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晉綏國軍老兵的故事和警示(下)(組圖)
紀念抗戰勝利70週年(下)
(左)晉綏軍士兵。(右)1936年,閻錫山、傅作義國軍(晉綏軍)參加綏遠抗日。(網絡圖片)
提要:老王說:「我們是國軍正規軍!共產黨有三大紀律,你知道我們有多少紀律?告訴你吧,我們有十大紀律!誰敢亂來?」老王還說了一句話,我們猛聽他的話,如雷貫耳又半信半疑。那可是「紅色江山萬年長」的年代,難道這「無產階級的鐵打江山」還會……
知青都有過美好的理想,將來要上大學當科學家什麼的,但如今這些都變成了泡影,忽然就從夢中跌到了地上,最不敢想的就是將來。如今整天打眼放炮背石頭,前途無望,大好青春一無作為,年齡漸長又沒有女友,日子苦悶無聊,不知哪兒是盡頭。常念叨,「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奇怪古人寫的怎麼就是眼前的此情此景?有人拉起二胡,「蘇武牧羊」,「天上佈滿星」,「病中吟」,如咽如哭,柔腸寸斷。還有的就唱,「命那啊,我的命運哪我的星辰,請回答我,為什麼,這樣殘酷,捉弄我?到處流浪…」。
有的招工走了,剩下的更加絕望,有時收工回來走在路上,會對著空空山谷像草原上的野狼一樣仰天長嘯,泄泄心中的怨氣。還有的就學著划拳喝酒,喝醉了吐得一炕,有的還吼喊罵人,甚至打架鬥毆。這時老王就說:「你們是貴人遭磨難!人嘛,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也不敢說呀!」猛聽此話,如雷貫耳又半信半疑。那可是「紅色江山萬年長」的年代,難道這「無產階級的鐵打江山」還會……不敢往下想了,但既是老話,必有其理。經他一點,頓覺心裡暖,日子似乎也從此有了盼頭。
冬天大雪封山,運煤的拖拉機上不來,工棚裡凍得像冰窖,早上起來眉毛鬍子都有霜。晚上裹著被子圍著小油燈聊天,問他為啥不參加共產黨八路軍偏要參加國民黨?他說老家在山西河曲,窮地方,「河曲府谷州,十年九不收,男人走口外,女人挑苦菜」。他爺爺光緒年間「走西口」到綏遠扛長工,攢下點家當,後來「吃洋煙」(鴉片)敗了家。遇災年肚子餓,「隊伍來了跟上就走,管飯就行,還管它什麼黨!」誰知竟落得今日下場。
問他舊社會的長工生活怎麼樣,本指望聽到「高玉寳周扒皮」的故事,但回答卻出乎意外:「不錯的,秋收時候一天四頓飯,晚上還有酒有肉,老闆娘親自下廚。要想用錢,跟櫃上說一聲就行,可以預支。」「有大事,到村公所找鄉長作主,都能討個公道。」這些可跟書上「萬惡的舊社會」大不一樣。舊社會不是有白毛女黃世仁那樣的悲劇?而老王說,「我咋就沒聽見過?要是有那樣的事,他在村子裡也待不下去。」
今天我們知道,千年來「皇權不下縣」,鄉村社會靠家族宗法制度維持,雖然守舊,但卻有穩定社會和仲裁糾紛的作用,故難出傷天害理之事。倒是所謂的「新社會」,鄉村基層權力劣質化,此類事時有所聞。高玉寳周扒皮一類的奇聞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在一個自由的雇佣市場裡,你要是對長工不好,他們早就跑到別人那兒去了。
問他這輩子最苦的是哪年?「六〇年無糧過冬,上輩子也沒遭過那麼大的罪!餓得人前心貼後心,全靠挑野菜扒樹皮挖老鼠洞(裡的糧食)才活下來。」那不是「自然災害」嗎?「誰說的?那幾年可是好雨水,誰知道那些幹部們咋日鬼的,叫深挖地五尺。把老陰土都翻上來,那能打下個糧食?種地不開壠子不透氣,說是『密植』,莊稼能長得起來?」我說,「那咋也比解放前強吧,那時候不是也有災年?」老王眼一瞪:「強?牆裡跌在牆外了!民國年間遇災年,縣上還來救濟。他們可好,『反瞞產』,硬把活命糧搜走,活生生把人餓死。村裡老人站在門上罵,幹部們聽見了也悄悄的,連個屁也不敢放!」
有人說:「共產黨也想把事情辦好,就是沒經驗。」老王繼續罵道:「自古以來,莊戶人種地種得好好的,為甚現在要聽幹部的?一地有一地的水土,幹部們知道個甚?他們都是死人逑——涼棒(外行)」!又是一陣哄笑。現在想起來,那些話雖粗,卻點出了顛倒了的生產關係,荒誕的制度癥結,引起了心靈的悸動和思想的地震。
戰場上的事,他最不願說,說是「想起來糟心了,不待要說它」,但人們最愛聽,總是在人們催促下才肯說幾句。「新兵怕炮,老兵怕號。為甚了?炮打過來聲音嚇人,其實趕緊往地下一趴,不咋。但號聲一響,連長拿手槍在後面督戰,誰敢不衝?要是留了活路,誰還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傅長官軍法無情,我就看見一個營長貪生怕死誤了戰機,叫軍法處置了。」
「有一次日本人來得快,傷員來不及撤走,第二天趕回來一看,全都凍死在戰壕裡了。」「打掃戰場,身上沒傷的(嚇死的),當官的不叫埋,扒光了衣服叫餵狗。我們村的李二旦生來膽小,跟我一起當的兵,就是這麼死的。實在不忍心,半夜跑去把他埋了,回來幾天都吃不進飯個。」寥寥數語,卻是真實的生死場,那是一個老兵的實錄,絕不是電影裡的英雄故事。最後總要說:「唉,這輩子能死在炕上就是福氣了。」
