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軟埋》封面
【看中國2017年1月23日訊】1948年7月,學業有成的董少爺從上海回山西老家。
他學的是醫學專業,打算按照父親的意思,在老家的鎮上開一個診所,給鄉親們治病。
董少爺的媽媽當年患病,是被洋醫生治癒的。他的爸爸就相信了西醫,並讓兒子外出學醫。他是地主家的少爺,爸爸供得起他讀書。
距離家鄉鎮子不遠的山腳下,他遇到了表弟。表弟小起在這裡已經等了他多日,只為告訴他,全家人,父母、姐姐、爺爺、奶奶都已死了。父親死前托付小起,務必堵住少爺,並告訴他,一定不要回家,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我查閱了一下相關資料——
「1948年,山西的解放戰爭,正在如火如荼。這一年的夏天,山西有的地方已經解放,太原還被閻錫山固守。太原解放,是全國解放戰爭中,城市攻堅戰持續時間最長,戰事最為激烈,傷亡最慘重的一場大戰。
解放軍戰士,大多是本地招募來的翻身農民及國軍俘虜,因為戰爭慘烈等原因,士兵逃亡現象嚴重。為了做好戰士們的思想工作,部隊內部加強了政治教育工作。比如,這樣做教育工作:你們村有沒有被地主老財欺壓的?有!你們村鬥爭了地主沒有?鬥爭了!你家分到了地主的土地沒有?分到了!害不害怕地主的還鄉團報復?害怕!咋樣才能不吃二遍苦?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董少爺的老家,應該已經先於太原解放。董少爺的一家,應該就是被鬥爭的地主,他家的土地,應該就被農民「分」了,然後,全家人集體死了。分地主的土地,就是「土改」的重要一部分,「土改」,給了農村無產者極大的積極性。
距離家門一步之遙,董少爺已經無家可歸,他絕望地逃進了深山。臨死之際,獵戶老吳把董少爺救活了。於是,董少爺從此改姓吳了。董少爺在山裡過起了世外的生活,山外的戰爭,仍然在進行。
早山裡,沒有時間概念。有一天,董少爺和老吳在遇到了一個受傷昏迷的人,一身槍傷。數天之後,醫學專業的董少爺把此人救活了。雖然董少爺與老吳以父子相稱,但這個人看出董少爺不是山裡野人,勸他一起離開,對他說,他是一支解放軍部隊的政委,回山西老家奔喪,路遇土匪;如今,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成立一個多月了,你應該到山外參與新中國的建設;新中國是一個人民當家做主的社會,將不會再有戰爭、飢餓、壓迫,人人平等,人人自由。
董少爺告別了老吳。從此,董少爺的名字叫吳家名,意思是,無家可歸,沒有名字。
劉政委帶著吳家名,進入瞭解放軍。隊伍一路向南,受命解放南方,以及剿匪。在川東剿匪的時候,因為有醫術,吳家名成為戰地醫院裡的醫生。
鄂西、川東的土匪猖獗,解放軍傷亡慘重。劉政委為戰友們一個接一個的死去而難過,這些戰友經歷了一次次戰爭,卻在新中國成立之後,死在土匪的槍下。徵糧的工作隊,有時候就在路上突然被伏擊了。
時間已經到了1952年的春天,匪患依然未能根除,而土改正在鄂西川東同時進行著。地主被打倒了,土地被分了,村裡的無產者,可以迎娶地主家的婆娘、丫頭。有些地主家的女眷自殺了,有些認命了。
陸子樵的大莊園有近200年的歷史了,他是當地的大地主。他的父親曾參加辛亥革命,他也曾到東洋留學。同鄉的另一個地主胡老爺,是他留學時的同學。胡家的女兒黛雲,嫁給了陸家的二少爺。陸老爺支持革命,支持剿匪,貢獻糧食,極力表示對新社會的擁護。據說,縣裡的領導已經決定不批鬥陸家,但陸老爺還是讓漂泊在外的兒子不要回家。
胡老爺家沒有這麼幸運,作為鄉紳和知識份子,他的愛好就是書畫,對政治不敏感。他所有的藏書被人燒了,燒了很久才燒完,村民便把灰燼挑到田裡當肥料。批鬥的時候,群情激憤,有了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氛圍,於是,胡家一家人就當場槍斃了。
陸子樵的幸運並沒有持續多久。在聞訊將要於第二天被批鬥的那個晚上,陸老爺召集一家大小,吃飯,開會,決定集體自殺,唯獨不讓兒媳黛雲自殺——因為黛雲的父親,胡老爺一家就剩下這一個女兒了,而且,黛雲還要保護剛剛出生不久的幼子。
於是,在院子裡挖坑,然後,一家人喝下砒霜。黛雲將家人埋完,從暗道裡逃走了,暗道的盡頭是一條小河,河邊有一條準備好的小船。暗道是祖上建造莊園的時候,就預留好的,陸老爺在最後關頭告訴了黛雲這條逃生之路。
打倒地主,給農民的貧困提供了一種解釋,你們窮,是因為有地主的存在。我看到的一個無從考證的數字,說,死了200萬地主,綿延了千年的鄉村生態,就此徹底改變。
第二天,大門被撞開,看到滿院子的新墳,批鬥的人敗興而去。從此,這個院子就荒廢了,無產者不願意住進這個墳頭林立的莊園。
