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年(組圖)
過年,小孩子正在輝煌時期進步。(圖片來源:Adobe Stock)
我小的時候特別盼望過年。
往往是一過了臘月涯,就開始掰著指頭數日子,好像春節是一個遙遠的、很難到達的目的地。
對於我們這種焦急的心態,大人們總是發出深沉的感嘆,好像他們不但不喜歡過年,而且還懼怕過年。
他們的態度令當時的我感到失望和困惑,現在我完全能夠理解了。
小孩子可以興奮地說:過了年,我又長大了一歲;但老人們則嘆息:嗨,又老了一歲。
過年意味著小孩子正在向自己生命過程中的輝煌時期進步,而對於大人,則意味著正向衰朽的殘年滑落。
1
熬到臘月初八,是盼年的第一站。
這天的早晨要熬一鍋粥,粥裡要有八樣糧食——其實只需七樣,不可缺少的大棗算一樣。
據說在1949年前的臘月初八凌晨,廟裡或是慈善的大戶都會在街上支起大鍋施粥,叫花子和窮人們都可以免費喝。
我曾經十分嚮往這種施粥的盛典,想想那些巨大無比的鍋,支設在露天裡,成麻袋的米豆倒進去,粘稠的粥在鍋裡翻滾著,鼓起無數的氣泡,濃濃的香氣瀰漫在凌晨清冷的空氣裡。
一群手捧著大碗的孩子們排著隊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臉凍得通紅,鼻尖上掛著清鼻涕。為了抵抗寒冷,他們不停地蹦跳著,喊叫著。
我經常幻想我就在等待著領粥的隊伍裡,雖然飢餓,雖然寒冷,但心中充滿了歡樂。後來我在作品中,數次描寫了我想像中的施粥場面,但寫出來的遠不如想像中的輝煌。
過了臘八再熬半月,就到了辭灶日。我們那裡也把辭灶日叫做小年,過得比較認真。
早飯和午飯還是平日裡的糙食,晚飯就是一頓餃子。
為了等待這頓餃子,我早飯和午飯吃得很少。那時候我的飯量大得實在是驚人,能吃多少個餃子就不說出來嚇人了。
辭灶是有儀式的,那就是在餃子出鍋時,先盛出兩碗供在灶台上,然後燒半刀黃表紙,把那張灶馬也一起焚燒。
焚燒完畢,將餃子湯淋一點在紙灰上,然後磕一個頭,就算祭灶完畢。
這是最簡單的。比較富庶的人家,則要買來些關東糖供在灶前,其意大概是讓即將上天匯報工作的灶王爺嘗點甜頭,在上天面前多說好話。
也有人說是用關東糖粘住灶王爺的嘴。
這種說法不近情理——你粘住了他的嘴,壞話固然是不能說了,但好話不也說不了了嘛!
祭完了灶,就把那張從灶馬上裁下來的灶馬頭兒貼到炕上,所謂灶馬頭,其實就是一張農曆的年曆表。
一般都是拙劣的木板印製,印在最廉價的白紙上。最上邊印著一個小方臉、生著三綹鬍鬚的人。
當年我就感到灶王爺這個神祇的很多矛盾之處,其一就是他整年累月地趴在鍋灶裡受著煙燻火燎,肯定是個黑臉的漢子——但灶馬頭上的灶王爺臉很白。
2
過了辭灶日,新年就迫在眉睫了。但在孩子的感覺裡,這段時間還是很漫長。
終於熬到了年除夕,家裡的堂屋牆上,掛起了家堂軸子,軸子上畫著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還有幾個戴著瓜皮小帽的小崽子模樣的孩子,正在那裡放鞭炮。
那時侯不但沒有電視,連電都沒有,吃過晚飯後還是先睡覺。
睡到三星正晌時被母親悄悄地叫起來。
起來穿上新衣,感覺特別神秘、特別寒冷,牙齒嘚嘚地打著戰。
家堂軸子前的蠟燭已經點燃,火苗顫抖不止,照耀得軸子上的古人面孔閃閃發光,好像活了一樣。
院子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彷彿有許多的高頭大馬在黑暗中咀嚼穀草——如此黑暗的夜再也見不到了,現在的夜不如過去黑了。
這是真正地開始過年了。
