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蘋果記者 不做記者後(圖)


原蘋果日報大樓(圖片來源:免費圖片)

【看中國2021年11月16日訊】「小時候曾經想做護士,後來學魯迅棄醫從文做了記者。當時很傻很天真,覺得做醫生一次只能幫一個人;寫一篇文哪怕十多個人收到你的訊息,都是好事。;;」香港《蘋果日報》被迫結業之後,前記者Luna報讀了醫護人員助理的課程。;;「到如今又反過來了,還不如做醫護,一個一個地幫別人。;;」

《港區國安法》2020年通過之後,香港新聞行業的生存空間不斷收縮,報業關閉、從業者被捕、媒體撤離,在這一年迅速發生。當中以《蘋果日報》的關閉最具標誌性。在這樣的背景下,大量有數年經驗、正值當打之年的中生代記者,徹底轉行離開了新聞行業。

《蘋果日報》6月結業之時,Luna三個月的試用期還沒有結束。黎智英被捕後,整個2021年,蘋果大樹將傾的消息就一直甚囂塵上。主管面試見Luna時,問題很簡單:;;「公司應該很快就要關門了,你覺得還可以來嗎?;;」

她就這樣加入了《蘋果日報》中國組,直到6月23日。

不要信我,我想請你思考

從去年至今,《蘋果日報》的創辦人黎智英和5名高層因涉嫌違反《國安法》被捕,工資資產隨後被凍結。壓力之下有26年歷史的報社宣告停刊,網站亦終止運營,從採編部門的編輯和記者到印刷工人,甚至保安、餐廳職員的上千名員工一夜之間全部失業。

算上這三個月,Luna總共五年的記者生涯隨著蘋果結束了,她不想再做記者了。對於她來講,《蘋果日報》是香港新聞自由、言論自由的重要指標。;;「蘋果還在,(說明)至少香港政府的表面功夫做得好,蘋果關門就是政府告訴你,一國兩制下言論自由的沒有了。;;」既然如此,Luna問自己,還要強行留在這一行嗎?;;「每一個字都可能觸發它(政府)G點的時候,從《文匯》《大公》到《東方日報》,以後去哪間報館對我來講沒什麼分別了。;;」

而在蘋果的工作經歷,則同樣成為了記者們的;;「原罪;;」。實際上,原蘋果記者之間證實,目前已經有多家本地的親建制媒體拒絕聘請前蘋果員工,而甚至有記者轉行應聘司機的時候被拒絕。雖然時間短,Luna不想讓這段蘋果記者的經歷從自己的簡歷上被;;「技術性抹去;;」。;;「為什麼做過蘋果就成了上不了CV的不光彩的事情?為什麼做蘋果就成了有問題,甚至好像嚴重過有案底的罪犯?;;」

也有朋友介紹Luna進入建制類的媒體,並告訴她可以做少碰政治的專題類,但她婉拒了。;;「雖然天真,但是有底線仍然應該守住,雖然這條線可能已經很低了。;;」

她自己曾經在親建制媒體中工作。;;「那時我們都不是;;‘reporter’,我們不過是;;‘recorder’,同錄音機沒有分別。;;」她當時也經手處理過好友被捕的新聞,她感覺報導和真實可能仍然差很遠,就告訴主管,新聞主角是自己的朋友,為了中立些,她想避嫌。怎料主管反過來有些興奮:原來你認識他本人,有什麼內幕可以爆料嗎?

那時她明白了,自己手上的筆很可能就成為幫凶的武器。

蘋果結業的震盪讓她害怕再書寫,或者說害怕在不自由的氛圍內報導。更何況她認為當下的新聞界越來越緊張,寫越來越多違背自我意願的報導,做記者可能會變得更痛苦:;;「我接受不了自己每天都要on and off,上班一副面孔下班又是一副面孔。那就不如索性跳出來,好過做扯線娃娃。;;」

蘋果之後,對新聞失望的還有即將進入大學的年輕人。根據香港大學聯招(JUPAS)己公布2021年各大學科系的報讀及錄取人數,新聞系報讀志願的人數,從19年的飆升到20、21年分別下跌了15%和13%。學生們的取態,不言自明。

