攝影師。我請他帶我去山裡看看。他決定帶我去美姑縣,那是他的老家,一個典型的彞族聚居縣,距離西昌171公里。
到了美姑縣城,我們要翻過一座山,去找他的堂妹,惹尼,她今年17歲,剛生了一個孩子。
陰天,山掩蓋在霧裡。遠處什麼都看不清楚,近處是玉米地,灰牆,蹲在路邊的孩子。披著化肥袋打著紅傘的放羊人。背著小孩的婦女。馬。一直是這樣,玉米地,屋頂,樹,山,永恆的四重組合。松樹插進雲霧,偶爾露出幾根樹枝。
2010年3月15日,涼山會理市嚴重缺水,女孩背著孩子在等待接水(圖片來源:China Photos/Getty Images)
遠處模糊,近處清晰,幾個小時裡,我們不斷穿行在模糊與清晰之間。
阿傑突然告訴我,再往前,就是地球的邊緣。
我在網上搜到,這是《中國國家地理》對龍頭山大斷崖的稱呼,這裡有幾乎垂直於地面的斷崖,落差上千米,一個危險、壯闊、盡頭一般的地方。
但在沒有邊際的霧色裡,我什麼看都不清。我意識到,惹尼住在比地球邊緣還要遙遠的地方。彷彿我永遠也抵達不了。在那時,我開始想像她,想像她的臉龐,她的村莊。但想像落入了虛空,因為那是一種我們從未去過的生活。
我們越過地球邊緣,車子繼續向前。
前行的道路被一大片苞谷地和另一座山截斷,我們終於到了惹尼的家。
我看到她從雞棚和房屋間的泥路走了出來。九月中旬,這裡的天氣已經很冷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棉服,但為了方便餵奶,裡面穿一件白色的短袖。我驚訝於她臉上的笑容和稚氣。
我們走進屋裡,房子是新建的,客廳很大,放著一張上下鋪的床,一個電視櫃,幾袋子苞谷粉和大酒桶,但沒有能坐的地方。她從廚房拎來兩個寫著花好月圓的塑料圓凳,我們坐了下來,離得很近,膝蓋碰著膝蓋。她似乎很開心有人來看她,也沒什麼防備,很快地和我說起話來。
「一點都不好玩,都後悔了」,她說起她的生活,天真而直接。這裡的農活遠比娘家的繁重。她也還沒交到什麼朋友。她對我這個陌生人的來處很感興趣,她用手指輕輕揪我的褲子,低著頭說,北京啊,那麼遠的一個地方。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涼山州,但她渴望著外面的世界。她的孩子才一個多月,她打算等孩子長大就去外面打工。一歲多的時候應該算長大了吧,她想。
公婆在外頭幹活,丈夫也不在家,但惹尼還是把聲音放得很低,她說,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了。
我們交談的時候,有一個小男孩沉默地發出很多聲響。他是惹尼丈夫的親弟弟,9歲,現在村裡的學校老師都走了,他也就沒有去上學。他刷手機看短視頻。從廚房裡拿出一把菜刀砍鉛筆。展示他的所有玩具車。撕下課本頁,折成紙飛機在我們面前飛來飛去。泡玉米糊在電視櫃上吃,臉在幾年沒開過的電視屏幕上印出倒影。晴天穿著雨衣散步。給我們從外面帶來了向日葵,摳出瓜子。和他相似的孩子很多,他們分布在村莊的道路上,雞棚裡,柴火堆下,漫步的雞和狗旁邊。