這時候絕對不許高聲說話,即便是平日裡脾氣不好的家長,此時也是柔聲細語。
至於孩子,頭天晚上母親已經反覆地叮囑過了,過年時最好不說話,非得說時,也得斟酌詞語,千萬不能說出不吉利的話,因為過年的這一刻,關係到一家人來年的運道。
做年夜飯不能拉風箱——呼啦呼啦的風箱聲會破壞神秘感——因此要燒最好的草、棉花柴或者豆秸。我母親說,年夜裡燒棉花柴,出刀才,燒豆秸,出秀才。
秀才嘛,是知識份子,有學問的人,但刀才是什麼,母親也解說不清。大概也是個很好的職業,譬如武將什麼的,反正不會是屠戶或者是劊子手。
因為草好,灶堂裡火光熊熊,把半個院子都照亮了。鍋裡的蒸汽從門裡洶湧地撲出來。白白胖胖的餃子下到鍋裡去了。
每逢此時我就油然地想起那個並不貼切的謎語:從南來了一群鵝,撲棱撲棱下了河。
餃子熟了,父親端起盤子,盤子上盛了兩碗餃子,往大門外走去。男孩子舉著早就綁好了鞭炮的桿子緊緊地跟隨著。
父親在大門外的空地上放下盤子,點燃了燒紙後,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頭。男孩子把鞭炮點燃,高高地舉起來。
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父親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靈的工作。回到屋子裡,母親、祖母們已經歡聲笑語了。
過年,中年人好像是被敲了一次警鐘。(圖片來源:Adobe Stock)
3
神秘的儀式已經結束,接下來就是活人們的慶典了。
在吃餃子之前,晚輩們要給長輩磕頭,而長輩們早已坐在炕上等待著了。
我們在家堂軸子前一邊磕頭一邊大聲地報告著被磕者:給爺爺磕頭,給奶奶磕頭,給爹磕頭,給娘磕頭……
長輩們在炕上響亮地說著:不用磕了,上炕吃餃子吧!
晚輩們磕了頭,長輩們照例要給一點磕頭錢,一毛或是兩毛,這已經讓我們興奮得雀躍了。
年夜裡的餃子是包進了錢的。現在想起來,那硬幣髒得厲害,但當時我們根本想不到這樣奢侈的問題。
我們盼望著能從餃子裡吃出一個硬幣,這是歸自己所有的財產啊,至於吃到帶錢餃子的吉利,孩子們並不在意。
過年時還有一件趣事不能不提,那就是裝財神和接財神。
往往是你一家人剛剛圍桌吃餃子時,大門外就起了響亮的歌唱聲:財神到,財神到,過新年,放鞭炮。快答覆,快答覆,你家年年蓋瓦屋。快點拿,快點拿,金子銀子往家爬……
聽到門外財神的歌唱聲,母親就盛上半碗餃子,讓男孩送出去。
扮財神的,都是叫花子。他們有的提著瓦罐,有的提著竹籃,站在寒風裡,等待著人們的施捨。
這是叫花子們的黃金時刻,無論多麼吝嗇的人家,這時候也不會舍不出那半碗餃子。那時侯我很想扮一次財神,但家長不同意。
我母親說過一個叫花子扮財神的故事:
說一個叫花子,大年夜裡提著一個瓦罐去挨家討要,討了餃子就往瓦罐裡放,感覺已經要了很多,想回家將百家餃子熱熱,自己也過個好年,待到回家一看,小瓦罐的底兒不知何時凍掉了,只有一個餃子凍在了瓦罐的邊緣上。
叫花子不由地長嘆一聲,感嘆自己的命運實在是糟糕,連以瓦罐裝餃子都擔不上。
現在如果願意,餃子可以天天吃,沒有了吃的吸引,過年的興趣就去了大半。人到中年,更感到時光的難留,每過一次年,就好像敲響了一次警鐘。
沒有美食的誘惑,沒有神秘的氣氛,沒有純潔的童心,就沒有過年的樂趣,但這年還是得過下去,為了孩子。
我們所懷念的那種過年,現在的孩子不感興趣,他們自有他們的歡樂的年。
時光實在是令人感到恐慌,日子像流水一樣一天天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