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高考,卻沒人看見(組圖)
又是高考時節(Getty Images)
【看中國2018年6月16日訊】編按:談及高考故事,所有的媒體都會關注狀元、985、211,但是每年能考生這些重點高校的,不過是百分之幾的考生,那些絕大多數的、上不了重點甚至上不了大學的考生,被輿論習慣性地忽略了,彷彿他們從未出現。縱使每年都有不少這樣的學生為此走上絕路,結束了年輕的生命,他們也不會被人重視……然而,能上重點的,絕大多數來自精英階層,最終落榜甚至自殺的,是懷著改變命運夢想的底層。這樣真的公平嗎?
一
每年高考時節,全社會都注視著高三學生,媒體們也不斷渲染「警察為考生開路」「媽媽為孩子‘旗開得勝’穿旗袍送考」「工作人員為父母送水」之類細節,一時間呈現出一幅含情脈脈的場景。可是,作為中國年輕人玩命廝殺的競技場,高考實際上毫無溫情可言。
6月7日,即將開始高考的一個河北男生跳樓自殺。早晨七點多,男孩的母親外出給他買早餐,回來時,他已經從陽臺跳下。據報導,這是他第三次參加高考。
接下來的一月,各地都會忙著給高考勝利者慶祝,關於高考狀元的神話將層出不窮。而這則幾乎沒有引起人們注意的新聞,很快就會消失在信息流之中。
可是,新聞背後的東西,還會像幽靈一樣四處遊蕩,揮之不去。
學生的自殺事件,早已是學生之間公開的秘密,尤其是在高中階段。
由於新聞封鎖,或是擔心自己說錯話,對於這類事件,人們都假裝不曾發生。因此,學生自殺的事情幾乎沒有得到嚴肅統計,更沒有過集體反思。但類似事件從沒有真正消失過,尤其是在高考前後。
在一個階層固化的年代,人們把上升的希望寄託於高考,因而對這個殘酷的制度期許了太多善良願望。悲劇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以驚醒眾人,本文也想還原高考的殘酷原貌,打碎虛偽的溫情。看清真相是殘酷的,但未必沒有用。至少,真相,可以避免有些人輕易付出生命。
二
2017年6月,幾乎所有媒體,都在紀念恢復高考40週年。40年前高考成功的老前輩們,紛紛現身說法,追憶那場改變自己命運的考試。澎湃新聞還採訪了一系列上海的成功人士,「他們中有仁心仁術的醫生,有著作等身的作家、有培育一代又一代學子的教授……」
媒體人似乎沒有意識到,所謂的「改變命運」本身,另一面恰恰是社會等級制度的魅影重現。人們感謝高考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並非是因為高考本身,而是因為在考試結束後的四十年裡,社會展現了越來越清晰的分化。剛好,藉助高考,成功者站在了社會等級的前列。
如果媒體去採訪那場高考的失敗者,特別是在高考以後,下崗分流、進城務工,下海經商的失敗者們,他們會得到完全不同的故事。這些人的故事會告訴我們,高考並沒有那麼大的魔法,魔法產生於嚴苛的社會等級。他們的失敗並非由於40年前的那場考試,而是由於這40年裡的社會變動。
實際上,40年前那場高考的錄取率只有5.8%,578萬人中錄取了27.3萬。誰的故事更有普遍性,難道不是很清楚嗎?
如果歷史並非如此,如果社會在高速發展的同時,沒有出現劇烈的分化,40年前的這場高考,就不會留下那麼刻骨銘心的烙印。
「張華考上了北京大學;李萍進了中等技術學校;我在百貨公司當售貨員:我們都有光明的前途。」這個在今天當作笑話來講的句子,卻是四十年前那個相對公平社會的寫照,至少是當時人們要建設的社會的寫照。在那種背景下,高考最多是改變了人生道路,而不至於有「改變命運」之說。
高考成為公平的招牌,恰恰是以社會不公平為背景的。換句話說,只有社會越不公平,人們才越覺得高考公平。
社會差距越大,人們越臣服於高考的公平魔法。
但,這種魔法逐漸失效了。
三
一個人狂熱懷念過去,大多是出於對現狀的不滿。回憶40年前高考的所謂「公平」,不正是由於現在的高考已經不公了嗎?