兩年前,惹尼嫁到這裡,比她的娘家偏遠許多。當時她還沒讀完初三,家裡定了婚期,她只好退學。在涼山,很多人在成年之前就有媒婆找上門。相親那天,雙方第一次見面,即便一句話沒說,家裡也會訂下婚期。惹尼還算好,結婚之前,她和丈夫算是談了幾個月戀愛。丈夫是舅舅的兒子。彩禮錢已經給了父母,等著弟弟們結婚用。如果女方提離婚,要歸還雙倍的彩禮。
「在這裡,什麼都沒有屬於我的。在娘家也沒有了呀。女人嫁人的話就沒有家了。」她說。
涼山彞族孩子(圖片來源:China Photos/Getty Images)
生小孩前的一個月,惹尼搬到主房外的小房子。小房子是磚頭搭建的,有些地方還漏光漏風。她拿紙巾袋子塞住牆上的一處窟窿。從主房裡牽出一根電線垂在她的床頭,燈泡刺眼,她用一個塑料袋包起來,落了厚厚一層灰。所有的傢俱只是一張床,床板躺下能感覺到凹凸不平。
公婆收了土豆,挑出準備餵豬的,堆在這間磚房另一側,已經發芽發臭了。惹尼現在帶著孩子睡在這裡。她主要的家當是衣服,沒有衣櫃,就掛在一根繩子上。孩子的尿不濕堆在地上的塑料袋裡。磚房潮濕,襪子冰涼,摸起來像濕的。地面是水泥的,掃地時,土豆帶來的泥土會揚起來。
她所在的地方位於村莊的最高處,再往上走就是山了。她很想帶我去山裡走走,但沒有人可以幫忙照顧孩子。她決定讓她的丈夫帶我出去。在她不斷地發消息催促後,她的丈夫終於從撞球廳回來了。我們一起上山,他捻下一根草叼在嘴裡。他比惹尼大兩歲,他不認為和惹尼是戀愛結婚,只說是相親。他是個觀念傳統的年輕男人,娶妻的彩禮錢是父母給的,妻子生育後,帶孩子也是女人的事。成為父親沒有讓他的生活發生什麼變化,在村裡的日子無所事事,最常去打撞球,有時到了凌晨四點才回來。他等過完彞族新年就要出去打工,惹尼會一直留在這裡。
那天傍晚,阿傑先走了。我決定住下,打算在惹尼的小房子裡過夜。
床太小,我側著身躺。她變得有些不安,每過一會兒,孩子就會哭,惹尼餵奶。有孩子後,她沒有一天能睡好。她安撫孩子的辦法就是餵奶。但這也讓她感到焦慮,頻繁餵奶會讓孩子撐壞肚子。她讓我在網上搜索,如何判斷孩子吃飽、如何判斷孩子拉稀……沒有人教過她如何當母親。
她一邊餵著,一邊勸說我去主房裡睡覺,這是一種關切,我只好去。主房裡,兩個臥室和客廳的天花板都是相通的,一晚上,我聽到手機播放短視頻的聲音、不知是誰發出的呼嚕聲、說話和咳嗽的聲音。我理解了她為什麼想要搬去外面的小磚房,她想要有自己的空間,也因為她和這家人相處得不算好。
「說不上來」,她不知道該如何講述眼前的生活,更多的是茫然地面對:生育的疼痛(不敢再生了,太疼了),沈重的農活(早上起來有蕎麥的時候割蕎麥,我現在割完了,土豆也挖完了,現在等玉米可以收了),未來(我想快點讓我兒子長大,然後出去掙錢,想去外面闖一闖),家人(婆婆心很黑的,公公好一點。我為什麼會遇到這樣的人?)
