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機(圖)
老茶配上大師巧藝,真乃人間極品。(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說起小簡,哥兒們都認為他頭腦簡單性子急,做事莽撞,就像今天也不看時間,一通電話就把我從午睡中吵醒,還好他告訴我:「老陳,品茶這檔事就只有你夠格了。」憑這句話讓我覺得小簡還真有眼光,而打斷我的午後清夢這事,當然就不怪他了。
小簡只說:「山上寺院裡有個喜歡泡茶的老和尚想找個人喝茶、聊聊天,上山大概只要走個半小時光景的路。」就掛斷了電話。我為了這場茶會,還特地穿了皮鞋,害得我現在走在濕滑的石階上寸步難行,看著小簡藍色的牛仔褲在眼前幌動,以及他的登山鞋後跟理直氣壯的踩過飄落滿地的油桐花。
小簡莽撞的個性從他幌動的牛仔褲顯露無遺,我也只好邊走邊喘著氣,眼看著他的牛仔褲管離我越來越遠,還時隱時現,一忽兒才見藍色的褲腿,一忽兒卻只能在寂靜的山路上,聽見他的步履擦過花草的窸窣聲。
還好,到山上的路只有這一條,再怎麼糊塗也不會迷失的。後來想,像這樣急急忙忙的趕路,倒不如緩下步來,慢慢觀賞這山間美麗的景致;真的沒錯,我才走了幾步,一不留神,一隻翠綠鳥兒從我肩頭噗嗤噗嗤飛了過去,眼神還來不及捕捉它的蹤影,鳥兒已帶著一串啁啾聲消失在樹梢;在這春末夏初的季節裡,滿山遍野奇花異草,空氣裡飄散著花草的芬芳,我在心裏慶幸沒繼續追趕小簡的牛仔褲,也不怪小簡,他根本沒有這種詩人墨客的閒情逸緻。
心裏想著這山上的和尚到底是何等人物,連泡個茶也得號召山下的人來陪他,可不是要來場煮茶論禪、或是煮茶論劍吧,真要這樣的話小簡當然招架不住了,我越想越覺得小簡找對人了。思索間,一地潔白的油桐花把我帶到了一座巍峨的山門下,停下腳步,拈起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抬頭望向天空,這山門鮮苔斑駁的石楣上,隱約還能瞧出「招雲寺」三個嶙峋的刻字,這時,一陣清風從門楣吹下來,我頓覺全身舒暢,心裏叫著:「小簡怎麼到今天才告訴我這個人間仙境。」
奔上幾級披著歲月痕跡的石階,穿過山門,寺院前繁花滿園,綠蔭蔽天,果然意境不同凡響,抬頭望去,一棵梧桐樹下煙霧裊裊,只見一童子正蹲坐小爐前添柴燒水,正待詢問時,小簡與和尚已站在一處廂房門前,那和尚聲音宏大而溫和,欠身道:「歡迎少年施主光臨。」我趕緊回說:「讓大師久等實在抱歉,我流連這山上景色,腳力也不足,才慢了。」
和尚領我們進了屋裡,一番寒暄後就落了座,我看見那棵梧桐樹壯碩的枝幹正挺立窗外,遠山的稜線清晰可見,這時,剛才那燒開水的小童已提著一隻陶壺從側門輕步走進來,恭敬的把水壺放在和尚身旁茶几上,又躡著腳出去了。
和尚身著袈裟,白髯長眉,精神矍鑠,到底多大歲數也看不出來。他正襟危坐,一臉恭謹的樣子,提起水壺往小泥壺裡注水,一陣白煙升起,一會兒工夫小瓷杯已送到我的面前:「各位辛苦了,請先解解渴。」
「謝謝大師。」我端起茶杯聞了聞茶香,心裏正訝異這茶怎麼喝的下去時,眉尖忍不住皺了一下,小簡卻迫不及待問我:「老陳,這茶如何?」
我淺酌半口,把茶湯含在嘴裡,望向前面的和尚,正好遇上直射過來的眼光,一時覺得心理已被和尚看透,趕緊把眼光轉向小簡,不褒不貶的說:「這茶猶如通幽曲逕中,有花香帶路,大師手藝高超,當然好喝。」我仰頭一飲而盡。
