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歲的他跪在臺上替老師挨批鬥(圖)


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劉節。(網絡圖片)

1966年6月,陳寅恪成為中山大學首批被揪出的「牛鬼蛇神」,紅衛兵可以不分晝夜,隨時闖入他的住宅抄家,在室內牆壁、床頭張貼大字報,一邊高呼口號,一邊批鬥。高音喇叭甚至整天對著陳寅恪夫婦臥室的窗戶,喧囂叫嚷,不絕於耳。到了1968年初,紅衛兵已經不再滿足於這種騷擾,派人上門通知說,明天要在禮堂批鬥陳寅恪,要他準時參加。陳先生已經78歲高齡,雙目失明,體弱多病,因股骨頸骨折已臥床6年。紅衛兵對此毫不理會,宣稱不能行走就抬到現場。並威脅家人不得阻撓、拖延。

像這種做法,明擺著是要奪人性命。陳先生一旦被抬到批鬥會場,必然凶多吉少,很難活著回來。

第二天早晨,天色陰沉,氣候寒冷,家人替陳寅恪穿好棉襖棉褲,為防冷風從腿部進入,又拿褲腿紮緊,盡量做到保暖。護士朱佩貞不顧自己可能受到牽連,表示願意盡醫務人員的天職,全程陪護陳先生挨鬥,以便保護好病人。陳先生兩個女兒也做了分工:次女小彭去大禮堂現場觀察,幼女美延留守家中陪伴衰病的母親,以防發生意外。就在此時,突然接到通知:暫不抬陳寅恪去現場,叫他就留在家中,仔細聽好喇叭裡播放的批鬥內容。

大家這才鬆了口氣,以為是紅衛兵天良未泯。直到小彭去現場看了情況,才知道事情真相。那天,小彭帶著口罩,來到大禮堂窗外,窺視裡面批鬥的情形,只見中山大學黨委書記馮乃超和歷史系教授劉節,分別跪在臺上。鬥馮時高呼口號:打倒包庇縱容反動學術權威陳寅恪的走資派馮乃超!

這場批鬥會,原本是批陳寅恪和馮乃超的。劉節教授聽說後,找到紅衛兵頭目說,願代老師接受批鬥。頭頭問他為什麼?他說,陳先生是我老師,學生替老師挨鬥,義不容辭!

批鬥大會結束時,紅衛兵問劉節有何感想,劉教授昂然回答:我能代替老師挨批鬥,感到非常光榮。此言一出,當即招來紅衛兵一頓猛烈密集的拳頭。

陳先生夫婦和陳家姊妹得知此事後,大受感動。劉節雖然是陳寅恪的學生,但兩人年齡相差只有10歲。當天跪在臺上代替老師挨鬥的劉節,實際上已經是68歲的老人!這要多大的勇氣和道德力量,才能讓一個人義無反顧地挺身而出。

劉節是陳寅恪弟子中,最能堅守道義、秉持氣節而終生不渝的學者。中山大學歷史系的教授,許多都是陳寅恪在清華和西南聯大的學生,如梁方仲、吳宏聰、高華年、趙仲邑等。儘管他們也在遭受批判,一遍又一遍地檢討,但他們始終保持良知,沒有批判自己的老師,更沒有賣師求榮,落井下石,反而時時關注和照顧老師。

但是並非每個人都能堅守道義,陳寅恪的另一些學生,甚至最有可能成為陳氏衣缽傳人的周一良與金永熙,卻在批陳中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為表明自己的革命性,兩人竟然將批判矛頭對準了自己的恩師。

兩相對比,劉節無異是道德良知的巨人。他1926年畢業於上海國民大學,考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後,師從王國維、梁啟超和陳寅恪。此後一生,劉節無論治學還是做人,都完整地傳承了陳寅恪精神獨立,思想自由的氣節和人格。

1949年陳寅恪到嶺南大學任教。52年院校調整,嶺南大學併入中山大學,陳寅恪轉為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劉節當時任中大歷史系主任,是陳寅恪的「領導」,但只要有空,劉節夫婦都會上門拜望師父師母。平常信函往還,陳寅恪稱劉節「子植兄」,可只要到了逢年過節,劉節上門拜望陳寅恪,都要對老師行下跪叩頭大禮,一絲不苟,毫不含糊。

治學上,劉節更是遵循老師教誨,主張求真、自信,絕不因外部的壓力而動搖不定,隨波逐流。

1950年代,舉國上下開展對胡適的批判。過去與胡適有過往來、接觸的學者,紛紛忙於檢討、批判胡適思想的危害性,唯恐不能盡快劃清界限,脫離關係。對此劉節公開表示:「批判胡適,搞壞了學風,百年後自有定論。」

1958年陳伯達作《厚今薄古,邊幹邊學》的報告,在全國掀起批判厚古薄今的浪潮,劉節在批判會上發言:「科學是求真,無所謂厚今薄古。」「歷史的精義也是求真,人類歷史之『真』,並無古今截然對立之分,都同為人類社會共同的寶貴財富。」這些觀點,無論過去現在,都是振聾發聵的真知灼見。

1963年,中華書局從全國抽調專家赴京從事《二十四史》的整理,劉節在其中參與校點《舊唐書》的工作。劉節認為不應再以階級鬥爭為綱,他說:經過了這麼多次運動,哪裡還有那麼多的階級敵人?現在不應該再強調階級鬥爭了,把政治空氣搞得那麼緊張,誰受得了呢?應該強調生產鬥爭,提高生產力,改善人民生活。他的這番話不被當時所喜,書局於是藉口他的校點稿有問題,同他解除聘約。劉節一笑置之,昂然而去。

文革時期,劉節先後遭受過60多場批判,被抄家、戴高帽、剃光頭、遭毆打、罰勞改。面對艱難處境,劉節毫不屈服,一如他的名字,鐵骨錚錚,氣節凜然。劉節認為知行理當合一,他說:人格同學問是一致的,絕沒有學問好而人格有虧的偉人。假定有這樣的人,我們只要仔細考查他的學問,就會發現其中必定有欺人之談。

1977年,劉節辭世,留下豐富著述,其中《中國史學史稿》,被著名史學家白壽彞先生稱譽為「必傳之作」。

行文至此,想到范仲淹寫的《嚴先生祠堂記》。東漢人嚴光,高風亮節,為後世敬仰,范仲淹稱頌其「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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