阿傑那天帶了之前的客人寄給他的閑置衣服,他給了惹尼一包,我幫她扛回屋裡。我從那些衣服裡聞到了一股塵封衣櫃的香味。她抱著孩子,我從袋子裡拿出一件衣服,在她面前擺正給她看,她說,不錯。我又拿出下一件,她說,不錯。我們看完了幾十件衣服,堆在了她的床尾,她十分高興。她的婆婆在旁邊拿著一件黑色的毛外套,左看右看,又摸了摸。但惹尼沒說可以給她,她又放了回去。她的婆婆是一個黑瘦的婦女,臉上皺紋很深,缺了幾顆牙齒,頭上盤著一條頭巾。她不會說普通話,我看到她的時候一直在沉默地幹活,放豬,打豆子,在山上耕地,煮飯,沒有停下來。
第二天,趁著出太陽,惹尼想給孩子洗個澡,自己也洗個頭。他們快十天沒洗澡了。雖然政府扶貧修了房子,但當地沒有修廁所和浴室的習慣,也還是在野地裡上廁所。我剛來這裡的時候,請惹尼帶我去廁所。她帶我到一戶人家門口,說這個屋沒人住,就在這裡上吧。我問她,你之前懷孕大著肚子怎麼辦的?她說,還是這樣上。有個外嫁過來的女人和我說,她剛來這裡的時候,白天就憋著,只敢摸著黑出門。如果方便時遇到了別人,趕緊提上褲子跑。但人很快就習慣了。
這一天,惹尼還是決定,先不洗了。她擔心孩子再受涼。村裡沒有醫生,去縣城不容易。她自己做不了主。上次,孩子感冒快一個星期公婆才決定帶他去縣裡,在醫院輸液了9天,孩子的手背上留了淤青。
我自己出門去,在路邊坐下後,有人從身後拍了拍我。是惹尼的鄰居,一個來自緬甸的女人。她叫瑞瑪,今年28歲,穿一身迷彩。她皮膚晒得黑,眼神和牙齒明亮。她背著背簍,準備和婆婆去摘苞谷。我跟上她們。瑞瑪的丈夫和惹尼的丈夫是堂兄弟。為了守住土地,這兩家人是少數留在村裡的。山坡上的農田是人趕著黃牛一行行耕出來的。大部分村民搬去了鎮上。
瑞瑪的普通話說得已經很流利了。她2017年從緬甸去廣東河源打工,認識了後來的丈夫。他說老家很好,但來了之後她才發現上當了。這裡比她之前的生活還差得多。她想過逃走,但沒有手機,現在,她陸續生了三個孩子,一個4歲,一個3歲,最小的只有8個月。她狠不下心離開了。
苞谷長得比瑞瑪高,她費力摘,裝滿背簍。她說之前還背不動這麼多。回家放下背簍,她又扛起鐵錘,要上山去找丈夫,給胡蘿蔔地圍柵欄。她有做不完的農活,有時候午飯就啃一個生洋蔥。
她的護照和證件落在廣東,在這裡也沒落戶,現在是個沒有身份證明的人。她哪也去不了。
生第一個孩子時,她用丈夫的身份證住院,後面兩次不行,快到臨產期她就自己去鎮上住,一個人待產,自己接生,前後兩次,剪斷孩子臍帶的是同一把剪刀。她說那剪刀就是裁縫店的那種。
後來,我回到北京開始幫瑞瑪找一些過冬的衣服寄給她。她覺得提出這個請求很不好意思,但婆家不願意給她和孩子花錢,她自己也沒有任何收入。我看到她發了一些短視頻,視頻裡她穿著迷彩服背著大背簍,系統自動識別成了「軍訓教官」。她的平台名字叫做「緬甸佤族」,這是她的身份認同。她也常在朋友圈訴說自己思念父母,以及愧疚,沒有辦法在身邊照顧他們。她寫下,「生活真的很折磨我」。
那天,和瑞瑪告別後,我回到惹尼的房間,她還在坐在塑料圓凳上,抱著孩子,時間好像停了。
你說我是不是運氣不好?她問我。
我說,你還年輕。這大概是所有答案中最愚蠢的一個。越是年輕,這樣的生活才更看不見盡頭。
我想起來惹尼家的路上,阿傑說,惹尼未來的生活只會更複雜。有了第一個孩子,很快她就會有第二個,後面背一個,前面抱一個,在地裡幹活。就跟這個地方的其他女人一樣。
什麼時候才到26號?惹尼又問我。她一直數著可以回娘家探親的日子。我說再過三天。
她說,今天還這麼長。
她說,那明天又太長了。
她說,怎麼還有大後天?