老王最得意的是傅軍的兩場影響深遠的勝仗,說得最多。一場是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11月打百靈廟,強行軍三百里,五明頭(黎明)衝鋒,把日本人和「二日本」(偽軍)殺了個痛快。「那一仗慶祝得最熱鬧,在歸綏(今呼和浩特)敲鑼打鼓,殺牛宰羊。連北平天津西安都來了人,演戲的,唱歌子的,紅火了好多天。還送來東西慰問,我還分了一件洋布背心和毛巾,頭一次吃了洋罐頭。」
另一場是「民國二十九年(1940年)打五原,我們團跟董其武守五加河橋。日本人從包頭坐著卡車下來,想要過河,用飛機大炮炸了三天三夜,硬是叫我們死頂住沒過了河。」「炮彈炸得呀,嚇死人,震得耳朵半個月聽不見聲音。一團人死了一多半,連長排長都死了,伙房也叫炸飛了。我幫著背傷員,一個炮彈打過來,震得我昏死過去,身上還中了兩塊彈片。後來開慶功會,長官還賞給我兩塊袁大頭。」捲起褲腳,翻開上衣,腿上背上都留著幾寸長的傷疤,驚心動魄,可想當年戰場的慘烈和死裡逃生的驚險。但也有人說他是吹了,國軍腐敗不堪,能打這種硬仗?如果真有其事,咋從來沒聽說過?誰知道他的傷是不是跟人打架留下的?想想也是,共產黨也是炎黃子孫,咋也不會太下作吧?定是老王喝多了誇大其詞。
共產黨八路軍拿走百姓財物後所打的白條,這些欠條至今沒有兌現償還。(網絡圖片)
有人故意激他:「跟上國民黨沒少幹壞事吧?電影裡說你們搜刮百姓魚肉鄉里,你狗的作害了多少婦女?」他眼一瞪,著了急就說實話:「欺負老百姓?殘兵敗將不敢定,我們是國軍正規軍!共產黨有三大紀律,你知道我們有多少紀律?告訴你吧,我們有十大紀律!誰敢亂來?借老鄉房子,還要把傢俱都拉下單子(寫下清單),走的時候還要跟房東當面清點。」不識字的人卻能背誦「總理遺囑」,「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從頭到尾一字不差,可見當年訓練有素。「在後套挖大渠修水利,把我累了個半死。唉,共產黨的天下,傅作義說不清啦。」「作害婦女?嚇死我,不要命了?有一次我在平康裡逛窯子,回來叫董其武逮住還打了我一馬棒。」不無得意,董後來任綏遠最高軍政長官。人生跌沓,世事無常。
後來,高層廝殺的結果,在文革最瘋狂時「副統帥」竟然跑了,還死得那樣慘。接著是「72年回潮」和鼓舞人心的「73年高考」……幸運的是,我幾經周折後還是意外地上了大學。
草原生活五年,始知世事滄桑,感受了真實的社會底層。貧下中農大多不敢亂講話,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只有從老王這樣見識廣無牽掛又毫無顧忌的人嘴裡,得到了不少難得的人生「再教育」,從一個專制制度下批量生產的馴服工具,轉化到一個有批判意識的自由人。從那以後,雖人在都市,但荒嶺的夜月,草原的清晨,常在記憶中浮現。後來,聽公社來的人說,老王幹不動了,最後幾年在工地上下夜,還託人給他捎過一瓶竹葉青。再後來,聽說他一個人死在工棚裡,被人發現了,還是那身皮襖皮褲,捲了一塊氈子抬出去,挖了個坑埋了。
三十二年後,我故地重遊。塞外秋涼,草木早衰,氣候暖化的後果,雨水漸少,再加上過度放牧,草場不得生息,逐漸退化,滿目蕭然。歷史上這裡曾是「風吹草低見牛羊」,七十年代我們見到的草場尚可藏住兔子,而今天是連老鼠也難藏身了。且放牧量大增,草場矛盾增加,所以草原上很多地方已被鐵絲網割成一塊塊的,大家各管各的,昔日裡那種守望相助、走到哪家都管吃管喝的淳樸民風已不多見。正是秋高馬肥的季節,卻奇怪不見當年駿馬奔馳的情景,原來牧民已經騎著摩托、打著手機在放羊了,見證著時代的進步。但當年礦上的工友不少已經過世,年齡並不大,可知醫療條件仍然有限。
山河依舊,人事皆非,最驚奇的是,現任鄉長竟是當年公社書記的兒子,牧民中發了財的也多是隊長書記的後代。居民點上氣派的磚房,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那是村長支書的。官二代三代,代代世襲,如此「紅色江山萬年長」?
礦山已廢,斷垣猶在,一草一木都叫人想起那遠去的歲月。找到老王的墳上,撒了一杯酒,忽然想起他「三十年河東河西」的話,大為感慨:多少人絕望自殺沒有等到那一天,多少智者先知都不敢想的滄桑巨變,莫非一個鄉野村夫竟早有預感?萬物興衰起伏、此消彼長的深刻哲理難道他早已瞭然於心?冥冥之中,難道世事真有輪迴?撫今追昔,不勝噓吁,「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
(原文有刪節,僅代表作者個人的觀點和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