Luna這些日子一直在做婚禮設計和佈置,她所在的婚慶公司屬於香港;;「黃色經濟圈;;」的一份子,通過他們舉辦婚禮結婚的客人絡繹不絕,每個週六日都忙得四腳朝天。

最壞的時代,人們在不斷失去,還能緊緊抓住的大概就是愛情。她有客人在婚禮上不放結婚進行曲,而改播;;「禁歌;;」《願榮光歸香港》,在自己的大日子還會記挂香港社會。也有新人說,香港雖然沒有未來,但是以後有任何事情都可以合法照顧對方。她一下子鑽回了同溫層,自嘲,做一隻;;「港豬;;」(香港網路流行語,2010年代開始流行,是有政治理念的人批評對政治不熱衷的香港人,指他們只顧餬口養家、但求生活安穩,像豬一樣只要可以吃、可以睡就足夠)的日子來了。

我問Luna如今還會看什麼新聞媒體,Luna說有立場新聞、香港獨立媒體媒體網和自由亞洲。不過不做新聞之後,少看了很多新聞。;;「主要是不想看,因為我知道如今的新聞裡面有多少水分。;;」

;;「什麼時候開始,新聞變得廉價了?;;」她自問。

;;「大概是從肥佬(黎智英)自己做免費新聞開始的。;;」我笑著提醒她。

但當時所謂的新聞;;「廉價;;」,是自由主義之下的經濟問題,如今Luna所指的廉價,則是新聞價值的崩壞。

如果說,作為記者,還有什麼想跟讀者說的?Luna不再堅持過去書寫能改變人心的信條:

;;「不要信我,我想請你思考。;;」

不做記者之後,新聞行業變得好慢

29歲的攝影師家朗同樣處在震盪的空白期中,他想思考。他機械而快速地歷數自己失業這幾個月來做過的零散工作:在海灘撿垃圾、做空調師傅的工作助理、在餐廳做侍應。但這些不是以前那種需要思考後按快門拍攝的工作。

;;「餐廳做侍應,幫客人落單,之後把菜遞過去就行了。;;」他心不在焉地說。

他還是喜歡攝影:;;「拍照最好玩,拍照用腦的啊。其他工作都不需要思考的。;;」

也有新聞媒體在聘請攝影師,但是薪金並不比做餐廳侍應高多少。;;「既然同樣是低價錢,那我就就寧願去做無腦的。同樣薪水,米線餐廳的阿姐還可以對客人呼來喝去,我還要在公司受主管的氣。;;」是轉行還是繼續攝影專業?他還沒有想好怎麼向前走。

家朗畢業後,先從事的是商業廣告攝影,但這工作要把他長時間困在一個空間內,思考一個作品。他曾經為了拍一隻手錶,把自己困在攝影棚內三天三夜。他覺得自己更喜歡外向的工作,後來便在傳媒攝影界摸爬滾打了近十年時間,其中有七年都在蘋果。

家朗出差總是穿著一雙厚重的登山鞋,他皮膚黝黑,肌肉也相當結實,乍一看像是那種衝勁十足的攝影師。其實相比衝突現場類的拍攝,他更喜歡的是做故事類的影像,最好是找到合適距離、有時間慢慢思考構圖再定格。我有緣曾經和他合作出差,他總會在旁邊靜靜聽訪問內容,然後再根據受訪者的性格和回答,在昏暗的房間內尋找到合適的光線,做出能和文字搭配的、相得益彰的圖片。

雖然出差跑過美國、越南、菲利賓,他此刻回想起的也都不是風風火火的政治、衝突事件,反而會津津樂道同事曾跟拍過一年間不同時節在香港種植稻米的故事;也會講起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是拍攝一個海外歸港的;;「傻佬;;」重建古村落的故事。為了拍攝這個荒廢的村落他要數次舟車勞頓、深入山林,;;「蘋果是難得,能夠給到記者空間的公司;;」,而蘋果大量的調查報導也有賴於公司將充沛資源給予同事去做值得追查的事件。

家朗說,不做記者之後,感覺時間過得好慢,整個新聞行業也都變得好慢。離開了快節奏的日常拍攝,抽離出來的他才發現,;;「香港新聞變得好靜,風平浪靜。;;」他記得,無論是政治民生爆料還是娛樂八卦,以前蘋果的獨家報導總能在香港掀起波瀾。比如2018年曾報導香港紅磡地鐵站豆腐渣工程,令港府不得不就事件作出調查;而知名歌手許志安婚外情事件也曾成為民間街頭巷尾的熱話。

;;「如今好像大家都小心了,每天那麼多事情發生,卻好像沒有再積極地去跟進那些需要關心的事件。;;」

家朗24歲的時候,曾有4、5個月沒有工作,那時候和家人同住,每月三四千港幣就可以解決自己生活,打打零工就夠。如今30歲的失業卻令他覺得不甘心,不甘心之餘還有些茫然:;;「我能夠繼續拍照,也有信心拍的好,也有讀者願意看,(蘋果)最後一晚還有這麼多人去你門口來支持,但是蘋果卻還是不得不在壓力下被迫關門。你容不下我之餘,還讓我死得好不值得,我寧願你直接取締我來的痛快。;;」

