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闕圖,繪有昌德宮和昌慶宮的大報壇全貌風景畫(局部)。(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公元1704年,距離大明王朝滅亡已整整一甲子。清帝國的藩屬國朝鮮此時正在秘密的進行著一場「甲申六十年祭」的紀念明朝大型儀式。這多少有點時光錯亂的感覺,要知道,隨著臺灣在1683年的歸於一統,大明朝最後一面王旗在中華已銷聲匿跡了21年之久。
這一年,朝鮮肅宗國王在自己的王宮後苑中建起了一座規模宏大的建築——「大報壇」,以至高無上的祭天之禮祭祀明朝神宗萬曆皇帝,自此也成為了朝鮮王朝今後兩百年間最為隆重的祭禮。
這一幕只是明亡之後,朝鮮思念明朝的一個縮影,實際上,有清一代,朝鮮在從軍事上政治上臣服大清朝的同時,朝野之中始終瀰漫著以明朝為中華正統,把清朝視為夷狄而與之虛與委蛇的主流意識形態,臣服清朝是「含痛忍悲,迫不得已」,更誇張的是,包括幾任國王在內,朝鮮也不乏以「驅逐韃虜,反清復明」為己任的極端主義者,朝鮮的孝宗國王甚至有「養精兵十萬,出其不意,直抵關外」的具體軍事構想,而大清皇帝始終被蒙在鼓裡。
自唐朝以降,秉持著儒家中華正統觀的朝鮮一直都是以「藩國」自居,尊中原王朝為宗主國,但在歷代王朝中,朝鮮最為心悅誠服的卻是明朝,朝鮮國內甚至有學者將明朝看成「中國歷史上唯一沒有任何瑕疵的完美王朝」,以至明朝山河破碎之際都無改初衷。
中國的明清時代對應的朝鮮王朝為李朝(1392~1910年),事實上,李朝的創建就是朝鮮忠誠於大明的一個最好例證。朝鮮高麗王朝在與朱元璋發生領土爭端之後謀劃進攻遼東,不願伐明的高麗大將李成桂先是苦諫國王遭拒,之後便發動政變推翻了高麗王朝,這才建立了李朝。李成桂稱王之後,迅速上書朱元璋要求天子賜予「國號」,朝鮮自此也在朱元璋的賜名後堂堂正正的成為了「朝鮮」。
以上所說的朝鮮「大報壇」共祭祀了三位明朝皇帝:明太祖洪武、明神宗萬曆、明思宗崇禎。在朝鮮李朝的歷史觀中,正是這三位皇帝的「皇恩」奠定了朝鮮對大明萬世不易的忠誠。
雖然萬曆皇帝在中國歷史上聲名狼藉,但卻是朝鮮歷史上最為尊崇的中國皇帝。朱元璋的「賜名」被朝鮮王朝認為是「大造之恩」,而萬曆的「抗日援朝」則被朝鮮認為是「再造之恩」,事實上,這也正是「大報壇」的修建初衷。在朝鮮君臣的心目中,萬曆皇帝的出兵援朝更是帶上了「捨己救人」的悲劇色彩,「皇朝之速亡,未必不由於東征」,朝鮮的肅宗國王甚至「內疚」地認為,如果不是出兵朝鮮而損耗的國力,明朝就算亡國,至少也可以像南宋那樣偏安江南百年,而不是如南明那樣旋踵亡國。
如果說朝鮮對於明朝有著超出尋常的「忠誠」,那麼朝鮮對於清朝的仇恨與蔑視也同樣深入骨髓。從大的方面說,朝鮮深受儒家正統觀的影響——「華夷之辨」、「尊王攘夷」、「春秋大義」,在朝鮮主流意識形態中,只有作為東夷的朝鮮才實現了「由夷變華」,成為「小中華」,其他任何少數民族,都不可能繼承中華正統,滿清即使入主中華始終還是「夷狄」。
但朝鮮可能另有始終無法撫平的隱痛。明朝中前期,滿族的前身建州女真曾寄人籬下棲身朝鮮北部,朝鮮以「天朝上國」的姿態對待女真諸部,雙方完全處於尊卑不平等的關係。最丟人的是,就連努爾哈赤的六世祖——猛哥帖木兒,也就是列於清王朝譜系之首的「肇祖原皇帝」,也曾受封稱臣於朝鮮。滿族曾被朝鮮視為「家奴」,可是家奴不但跑了,最後反倒成了自己的主人,這讓朝鮮如何能忍?