「少年施主好力道,」和尚收回了視線,說話語氣祥和、直來直往:「今日只是以茶會友,這茶好喝不好喝,少年施主直說無妨。」
一時屋裡陷入靜寂中,小簡轉動著頭不敢出聲,我望向窗外,那梧桐樹下,小童仍然歪著頭燒開水。
老和尚長眉遮眼,也看不出眼睛張沒張開,只聽見幾個字從他嘴裡滑了出來:「既然開了路,那我們換一道茶嚐嚐吧,這茶我藏了好幾十年了,年年焙過,也忘了哪位施主留下的。」
說著,老和尚換了另一隻紅泥茶壺,打開桌上的鐵罐,用竹杓子從裡面掏了一杓茶葉,這時茶香四溢,像是剛收割的稻香混雜著芙蓉的花氣,氤氳整個屋裡。
「好茶香!」我不禁驚呼。
和尚將茶葉倒入壺裡,抬起頭來望了我們一眼,嘴角微哂,向窗外招呼了一聲,小童匆匆提著開水進來了,換走了原來那隻陶壺,又跑出去了;和尚將茶壺注滿熱水,蓋上蓋子,思索了一下,把旁邊剛剛那杯茶喝下了肚子,等著浸泡的時間夠了,眉毛顫動了一下,然後提起茶壺將茶湯倒入杯子裡。
「嚐嚐,這道茶今年頭一次泡,不知是否合施主們口味兒。」
看著茶色微帶琥珀透明色澤,我也就不客氣將茶杯端近鼻尖,茶香似一股氣流從鼻孔鑽進嘴裡,我瞧著和尚說:「大師泡茶工夫一流,這武夷大紅袍進了大師壺裡,才顯其意境高遠,端起茶杯即似聞風聲,茶湯一入喉又像看見高山清泉,入腹頓覺熨人心脾,中國茶道文化深厚悠遠,大師茶藝想必與修行相輔相成。」
「少年施主過獎。」和尚似老僧入定,不動聲色,又為我們添滿了一杯茶;我想,讚美的話誰都喜歡聽的。和尚揚起眉毛不笑不謔的說:「聽您這一番說詞,施主必是茶道中高人,既然是好茶就盡量喝吧,喝了這道茶,我還有更好的,那是我收藏的百年老茶,也不枉你們這趟上山了。」
他轉身從櫃裡拿出一個陶瓮,打開蓋子端近我的鼻尖,我微微閉目,略思半刻,一陣芳香盈庭,久久不散,心裏竊喜,看來這話把和尚的陳年好茶激出來了。
我一高興,一口氣又喝了好幾杯,就向和尚細聲表示要洗洗手,和尚招呼小童幫我帶路。
回座時,和尚已泡好了那道百年老茶,擺在我桌前了,我細細一瞧,茶湯呈暗褐色,卻透亮照人,一陣奇香撲鼻,水面還飄著我皺摺的臉。小簡睜著眼,靜靜的看著我,和尚左手扶著右手寬闊的袖子,抬起右手掌伸向我,說:「請用茶,施主所言老夫的茶藝與修行相輔相成,此話猶如醍醐灌頂,雖不敢當,卻讓老夫上了一課,這茶封存瓮裡已多年不開,若是工夫差了,請施主不要見笑。」
「大師太謙虛了,」我端起茶杯讓茶香在口鼻間穿梭,久久不忍進喉:「這百年老茶配上大師巧藝,真乃人間極品。」
「那好,你們繼續喝吧,老夫晚課時間已到,歉難相陪,以後再有好茶定當專程邀約。」和尚言畢陡然站起,轉身走進禪房去了。
我又喝了幾杯,往窗外一看,已不見那小童蹤影,此時天色已近黃昏,我跟小簡也就下山了。
穿過寺院山門時,山路間已籠起薄霧,小簡轉過頭來,也不看我,只淡淡的說:「老陳,其實最後那泡茶,和尚用的也是第一道的茶葉。」
此時,一團雲霧向我襲來,霎時腦袋一陣昏眩,我一個踉蹌右腳踩了空,還好小簡這次走的慢,讓我托住了他的肩膀,他還關心的要我慢慢走,讓我嘴裡罵不出來,只是心裏一路都在嘀咕著:這小簡真是頭腦簡單,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