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許多無辜百性受累,圖為文革批鬥大會。(網路圖片)
接續〈張天亮:一個倖存者血和淚的控告(上)〉一文
3、遊街示眾
八月二十七日上午十點農民集市成墟。黨書記鄒德光和工會主席陳慶鈞令三個民兵開了鎖,押我行出公社門口。那裡一字形排著二十多個出身「地-富-反-壞-右」家庭的老師,個個手拿器具。排頭一個左手拿著銅鑼,右手拿著木棍,胸前掛著一塊木牌,木牌寫著「鑽進革命隊伍的地主分子曾惠明,思想反動,企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復辟資本主義,罪惡纍纍,民憤極大……」;排第二是莫昆,左手拿著爛面盤,右手拿著木棍,胸前掛著一塊木牌,裡面寫著「改造不好的國民黨富農分子莫昆,思想反動,仇恨無產階級專政,攻擊社會主義,常與壞人為伍,企圖顛覆無產階級政權。」;排第三的叫覃書聲,左手拿尿缽,右手握住木棍,胸前掛著木牌,裡面寫著「改造不好的國民黨偽警長覃書聲,思想反動,企圖顛覆無產政權,復辟資本主義」……二十五個階級敵人,人人胸前掛牌,牌裡簡單列舉罪狀。被三十多個武裝民兵押著,準備遊街示眾。
我是最後一個,幾個民兵用槍又推又打,命令我站在二十五個階級敵人的前頭,然後在我的頸上掛一塊木牌。我定睛細看,木牌上寫著「混入教師隊伍的大漢奸-大特務-裡通外敵的美帝國主義走狗,破壞無產階級專政,復辟資本主義的罪魁禍首張天亮」,沒有一條是事實,我當即向他們提出抗議:「這是無中生有,嫁禍於人!」民辦教師周光海發起牛脾氣道:「你幹盡壞事,死不承認!」口到手到,一馬鞭打在我身上。接著兩個民兵抬出一個大豬籠,裡面裝滿垃圾及污穢之物,有四十斤重,籠的上面插上七支三角旗,每枝旗一條罪狀:「混進教師隊伍的美帝國主義走狗;出賣民族利益的大漢奸;裡通外敵的大特務;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階級敵人張天亮」——豬籠兩端扎一條繩。兩個民兵手拿馬鞭,對我吆喝道:「把它背起來遊街示眾!」我看七支三角旗的字全是污蔑之詞,對他們說:「沒有一條是事實。」
「叼那媽!你背不背?」周光海一馬鞭又向我頭打來:「哎喲」,我痛得咬牙切齒!其他兩個民兵聞聲拿著木棍和步槍,以為我反抗衝了上來,厲聲喝道:「背不背?不背老子收你的糧部!」我在他們的淫威壓逼下終於低下了頭。他們把豬籠繩套在我的頸上。命令我排頭,二十五個牛鬼蛇神跟尾,一齊敲響鑼鼓-鐵罐-碗碟-磁盤,整條街「叮呤咚嚨」震天格響。趕集的農民從未見過如此驚人場面,個個膽戰心寒,躲到街邊張望;有些受矇蔽的人走到我的面前高喊:「打倒美帝國主義!」
我背著四十斤重的豬籠,胸前掛著一塊木牌,艱難地行在前頭。手拿馬鞭的民兵大聲吆喝:「快讀!」我問:「讀甚麼啊?」民兵用鞭指:「讀胸前牌的字。」天啊!那是無中生有,捏造罪狀嫁禍於人,我讀豈非自己承認錯誤。我對民兵說:「那不是事實,是捏造。」
「叼那媽!白紙黑字,難道冤枉你嗎?」其他兩個民兵聞聲舉起木棍和步槍衝來助威,厲聲喝道:「讀不讀?」我見民兵凶神惡煞的樣子,只好忍氣吞聲,用平時講課的聲音低頭望字讀:「混進教師隊伍的大漢奸,大特務,大黑幫頭子,裡通外敵的美帝國主義走狗——」還未讀完,手拿馬鞭的民辦教師周光海一鞭打來,大聲喝道「讀大聲一點,不然打斷你的腿!」就這樣,我被三個暴徒威逼著,每行十步就停下來讀一遍,二十五個「牛鬼蛇神」讓我讀完,就敲鑼打鼓,引來大批人圍觀。
忽然遠方傳來幾個女人的哭聲:「主啦主,有你在生大鑊煮啦,冇你在生挨蕃薯呀,噢噢噢!」「哭大聲一點,刁那媽!你夠膽冇哭?看老子不打死你!」兩個凶神惡煞的民兵揮舞籐鞭朝那少女頭便打。「哎喲,哎喲,憑甚麼打人?」我循聲望去,只見八個人披麻戴孝,兩個年輕人抬著一副大棺材行頭,其餘六人頭戴尖端高帽跟尾。被十多個手拿馬鞭和步槍的民兵押住,一邊行一邊打一邊哭,引來趕集的人圍觀。打人的那兩個民兵又揮動馬鞭大聲吼道:「你最頑固,哭不哭!」又一鞭朝那少女打來。「哎喲!為甚麼打人!」我舉頭望去,那少女叫陳偉民,年方十八歲,才貌雙全,前年高考名獲考區第一名,因家庭成分資本家而被剝奪讀大學資格,年紀輕輕便投入階級敵人的隊伍,被民兵吆喝著:「哭大聲一點!」馬鞭在她的頭上揮舞著。