明清戰爭爆發後,朝鮮國王光海君曾想採取「中立國」態度,在關鍵的薩爾滸大戰中(1619年)還密令參戰的朝鮮將領出工不出力,最後竟臨陣降清(那時還叫後金)。但光海君這一政治態度顯然不見容於朝鮮的王室和士大夫階層,被加以「忘恩背德,罔畏天命,陰懷二心,輸款奴夷」的罪名由宮廷政變(1623年)廢掉了光海君。這對於之後的朝鮮國王無異於一次血的教訓:如果誰放棄了「尊明攘清」的國策,王位是基本保不住的。
在光海君之後即位的仁祖國王顯然接受了這一教訓,在明清戰爭中立場堅定的站在了明朝那一邊。1627年,朝鮮桀驁不馴的態度終於惹怒了皇太極,命阿敏率軍進攻朝鮮,兵鋒所至,朝鮮軍隊潰不成軍,開戰十幾天就丟掉了平壤,只得求和,這也就是朝鮮歷史上著名的「丁卯胡亂」。戰場上雖然一塌糊塗,但朝鮮在停戰談判中卻自認「春秋大義」在手,表現得無比強硬,對於後金提出和明朝斷絕關係的要求堅決抵制,彷彿在戰場上取得壓倒性優勢的是自己,後來阿敏竟然也服軟了,還稱讚對明朝忠貞的朝鮮是「節義之國」。
在談判桌上「大獲全勝」的朝鮮之後對後金仍然是愛理不理,對明朝則仍然是熱絡有加。1636年,皇太極稱帝建立清朝時,朝鮮非但不朝賀,連清朝使臣都不接待,這讓皇太極勃然大怒,隨即親征朝鮮,這就是朝鮮史上的「丙子胡亂」。對於這場戰爭,2011年的韓國電影票房冠軍《最終兵器:弓》將朝鮮軍民描繪得可歌可泣,箭術天下第一,還擊斃了清朝的太子,但實際上呢,這次朝鮮敗得比上次還慘,十二天就丟掉了都城,曾有四萬守軍被三百清軍騎兵大敗的經典戰例。
最後,連仁祖國王都被困南漢山城。在這次的城下之盟中,朝鮮也曾一度放出「所爭者義也,成敗存亡不論」的狠話,但皇太極這次顯然吸取了上次憋屈的談判教訓,咬死了逼朝鮮與明朝斷交這一條,要求朝鮮轉而向清朝稱臣。最後,朝鮮君臣只得屈服,還被迫將朝鮮的世子送到瀋陽當人質。可就是這樣的無奈之舉,仁祖晚年還是遭遇了叛亂(後被鎮壓),而理由還是老樣子,誰讓你臣服清朝來著。
據《明史・朝鮮列傳》記載,當內外交困的崇禎聽說仁祖國王被困南漢山城時,當即命令總兵陳洪範調集「各鎮舟師赴援」,後來半途聽說朝鮮已降才作罷,而崇禎不僅沒怪朝鮮投降,反而責備陳洪範救援不力。崇禎的這一「義舉」,在多年後也被朝鮮英祖國王讚為「清兵滿遼陽,流賊遍佈中原,然猶欲涉海出師,遠救屬國。中夜念此,不覺淚下」。也正因如此,崇禎後來也和明太祖和明神宗一起入祭大報壇。
皇太極可能不知道,他竟然一手「栽培」了朝鮮歷史上最痛恨清朝的國王。1649年,也就是明朝滅亡後的第五年,曾在瀋陽度過了八年人質生活的孝宗國王即位,屈辱的人質生涯讓孝宗對清朝恨之入骨,還在做人質時就寫下了「我願長驅百萬兵,秋風雄鎮九連城」的「反詩」,即位後便正式啟動了他反清復明的政治藍圖。
孝宗反清復明的精神導師是朝鮮大儒宋時烈,在他的謀劃下,孝宗一邊大肆起用所謂的忠良之後義理之人,一邊花重金擴軍備戰,「故欲養精炮十萬,愛恤如子,皆為敢死之卒,然後待其有釁,出其不意,直抵關外,則中原義士豪傑,豈無響應者!」據說,孝宗本計畫在1661年起十萬大軍北伐,但1659年便已撒手人寰,大志未酬。
在後人看來,孝宗的北伐計畫顯然是荒謬不經的,先不說朝鮮的十萬大軍是否湊得齊,即使有了十萬大軍,憑朝鮮那「四萬守軍被三百清軍大敗」的歷史前科,也無非是烏合之眾罷了。