磚房門口面對著雞棚。孩子睡覺時,公雞叫個不停。惹尼忍耐著,只是小聲抱怨。後來公雞又刺耳地叫了一聲,她才終於起身,走到房間一頭,撿起一個土豆,大步地跨出門,扔到公雞身上。雞逃走了,這才安靜下來。
回到屋裡,她對我說,你走了我又一個人了。
2010年3月15日,涼山會理市嚴重缺水,彞族婦女在等待接水(圖片來源:China Photos/Getty Images)
惹所
因為暴雨,山體壓在馬路上。離開惹尼家後,我們繞道昭覺縣,隔天去了惹所那兒。惹所是惹尼的親姐姐,今年19歲。
因為惹所在山上放牛,手機沒信號,我們遲了一會兒才聯繫上她。她戴著一頂寫著Nike的白色帽子,衣服寬鬆,印著英文字母,看起來很時尚,但上面沾著泥土。我們提著行李箱往家裡去,爬坡,走泥路。比起惹尼嫁去的地方,這裡沒有那麼偏遠,離美姑縣城和她們的娘家更近一些。
家裡有四個女人,惹所,丈夫的媽媽和姐妹。出嫁的姐姐背著一個嬰孩回來幫忙收苞谷。週末,讀初中的妹妹從縣城裡的學校回來。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女人們成為農活的主要勞動力。
傍晚,惹所和婆婆去拔豬草。惹所背一個藍色的塑料筐,上面貼著一個喜字。腋下夾著一把鐮刀,輕車熟路。我們路過幾匹被拴著的馬和牛。一大群羊從山坡上被趕下來。豬草長在一片蘿蔔田裡,一股清苦的味道。她一直低著頭拔豬草,彎下身子時露出腰後面的一大片肌膚。
惹所告訴我,惹尼想離婚,因為婆婆對她很差。我有些驚訝,我知道惹尼在找機會離開那裡,但不知道離婚的想法已經出現在她心裏。相比起惹尼,惹所幸運些,她的婆婆對她還算好,我看到她們會一起說笑。但我問她,喜歡自己的丈夫嗎?她說,喜歡什麼呀。他們是相親認識的,很快就結婚。她並不瞭解他,結婚之後,他們的交流也不多,她不知道丈夫在外面做什麼工作。
夜裡起火,裝著雞湯的大鐵盆和飯碗放在地上,我們坐在塑料圓凳上,一人拿一把杓子舀著吃。他們沒有使用餐桌的習慣。雞是剛殺的,我在惹尼家也喝過一樣的湯,這是彞族人招待客人的方式。
天完全黑之前,門口一地的玉米葉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夜裡不到9點,我們已經躺在了床上,刷著短視頻準備入睡。兩隻灰色的貓從屋檐上跳下來,在地上覓食。惹所在看一個名為「xx心已死」的女人直播。姐姐的孩子哭了起來。我去屋外的泥地上廁所,比任何時候都更放鬆,眼前的村子一盞燈也沒有,世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明天,惹所想和我一起去美姑縣城,然後回家,等惹尼回來探親。她很擔心婆婆不讓她走。
那天夜裡,她在被窩裡哭了幾個小時,在第二天六點的時候,叫醒了我。她已經陷入了擔憂裡。一旦被婆婆拒絕,她就走不了。她不敢跟婆婆開口說要走,讓我去說。但我和她的婆婆因為語言的障礙無法對話。她只好自己提出了這個請求。婆婆答應了,但讓她明天就得回來。
惹所要換衣服,讓我在門口幫她守著,因為屋裡沒有遮擋。她脫下昨天沾了泥土的衣服,換上乾淨的、白色的衛衣和帆布鞋。阿傑待會兒會來接我,但惹尼不想等了。沒有車會經過這裡,也叫不到車。地圖顯示走路到美姑縣城要4個多小時。她還是決定要立刻走路下山。
她先是因為終於可以走了而開心,但婆婆讓她明天就回來收苞谷,她又開始焦慮起來,加快了下山的腳步。在充滿晨霧的山路上走了一個小時,我們攔下運送肉牛的車,擠在座位上下了山。