一個孩子在高考中獲勝,至少需要十多年的持續投入。但是農村孩子,農民工的孩子,城市工人的孩子,他們所得到的教育投入,和中上層家庭的孩子完全沒有可比性。
2013年一考生查完成績後寫下絕筆信自殺身亡(網路圖片)
高考需要精密的計畫、準備,嚴格的時間安排,計畫和準備越早越好。中產家庭的孩子從小學就開始規律性補課,而農村孩子直到高中才開始學習制定學習計畫。憑一張考卷決定勝負的高考制度,對於社會底層沒有什麼公平性可言。這是為中產階級量身定做的考試制度。
可是,中產階級也感到,高考的魔法逐漸失效了。
高考制度正在悄悄地發生變化,在學習層面,大學的中心舞臺屬於競賽生、自主招生錄取的學生。每年北大清華的自主招生、博雅計畫、領軍計畫,幾乎沒有農村孩子什麼事,進入這些招生渠道的學生,也大多來自大城市,至少是中產的上層。
而大學招生體制越是朝著申請制轉變,大學越是考察學生的「綜合能力」,中產階級的中下層也就越被趕出這塊競技場。
傅高義考察了恢復高考的歷史,他在書裡寫道:
「……在各級建立了一套高度競爭性的精英考試制度,從小學到大學直到官場。他的目標不是促進社會平等,而是挑選最有才華的人,為其提供最好的教育機會。」
「1977年恢復的統一高考制度,並不是專門為選拔幹部而設,而是一種為各行各業的大機構選拔最有才華的年輕人的制度。」
「他留給他的接班人的,是一種精英主義的幹部選拔制度,它遵循著與帝制時代同樣的通過考試選拔幹部的原則。」
一句話,高考和社會公平沒有太多關係,以前沒有,以後更沒有。人們之所以長期將其視為公平的象徵,只是因為他們在社會分化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如果考生能明白了這一點,其實沒有必要為高考的成敗傾注那麼多感情。
在我看來,一個人因為考上北大而得意、自傲、自我吹噓,或者一個人因為高考落榜而喪失自信、絕望乃至自殺,都只是他少不更事的表現。他缺乏社會和歷史的知識,錯以為自己應該承擔本該歸屬於社會的責任。
但是,很少有考生明白這一點。去年,北京文科狀元熊軒昂對媒體說,現在的狀元都是家裡條件很好的,農村孩子得到的資源太少,人們無不稱讚他的機智。但實際上,對於整天學習的學生來說,特別是學習社會歷史的文科生而言,這本該是對當下社會的正常判斷。
圖片來源:秒拍
在學生高考崇拜的背後,運作著一套扭曲的高考價值觀。這套價值觀,對學生自殺事件,要負主要責任。
四
大部分人其實很清楚,社會正在「重新階級化」。
儘管高中生或許還未曾聽說「階級」一詞,但他們對高考的理解,卻根植於這一社會背景。
肩負著培養年青一代責任的學校,本可以塑造新人,引導孩子們建立起對社會的全面認識,在批判中理解,在理解中批判。通過理解世界,以期孩子們完善人格,確立自我認同,樹立宏大理想,謀求改造世界。這一任務非常急迫。
但是,高考的價值觀完全與之相反。社會?自我?思想?批判?不存在的。考上了,你就是強者,考不上,你就是loser。這種對人本身極度不尊重的價值觀,往往會在某一時刻直接摧毀失敗者的自我意志。我有一個朋友,兩次高考失敗,第二次失敗後,他在家裡拒不出門,他跟我說,當時的感覺:「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可怕程度可以想像。
面對社會的壓力,高考的價值觀完全是犬儒的和個人奮鬥式的。「進清華,與主席總理稱兄道弟;入北大,同大家巨匠論道談經」,在這種典型標語中,高考的成功被置換成對權力的膜拜和對名人的臣服。精緻利己主義者的根子,正在千千萬萬的高考考場上潛滋暗長。
市場經濟的叢林法則,在高考中也演繹得淋漓盡致。「提高一分,幹掉千人」,在高考的機制裡,所有人都是你的對手和敵人,進入考場,就必須打敗他們。彷彿一切都是次要的,個人品德、自我認同、心理健康、遠大理想、批判思維,都必須臣服在分數腳下。
高考所教給孩子們的價值觀,就是不批判,不多想,默默地做題,默默地忍受,默默地等待,說是奴隸道德也不為過。
很多學生試圖反抗這種價值觀,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在一些不那麼主流的學校,有些學生會非常鄙視學習好的人。他們會不斷論證,很多學習好的人都做不了大事。還有的人,會主動輟學,逃離高考。自殺也是極端的反抗形式。
可是這些反抗最後往往歸於失敗。正如前文所說,高考制度的背景,是社會等級的魅影重現。真正逼迫學生的,並非高考制度,而是使得高考的扭曲價值觀得以正常運行的社會變化。
我非常同情那些在高中時代匆匆結束自己生命的人,但必須承認,他們的反抗是毫無意義的。正如河北男孩的新聞很快就會淹沒在信息流裡,所有試圖用自殺來反抗高考體制的孩子們(每個學校大多都有那麼幾個可憐的孩子),都將殘酷地消失在歷史中,驚不起一絲波瀾。
五
討論高考,我們習慣性陷入兩種邏輯謬誤。
2017年6月的媒體渲染高考回憶,避開五百多萬落榜生,用百分之五的成功者去為他們代言。這叫倖存者偏差。舉個例子,如果一個北大學生,他環顧四周,不禁感慨,北大挺好考的,我的同學不都在北大上學嗎?你會認為他很傻。但澎湃新聞刊發恢復高考40年系列報導時,很多人卻覺得挺感動的。
另一種是非此即彼。當我開始質疑高考機制,馬上有人說,你質疑了又能怎麼樣?廢除高考是不可能廢除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廢除的。廢除了高考,社會最後的上升渠道也沒有了。如果在這種邏輯謬誤下思考,就沒有任何嚴肅討論的可能了。
展現高考的殘酷一面,不僅是要展現高考自身。
在肅穆的考場裡,社會等級的意識形態正在四處遊走,在年輕人內心建立起它的統治。這是一場自詡公平的考試,卻正在打碎教科書上所有關於公平的教導。這場考試,正在公開地把人分為三六九等。
高考背後的運轉機制,才是所有高考生,都要面對和著手解決的問題。
理性地認清這個問題,那些在高考中試圖自殺的人,就會明白高考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為之死去。
不管是高考所謂的「成功者」還是「失敗者」,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那麼不管有沒有高考,考沒考上大學,都沒辦法獲得歷史意義上的(也是真實意義上的)成功。
參考文獻:
[1]澎湃新聞:上海作家趙麗宏憶40年前高考:圓了童年「上大學」的夢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01565
[2]程中原等:《1976-1981年的中國》,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56-77頁。
[3]【美】傅高義:《鄧小平時代》,馮克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649-650頁。
[4]汪暉:《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紀的終結與90年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