可以說,朝鮮北伐計畫的唯一機會在於清朝的內亂,而後趁亂起事。1673年,機會還真的來了,三藩之亂爆發,可這時朝鮮卻又遲疑了。當時朝鮮有大臣上書給顯宗國王,認為吳三桂起兵「乃千載一時,應結集出兵,以完成孝宗遺願」,朝鮮的儒生們也是群情激憤,國內一片北伐之聲。可就在這「千載一時」,才34歲的顯宗突然駕崩了,剛剛十三歲的肅宗接位,北伐這事又黃了。朝鮮正史《李朝肅宗實錄》辯解到,朝鮮此次痛失良機完全是因為顯宗突然駕崩所致,「乘此之機,我若提兵渡遼,直搗巢穴,王師攻其南,我兵擊其西……則可以掃清腥穢」。書中甚至大膽推測,如果三藩之亂發生在孝宗時代,孝宗「必仗忠烈,奮神威」北伐中原。
1681年,三藩之亂平定,無論朝鮮事後如何痛心疾首,這一北伐時機終究一去不復返了。之後的朝鮮,如同文章一開頭所說的,對於「反清復明」的夢想,只能在「大報壇」的祭祀中,只能在精神層面一遍遍地重複,實質上的「反清復明」還未及開始已然結束。
不僅是官方的「大報壇」,朝鮮民間對於明朝的種種尊崇也一直未斷絕。宋時烈晚年隱居的華陽洞後來成為了朝鮮儒林中的「崇明中心」,後世儒生流行在洞中和附近的萬東廟摹刻明朝皇帝御筆,舉行各種思明儀式,最著名的勝跡是,華陽洞中有孝宗國王的御筆「大明天地,崇禎日月」,意思是明朝雖亡,唯獨朝鮮保有「大明天地」,用當時朝鮮一位大儒的話來說就是,「朝鮮乃大明之朝鮮也」。
儘管此時朝鮮官方文書的紀年在明亡後早已採用清朝的年號,但在私下裡,無論是私人文書,還是皇室的祭祀中,一概都是延用明朝紀年,用清朝年號反而是大逆不道的事情。當時朝鮮的主流是採用崇禎的年號,以至於出現了「崇禎兩百多年」的奇事,19世紀下半葉還有朝鮮儒生自豪的說「喚我作大明人」。
這可謂是世界歷史上最獨一無二的現象:某位皇帝在本國早已成為前朝舊人,但在鄰國的紀年中卻還在長達兩百多年的時間裡一直存在著。對此,朝鮮儒家大師樸趾源在「燕行錄」名著《熱河日記》中一語點明稱:「尊崇禎以存中國」。既然軍事上無法完成反清復明的夢想,就讓大明在精神上永存,永遠地活在「崇禎」的年號中吧。
平心而論,從順治開始,清朝皇帝對於朝鮮可謂是恩寵有加,無論在經濟上還是禮儀上對於朝鮮的態度甚至都要超過明朝,又是減免歲貢,又是優待朝鮮使臣,甚至還親自寫詩賜予朝鮮國王。到了乾隆時代,朝鮮對於清朝的態度終於發生了「轉折性」的改變,對於清朝皇帝不再背後稱為「胡皇」,而稱「皇帝」,對清朝皇帝的評價也公允起來。
然而,此後朝鮮對於清朝態度的改變也無非就是放棄了敵意,不再意欲顛覆清朝而已,但這遠遠不等於說朝鮮就真心認同清朝,更不等於說朝鮮放棄了對明朝的尊崇與忠誠。事實上,一直到20世紀初,朝鮮國王對於「大報壇」的祭祀才在延續了兩百年之後最後停止,這在實質上已成為了朝鮮王室的「家法」。
「朝鮮乃大明之朝鮮也」,朝鮮始終踐行了這一承諾,一直到1909年,也就是「崇禎265年」,朝鮮才在曆書上最後結束了崇禎紀年。此後一年,日本強迫朝鮮簽訂《日韓合併條約》,朝鮮亡國。朝鮮與大明,也算是「與國同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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