到了縣城,我們找了一個咖啡館坐下。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咖啡館,主要賣的是吃食和酒,咖啡喝起來甜膩膩。惹所的弟弟和朋友來了。大嫂偶然路過,帶來她的四個孩子,年齡是一歲三歲五歲八歲,三個在地上走,一個背在身上。他們用彞族話交談,惹所說了一連串的話。旁邊人和我翻譯說,惹所在講自己在山上要放牛放馬放羊,她覺得很累很辛苦。
從咖啡館離開後,惹所和我說,弟弟他們想去抓娃娃,玩遊戲機。我去給他們買了遊戲幣。這是他們第一次來到這個遊樂場玩。遊樂場在超市的樓上,娃娃機壞掉了,遊戲機凌亂稀疏地放著。他們平日裡常去的地方是縣城的廣場,那裡除了幾張長椅什麼也沒有。
惹所把多數的遊戲幣給了弟弟,自己坐上了一輛玩具摩托車,摩托車太小了,她把腿折起來才能坐上去。但她還是開動了摩托車,上了路,身體跟著搖擺,大笑了起來。但這條路遠比她想像的要長,她最後有些累了。
我看到她在興奮中轉為一種憂愁。從摩托車下來,她又提起了婆婆,「我怕我婆婆。怎麼辦呀」。
那天,我們起了一點爭執,她讓我跟她回家去。但因為身上發痒,我想找個酒店洗澡。她起了情緒,扭頭不聽我說話。我想起她常在朋友圈寫下一些簡單的感受:累了、心情不好、好難呀……她把壞情緒表現得直截了當,但和她在一起時,我能感受到她的壞情緒背後的孤獨和憂鬱。我回到北京後,她常給我發微信,三個字,「來聊天」。但我們的聊天總是很快結束,我不知如何安慰她。
我還在涼山的時候,她告訴我,她不想生孩子。但我們一起下山的那天早上,她換衣服時,我看到她的肚子已經鼓了起來。
依作
美姑縣城很小。這是我來大涼山的第七天,我打算再待兩天就走。酒店前臺是兩個年輕女孩,她們手指頭各夾著一根煙。一個女孩說,她已經訂婚了。
她的名字是依作。她和另一個女孩24小時值班,沒有宿舍,就睡在前臺後面的沙發床上,被子塞在裝礦泉水的箱子裡。窗簾不遮光,也沒有隱私。外面是一個上坡的拐角,大車總是按著喇叭經過。幾百個燈泡組成巨大的金黃色的挂燈,因為深夜也有客人來辦入住,夜裡睡覺也沒法完全關掉。半夜值班,依作碰到過醉酒的男人衝進來罵她,她報了警。
初中畢業以後,依作來這裡上班。雖然不是什麼好工作,畢竟收入穩定,還能跟外界接觸。但她做不了太久了,她要去結婚,住進丈夫家裡了。
她是在今年夏天訂婚的。她和後來的丈夫在茶樓見了第一面,然後去醫院抽血(檢測愛滋病)。接著就訂了婚。依作是家裡最小的女兒,父母本想多留她幾年,她自己也不想嫁,十七歲開始她就拒絕了幾次相親。但現在父母下決心讓她走了。哥哥為此還打了她一巴掌。他們說,就是這個男人了,但她根本不瞭解他,連他的工作也不知道。她甚至沒記住他的年齡。
訂婚後,依作常常失眠,瘦了七八斤。我見到她這天她仍然精神不振,兩天沒洗臉化妝,頭髮隨意挽著,一根根地抽煙。
依作的二姐走進酒店,帶著兩個女兒,一個多月大,另一個只兩歲多。我們自然地聊起生育,生產的過程,修復手術,以及生育的目標——兒子,丈夫給她定下的。生育是她如今生活最大的構成。之前她有一份還不錯的工作,她說,「要是讀書讀個名堂出來,現在就不用生這麼多。」
依作在旁邊聽著,突然說,她以後要生兩個女孩兩個男孩。這不算少。我問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設想。她之前陪大姐去醫院生過孩子,看到大姐難產,疼得昏過去。那是很恐怖的,她說。但現在她回答我的問題,說,「為什麼?沒有為什麼啊,這個我老公也不讓我少生啊」。
她說彞族女人一定要生孩子的,如果不生育,就沒了價值。但她又說,如果真的有下輩子,她寧願當一個動物。她的話語總是在轉折。一些夜裡,她覺得自己已經想通了,準備好接受命運。但到了第二天,她發現自己還是停留在原地。
這天晚上,她化了妝,換上背心和襯衫,我給她拍了幾張照片,她喜歡拍照,在短視頻平台上有不少粉絲。她一邊修圖,一邊說自己已經是自足和幸福。她嫁人,部分原因就是愛自己家人。如果以後遇到打罵,她不會求助娘家,她不願意他們擔心。她會找個地方躲起來。