黛雲背著兒子乘船逃離,水流湍急,兒子掉進水裡失蹤,她呼叫兒子的乳名「丁子」,隨後自己落水。被人發現的時候,她渾身是傷,昏迷在河邊,然後被送到了醫院,成為吳家名醫生的病人。她昏迷了進半個月,終於醒來,喃喃地說著「丁子」,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但保持著對這個新世界的恐懼和警惕。吳家名確認她失憶了。
這是1952年的春天,土改還沒有結束,窗外的桃花正在盛開,吳家名在這個病人的名簽上寫了一個名字,丁子桃。
吳醫生發現這個病人不同尋常,她皮膚白皙,顯然不是窮人家的女人,而且,她識字;讓她回憶,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並會因此精神崩潰。他隱約感到,這個女人,與正在進行的土改有關。
關於鄂西川東的土改的慘烈。我曾經在作家野夫的回憶文章裡讀到過——野夫的祖父,就是鄂西的一個地主,有膽量的,可以去搜索一下《土家野夫:地主之殤——土改與毀家紀事》。他的爺爺靠著個人努力,終於在1940年代,完成了從富農到小地主的轉變。
1951年4月的一個夜裡,他的爺爺在被毆打了一天之後,上吊自殺。隨後,他的大伯在被押解的路上死亡,扔進江裡,二伯被送往農場勞動改造,一直改造了29年。大伯母二伯母相繼自殺,她們留下了8個孩子,最大的15歲。在以後的歲月裡,2個餓死,其餘6個,4個堂姐早早嫁人,像童養媳一樣賴以活命。兩個堂兄,在歷次的運動中繼續承擔無盡的懲罰和歧視……
嚴懲不法地主完成土地改革勝利(網路圖片)
無家可歸的丁子桃,被吳醫生介紹到劉政委家當保姆。劉政委一家喜歡這個保姆,話少,手藝好。
1963年,劉政委和吳醫生都已經生活在武漢,他們還保持著聯繫。政委得知吳醫生的愛人已經去世,就建議他娶丁子桃為妻。於是這兩個分別深藏著自己身世的人,組成了一個家庭。
40年後,84歲的劉政委重遊川東鄂西,當年幫助解放軍剿匪的村民,已經凋謝殆盡,還有個別人可以與他回憶從前。當地人把剿匪和土改混在了一起。劉政委說,他沒有參與土改,但是知道當時有些過火,死了很多不該死的人。他還提到當年的大地主陸子樵,為剿匪提供過很多的幫助,後來全家自殺身亡了。劉政委說,矯枉必須過正,那時情況複雜。打完仗,殺心沒退,覺得鎮壓是最好的辦法……
劉政委覺得自己的一輩子很值,覺得因為有了當年的革命,才有了如今的幸福生活。回想起那麼的戰友,在年輕的時候就喪命於戰火,他對自己的一生很滿意。故地重遊回來不久,他死了。吳醫生,多年之前,已經死於一場車禍。丁子桃,如今患上了老年痴呆。
吳醫生和丁子桃的兒子,意外發現了父親的日記本,驚訝地發現,自己家族祖籍山西,姓董,而不是姓吳……
上述故事,純屬虛構,來自一本叫《軟埋》的小說,作者是方方。或許是為了規避什麼,或許是出於寫作技巧的需要,這個故事,被方方講得比較「凌亂」。我覺得,她為了能把故事講出來,刻意設置了大量的巧合,痕跡太過明顯。按照我的理解,她如此寫,是為了沖淡故事的慘烈,否則,故事可能無法講出來。
在此之前,我很少有看過這樣視角的涉及「土改」的小說。以前,關於土改的文學作品,是《暴風驟雨》那樣的「革命文學」,在那裡,地主都是反動的,是應該被鎮壓的,在那裡,地主與黃世仁、周扒皮、南霸天一脈相承。
在余華的小說《活著》裡,富貴作為一個解放前的地主少爺,因為在新中國成立前敗光了家產,而免於「土改」帶來的暴風驟雨。小說《白鹿原》裡,有寫到鄉紳富農地主,但故事只寫到1949年就結束了。有人說,感覺白鹿原沒有寫完。
故事,可以有多種講述方法,故事可以編造。故事,就是歷史的一部分,而歷史,因為不同的視角,也有不同的寫法,或者說,歷史也可以編造。一件事情一旦發生,就開始失真。真相,就只能在我們的想像之中。所以,有些小說,你明知是虛構,卻也可以當作真相看待。
總之,方方的《軟埋》,或許是受限於講故事的空間,或許是缺乏記錄歷史的「野心」,故事有些單薄了,缺乏《白鹿原》和《活著》那樣的歷史感和經典氣質。儘管讀的過程中,有一些不滿意之處,但它還是吸引我讀完了,因為,它在試圖解釋講述真相。
「軟埋」,據說是川東民間的一個詞,意思是一個人死後,沒有棺材直接埋在土裡,人們認為軟埋的人,將無法轉世投胎。為覺得這個詞兒,有一定的象徵意義,許多歷史的真相,彷彿也已經被「軟埋」。
我比較迷戀對真相的想像。這是我喜歡看歷史方面的書籍的原因之一,這些書,其實是在通過「想像從前」的方式,解釋我們今天何至於走到這裡。更重要的是,我會發現,今天與從前,有很多的相同之處,然後,恍惚間會覺得自己還活在從前,活在歷史之中,或者說,覺得自己像是從前的一個倖存者,害怕災難重新降臨。
當吳家名和丁子桃的兒子,在父親死後多年、母親老年痴呆後,看到父親的日記,才知道自己來歷是那麼的驚險——他的父母,都是從歷史的一場大地震中僥倖逃生出來,才留下了家族的基因。隨著父母的離去,他已經永遠找不到自己的家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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