「主啦主,有你在生大鑊煮啦,冇你在生挨蕃薯呀,噢噢噢——」我定睛細看,不禁打了個寒顫。為首者叫陳昌,頭戴一頂白高帽,身穿孝服,雙手托著一塊橫匾,裡面寫著「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此人大學教授。1946年棄學經商,在梧州撫河口辦了一個船塢,請了20多個工人,專門維修來往輪船;「解放後」共產黨巧取豪奪,名為公私合營社會主義改造,實為攔路搶劫。陳昌失去了船塢,從業主變為工人,每月領36元工資,一個人工作無法養活一家八口(即夫婦-四個孩子-母親和外母),為了生活,從梧州遷居到人和以小販維生。五五年參加合作社,文化大革命清理階級隊伍,陳昌一家首當其衝,被共產黨流氓分子鬥倒鬥臭,連日來強逼他們全家披麻戴孝,抬棺材-戴高帽-穿孝服,擔幡買水,托著橫匾,到處遊街示眾。
圍觀的人從我們這邊,一下子跑到他們那邊。人們對共產黨野蠻侮辱人格的行為,憤憤不平:膽小的搖頭歎息;膽大的罵娘。儘管如此,也改變不了現實,陳昌他們照樣敲鑼打鼓,哭聲震天:「主啦主,有你在生大鑊煮,冇你在生挨蕃薯啊,噢-噢-噢。」
就這樣兩隊「牛鬼蛇神」游完一條街又一條街,陳昌他們向東,我們向西,直到下午四點鐘集市的人漸漸回家,我們二十六個牛鬼蛇神被民兵押著回到人和中心校。陳昌他們回到公社辦公室,脫下衣服,放下道具才准回家。如是兩隊牛鬼蛇神被民兵押著一連游了兩個星期街,甚麼人格,甚麼師道尊嚴,全被共產黨揉爛!!
還算開恩,黨書記在老師的面前裝出一副人道的面孔,令民兵給我們鬆了綁,解下遊街的道具,讓我們到廚房每人領四兩米飯,吃完已是下午五點了。民兵把我們二十六個牛鬼蛇神關進一間集體宿舍。由於兩天來不停地折磨,我已精疲力竭,倒下床不久就呼呼入睡了。
4、殘酷鬥爭
突然一陣吆喝聲把我叫醒,這時是早上七點,還算開恩,在廣大教師和幹部面前,假裝文明,沒有將我反綁起來。三個民兵把我押到鬥爭會場。會場設在高年級教室的前面,那裡有一棵綠黃果樹,被幾百老師和公社幹部圍成一個大圓圈,大概是防止我反抗吧?每隔十個人就有一個手拿木棍的民兵站崗。我被三個民兵叉著脖子推到會場的中央,頓時口號聲喊殺聲響徹晨空:「打倒大漢奸-大特務-裡通外敵的美帝國主義走狗張天亮!」「敵人不投降,堅決消滅他!跪下!」我面對講台雙膝跪下,以為共產黨領導人是講道理的,沒料到黨書記鄒德光和工會主席陳慶鈞竟蠻不講理,帶頭高呼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敵人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條!」
為首的一條大漢走來踢我一腳喝道:「跪好一點,把腰骨伸直!」我舉頭望去,是民辦教師宋意生。他用手指敲打我的頭道;「我來揭發你,你說自己的家庭成分是小販,這不合情理,在資本主義社會裡婚姻論財,講門當戶對,你大姐嫁給一個博士,說得通嗎?其實你的家庭成分是剝削階級,不是資本家就是地主,你是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敵人,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我一聽感到大禍臨頭!這一個月來,廣西清理階級隊伍所殺的都是五類分子,人和公社已殺得七七八八,教師隊伍必然要找一兩個人開刀。前一個星期籐縣赤水公社殺了一個出身「地主」的校長,南安公社殺了一個「富農」教師,其他公社都大開殺界。我是外地人,殺了沒狀告。求生的本能促使我爭辯道:「我的家庭成分是小販,沒人為我作證,但我希望通過調查來說話。」在幾百教師和幹部面前,我佔了道理,沒人提出反駁,沉默沉默再沉默。
共產黨領導人最怕鬥爭會上鴉雀無聲,急忙指揮爪牙高呼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打倒大漢奸-大特務-裡通外敵美帝國主義走狗張天亮!」口號剛停,一個人站出來揭發道:「你假期回梧州參加武鬥,槍殺了多少人?要老老實實坦白交待!」我舉頭望去,發言人叫劉永泉,是高洞小學的校長。我說:「我沒有參加任何派性組織,更沒有參加武鬥,怎能說殺人?」劉永泉反駁道:「為甚麼不按時回來參加鬥批改會議?」我說:「搭船要通過四道封鎖線,每道封鎖線都打死幾個人,死屍攤在大街上,不敢強行通過。」「混賬!既然這樣,為甚麼你能回得來?這分明是心中有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要老老實實坦白交待!」
