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金庸的人,或多或少都做過江湖夢。記得當時年紀小,日日盼望著某個白髮白鬚的世外高人揮一揮長袖把我帶走,修習得一身絕世武功,好上房揭瓦偷糖吃,還不被爸媽抓著。但馬齒漸長,這心思也就遠了淡了,也不承望某天老爹會一掌劈裂簇新的參考書,從夾層裡掏出本蟲蛀的「家傳秘笈」,來圓我這個夢了。
說不得,說不得,除了死心認命,做個江湖外的普通人,我還有何路可走?
大明公主的江湖夢
這個假期,重溫金老爺子的三聯版全集,卻與另一個愛做夢的姑娘相逢了。她的真名叫朱媺娖,三個字能讀全的人估計少的很,還是她的另外一個名字好記又好讀——半個中國的人估計都知道。
阿九,她叫阿九。
多少女孩做著公主夢,而公主卻出人意料地做起了江湖夢。身為大明的長平公主,她與生俱來便有做夢的資本。放了程青竹,自然也無人敢管,正好拜師學藝走江湖。出場時,一襲青布衣,兩支青竹杖,雖然年紀小小,容貌與武功卻都讓人眼前一亮。和師父的一問一答,把黑道上的切口說得圓熟漂亮,與江湖漢子的打鬥也不遑多讓,還有一場與官兵的戰鬥,為這段江湖行添上驚心動魄的一筆——要不是程青竹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半吐半露,誰會懷疑這小姑娘不是個江湖兒女?
清代的文康先生有一部《兒女英雄傳》,江湖江湖,無非是英雄氣,兒女情。我們的阿九已實現了仗劍天涯的英雄夢想,可她畢竟也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兒,因此,她的夢境裡不知不覺就添上了意中人,儘管這位郎君實際上只是個形貌平庸的黝黑少年,但他救她性命於間不容髮之時,力壓群雄之時,更是動人心魄——那些驚鴻一瞥的記憶,定格在她的心中,並被放大成永恆。
長平公主的愛情
她用生花妙筆繪下他的模樣,就好似他陪著她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問「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但她卻不知道,這個生長在山野之中的傻小子,是聽不懂這首情詩的。她總是懷著滿腔相思與美好的憧憬入夢去,在夢裡的他,要麼成了父皇御口親封的駙馬,要麼就與她相伴江湖四海為家,但她卻不知道,他和她的父皇,有著滅門的血海深仇,與他攜手江湖的也早另有其人,要不是他陰錯陽差地闖入她寢宮,她的一腔相思,也只能盡付流水,永遠都不會為他所知。
看金庸寫阿九對袁承志的愛情,初戀的少女情懷躍然於紙上。但她愛的,不是那個真實的袁承志,而是她畫中的袁承志,在她的想像裡,他不僅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模樣」,而且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愛他,他也該愛她。無論是錯以為袁承志冒險進宮是要來見她,還是後來扣下金蛇劍作所謂的「信物」,不僅讓袁承志無語,讀者也是無奈。她最接近美夢成真之時,便是在危急之際,她為了掩護他,與他同床合衾的那短短一刻。她心中只是說:「這是真的嗎?還是我又做夢了?」。這個「又」字,用得再妙不過了。
新舊版人物的模樣
舊版的《碧血劍》中,寫袁九的同床合衾,袁承志不但以禮自持,更是以青弟柔情自警,阿九在聽說父皇危急之後,也「疾忙揭帳下床」。這一段,雖有香艷曖昧的色彩,但總歸發乎情而止乎禮。即使是一心只念著青弟的袁承志,想必也會覺得這個少女可憐可敬:憐她一腔柔情自己卻無以為報,敬她甘願冒上名節受損的危險也要救他性命。
但在新版的《碧血劍》中,這一切卻都變了模樣:金老爺子愛上了夾帶私貨的感覺,終於大筆一揮,把袁承志和阿九都改得面目全非,終於給讀者「奉獻」了一場深宮激情戲。武俠小說變作了艷情小說,清淨潔白的好女兒阿九成了投懷送抱的「陳圓圓」、「陳方方」,而袁承志也終於墮落成了貪戀溫柔,不顧家國大事的小人,不僅負心薄倖(不管是對青青還是對阿九),而且大節有虧,成功從我最喜愛的金書男主角落到了最厭惡的男主角——提起新版《碧血劍》,大概我的怒火總是按捺不住的,限於篇幅,暫時只罵到這裡吧。
在初版的《碧血劍》中,是沒有阿九這個人物的,後來的二版三版,阿九的戲份越來越重,但總沒有達到可以影響全書主線的地步,至多就是成為了青青又一次出走的誘因。這樣的人物,最容易讓作者拿捏,搓揉成自己想要的模樣。《碧血劍》緊接於《書劍恩仇錄》之後,金庸寫完香香公主,再寫阿九公主,不難看出兩個人物之間的血脈相連。兩人受慣嬌寵,都極為天真,甚至流於幼稚,但同時又極美,極善,香香公主讓陣前將士忘卻廝殺,而阿九捨身擋於木桑道人前,玉真子也不忍下手。金庸寫她們,多少存了「悲劇就是把美毀滅給人看」的心思,她們越是美,越是引得乾隆劉宗敏之流垂涎欲滴,越是要受國破家亡之苦——香香自刎,阿九斷臂出家,紅消香斷,又有誰憐?
結束公主的人生 開始九難的旅途
阿九的人生,可謂冰火兩重天:前一刻,她還是公主之尊,與「意中人」久別重逢,人生最煩惱事,莫過於一顆芳心無處放了;但下一刻,李闖就進北京了,敬愛的父皇親手殺了母后,也砍了自己一刀。她的心上人終於來了,但卻是要來取父親的性命,她還得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勉力拉住他,苦求他住手——她終於支持不住,昏了過去。
袁承志抱著滿身浴血的她奔出皇宮。也許此刻的昏迷便是最大的幸運,她什麼都還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離從小長大的皇宮越來越遠,不知道父皇已在煤山自縊,不知道三百年大明基業,一夕之間灰飛煙滅,只剩她這小小孤女,那明清易代的末世蒼涼,青燈古佛的如斯寂寞,將沉沉壓在她身上,伴她走過餘生。
紫禁城的大門在她身後轟然閉上,一片血紅。
她,再也回不去了。
多年以後,那個法號九難的尼姑,獨行於漠漠黃沙之中。曾經清麗的臉龐已滿是風霜痕跡,曾經勝雪的白衣也滿是塵沙,最顯眼的,還是那一隻空空蕩蕩的袖管。
江湖傳說,除了那個不知所蹤的袁承志,她已經當世無敵。
她的手撫上腰間的劍鞘,發出一聲嘆息。
他對她說過,身處深宮,不如遠涉江湖。彼時的她,只當情話來聽,只當夢來做。
待到國破了,家亡了,夢也該醒了。
長平公主的江湖夢碎了,九難的江湖路卻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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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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