他以為蘋果的最後一天,大家都會很灰心,但為了最後一期《蘋果日報》的出版,各部門仍通力合作,堅守到了最後一刻。當天晚上零星小雨,守在蘋果總部外面的告別的市民絡繹不絕,他和攝影部的同事拿出公司所有的射燈,照亮《蘋果日報》的LOGO,更邀請大家去天臺揮手點燈。外面的人給裡面加油,裡面的人向外面致謝,最後一版《蘋果日報》的頭條圖片就這樣成了。

家朗說起,當天定好版面之後仍被攝影部負責人叫去拍照,去拍派發最後一份報紙給讀者的情況。他一邊笑一邊說:;;「我心想我還拍來做什麼?也沒辦法出街,明天就沒有報紙了。;;」但他仍不斷將這些告別的瞬間一幅一幅地保存了下來。

散是滿天星

秦奮自2000年便已經入行,做過幾家政治光譜各異的新聞媒體,也在出版社做過編輯,20多年的工作經歷全部都和文字有關。這是他第二次就職蘋果,本以為至少可以在這裡做到五年以上,怎知不得不在此時遺憾離去。

秦奮今年45歲,他雖然並不介意進入相對親建制的媒體,但卻遭遇到了應聘機構對前蘋果員工的限制。另外由於年資較深,也導致很多媒體難以滿足他作為資深記者的薪資水平。目前,他一方面在出版社做零散的文字編輯工作,同時在一間二手書店做兼職店員,閑暇時間也會幫朋友公司做快遞的零工。

雖然官方不斷聲稱,《國安法》;;「懲治的是嚴重危害國家安全的一小撮港獨分子和暴力分子;;」,但是為人嚴謹穩重的秦奮,似乎卻總被《國安法》的陰影似有似無的影響著。蘋果停刊自然不必說,就連為本地著名出版社做圖書編輯也愈發艱難。;;「我剛剛就六月底開始負責一本書的編輯,期望九月之後還會有另一本書可以做,但是暫時都沒有。;;」蓋因這間出版社每年都會出版大量人文社科類書籍,而如今在《國安法》的壓力之下,出版業動輒得咎,尤其是涉及中國歷史、社會、政治類書籍,哪怕是學術書籍,也不知會在何時踩到紅線,不得已只好暫時擱置了不少書籍的編輯和出版工作。

長遠來講,酷愛文字的秦奮更想開一間二手書店:;;「我去臺灣看到茉莉那樣的二手書店感覺很特別,裡面的二手書被打理的都像新書一樣,如果能把店舖也裝飾的干乾淨淨,想必在香港也能有市場。;;」

於是他開始在香港一家二手書店打工、觀摩。雖然每小時的薪資只有45港幣,但也是個難得的取經機會。書店店員的工作主要是收錢、搬書、整理書。秦奮似乎也很樂在其中,他願意把零散堆一地的二手書仔仔細細整理分類,再清清楚楚擺在書架上。;;「這樣把書整理好就會讓客人覺得你懂書,空間鬆動了,書自然也就能賣的多了。;;」

社會遇到困境,人們往往要在書裡面尋找答案,近年來香港獨立書店也隨之逐漸興起。而目前二手書店的主流顧客仍然是中老年,學生和年輕人雖然也有,但仍然是少數。然而當下的香港,記憶和遺忘的戰爭已經逐漸開始,早前香港公共圖書館已經先後下架了數本政治類書籍,包括港大學生會學苑編著的《香港民族論》、前立法會議員何俊仁的《我向霸權宣戰》、時事評論員林匡正的《香港公民抗爭運動史-挫敗的三十年剖析》,以及流亡德國的華裔作家廖亦武的《這個帝國必須分裂》等。而有關2019反送中運動的書籍,也逐漸被一些書店默默收起。

對香港獨立出版和書店的批鬥,很可能近在咫尺。

;;「如果有一日,很多書變成了禁書,我還是會把這批書小心地收藏起來,有人問才會小心地拿出來。;;」到那個時候,也許二手書店將成為保護記憶的一塊避難所。

26年的蘋果樹,乃至多年被社會和專業人士維護的新聞自由,就這樣在時代的風雨飄搖下被攔腰折斷。然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受眾撿起蘋果嘗過了自由的滋味,也許很難再回去乞討殘羹剩飯。人們寧可靜靜地等待,等待散落在泥土中的蘋果發芽。

(原題目:不做記者之後)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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