沒犯錯誤卻要老老實實坦白交待,假如犯了錯誤非槍斃不可。我沉默片刻,下定決心:沒有犯錯誤堅決不濫認。陳媛英見我態度始終如一,站起來質問:「既然你回不來,這段時間你跑到哪裡?」我說:「武鬥打響,聯指向工人醫院射擊,子彈從屋頂飛過,我和父母親都躲在家裡,半步不出家門,槍聲密時我們蓆地而臥,不信你們可以調查街坊鄰里。」陳慶鈞認為這是撒謊,勃然大怒說:「不做壞事,別人檢舉你?我看你不見棺材不流淚!」原來鄒德光已布下天羅地網,收買助手散布謠言,栽贓嫁禍,污蔑我夥同《422》造反派衝擊梧州軍區,搶奪槍枝彈藥,罪大惡極,追究刑事責任。
民辦教師宋意生破口大罵道:「媽的,和他講甚麼耶酥!」揮舞稱砣木朝我屁股打來。我挨了一棍,「哎喲喲」,疼痛難忍。棍上有三條刺,刺中有毒,入肉時麻木,拔出來時不流血,但痛入肌骨,就像割去一塊肉。我連忙提出抗議:「我是一個人民教師,無罪遭到毒打,要不要皇法?」劉永泉道:「對待反革命分子就是不講皇法!」
記住,在共產黨黑暗統治下人民根本沒有法律保障。我既非五類分子,又非一般老百姓,而是一個大學生,人民教師,只因大姐旅居美國,就被無辜鬥爭毒打。我站起來用手搓揉屁股,藉以將淤毒搓散,幾個民兵以為我伺機報復,一湧而上抓住我的手叉住脖子,隨即扛來一塊黑板,黑板用松木板製成,長五尺,寬三尺半,厚八分,兩端用一雙又細又韌的臘腸繩綁著,足足有四十斤重。兩個民兵不由分說,將臘腸繩套在我的脖子上,另一個民兵一手抓住我的頭髮,令我仰面朝天,讓群眾認清我真面目,然後放手。我低頭望著胸前的黑板,裡面的字全部改成:「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罪魁禍首;衝擊梧州軍區,搶奪解放軍槍枝彈藥的元凶;參加武鬥槍殺工人階級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張天亮。」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共產黨要你怎樣死就怎樣加罪給你!
四十斤的黑板,臘腸繩越細壓強就越大,掛在脖子上不夠十分鐘,痛得要命,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時間長了水分蒸發,背脊上的衣服成了一塊鍋巴。我喉嚨發燒,咬緊牙關,忍受極大的痛楚。被宋意生看見以為我仇視他,走到背後飛起一腳踢中屁股:「叼那媽,你想報復嗎?老子等著你!」
這一腳非同小可,我重心不穩,向前撲倒,下巴剛好撞正一塊石頭,三顆下顎門牙被撞離牙床,鮮血呼呼的流出來。「至若髮膚不可毀傷」,何況血肉受之於父母。我把血水吞下肚裡,權作解渴的甘露;接著忍痛用手將三顆牙齒扶正種入原位,老師們見了無不膽戰心寒。
我被鬥了二十天,精神肉體受到極大折磨,但老師們更難受。鬥爭我的目的是為了警告幾百老師,誰不聽共產黨的話誰就沒有好下場!我雖然受皮肉之苦,但自始至終沒有亂認罪。幾百老師精神受到極大的摧殘。因為共產黨把知識分子當作畜牲,殺雞儆猴嘛,雞一死了之,但猴子活受罪。共產黨真陰險毒辣!
這晚十一點我被民兵押著,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時已經十二點了。受傷的牙齒到夜靜更闌時疼得更厲害。我用手托著下巴,兩眼充滿了淚水,呆呆地望著窗口,何時才見天日啊?不期與窗外監視我的民兵眼神相撞,那民兵以為我記仇,連夜向黨支書鄒德光報告,鄒馬上召開黨員和積極分子會議,大家認為鬥爭張天亮二十六次,統統宣告失敗,難道就此罷休?不能。無產階級鬆一鬆,資產階級攻一攻,對階級敵人就是要狠,要不停頓地發動進攻,否則就會被他反撲,那時大家就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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