依作知道生活的凶險,但她不知道往哪躲。她還不到18歲,短視頻平台上的名字是「遠方」。她去過最遠的地方是西昌。
臨走前,我想送個禮物給依作,想了想,去小賣部買了一條煙,是她常抽的「雲煙」,一包15塊錢,她一天要抽一包。我給她的時候,她很驚喜,說,別人都送一兩包的,你怎麼送一條。我也笑了笑說,你慢慢抽,少抽點。我知道抽煙對身體不好,但我想這是唯一能夠慰藉她的了。
阿衣
在大涼山待了十天,回北京後我見到了阿衣。她的命運與我遇到的女孩們不同。
阿衣今年不到30歲,如今在北京讀博。她是昭覺人,昭覺曾經是涼山州的首府,交通便利,是西昌到美姑的必經之地。我們聊起劉紹華的《我的涼山兄弟》,這是一本關於大涼山的書,研究地點就是昭覺,昭覺曾經是一個毒品和艾滋氾濫的地區。如今書裡的很多內容已經成了歷史。
但女性的處境卻沒什麼不同。劉紹華在書裡提到,在大涼山做研究時,她很難與當地的女性深入交談,她們「怕生、普遍低落的社會地位、語言能力有限、不被鼓勵公開發言」,這讓我印象深刻。我到大涼山,只是跟隨直覺去書寫普通人的生活。於是我寫下了這些年輕女孩的故事。
她們的年齡在18歲上下。惹尼已經生了孩子,惹所懷著孕,依作很快結婚。我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婚姻和生育,以及她們並不能夠掌控的生活。這樣的生活無望得以至於有些不真實。
我還和阿衣說起那個被性侵而不能聲張求得公正賠償的女孩。她告訴我,這與她和家族的聲譽有關,也與她的彩禮有關。如果被人知道,未來小女孩很難嫁人,也很難有一個好的「價格」。
彩禮的另一種說法是「身價錢」,為女孩標價。
我在網上查到,2022年,涼山州民政局等多部門聯合印發了一個導則,規定涼山州婚嫁彩禮最高不超過10萬元。但我接觸的人都告訴我,超過10萬的部分就私下給。導遊阿傑認識一個涼山州的選美冠軍,他說起她的方式是,「她的嫁妝可以有50萬」。
因此,嫁女兒成了很多家庭解決經濟困難的方式。阿衣之前給村裡的女孩們找過公益項目,承諾可以資助她們念到大學畢業,但她們普遍在初中畢業後就輟學嫁人。女孩嫁人的彩禮錢,會被父母用來給兒子娶另一個女孩。彩禮錢就這樣在各個家庭裡循環。
阿衣打破了這個循環,她和丈夫自由戀愛,婚前她自己定下身價錢,一部分給長輩,一部分留給自己。因為她現在有了掌控自己生活的底氣。關於結婚和離婚的故事,阿衣能講上很多。她有一個985院校畢業的朋友,打算嫁給一個在結婚當日才第一次見面的男人,因為是父母的安排。還有一個離婚的朋友,因為遭受家暴住院數次,終於離婚。但她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寄住在弟弟家裡也要看人臉色,她開始後悔離了婚。我又想起惹尼的話:女人嫁人的話就沒有家了。
在我和阿衣三個多小時的交談裡,她講了很多她的故事,說到很多沈重的困難時,她會微微地翻個白眼,用一種輕鬆的語調說,「我真的拴Q了」,以此來消解其中痛苦的份量。她知道,正是因為她一無所有,才能無所顧忌地逃離。但她請我不要寫出來。
她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不想反覆想到這些事情。更不想讓別人也看到這些。
我跑啊跑,跑啊跑,這是她說得很多的一句話。
她這樣說的時候,我看著她身後牆壁上的畫,一隻豹子躺在了樹的高處,雙手雙腳放鬆地垂下,臉貼在樹枝上,安然地睡著。我想,她應該也是跑了很久才到這裡,也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