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之春(組圖)
舊聞重溫
昂山素姬(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5年11月10日訊】2011年3月,緬甸結束49年來的軍人統治,成立首個文職政府,在民主化道路上邁出了一大步。緬甸的開放速度之快,顛覆了人們對政治變革慣有的敘事邏輯。緬甸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實現自上而下的和平民主轉變?緬甸未來的民主化道路,能否走得一帆風順?
一、緬甸現況
2012年1月12日,緬甸南部群山之間,熱帶植被長得正蒼翠茂盛。這一天晚上,毛淡棉監獄的獄警來到漆敏禮(Chitmin Lay)的囚室,告訴他已經重獲自由。有太多理由讓漆敏禮無法置信。緬甸監獄與外界高度隔離,漆敏禮和獄友偷藏了一部收音機,他們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消息,得知一場變革正在席捲而來,逐漸瓦解著世界上持續時間最長的軍人獨裁統治。此時,漆敏禮已經38歲。1998年,漆敏禮還是仰光大學文學系的學生,因為參加校園裡的遊行示威活動而被捕。審訊過程中,漆敏禮既挨打又挨餓。公審大會上,法官當面宣判,漆敏禮未經許可擅自製作宣傳冊,觸犯《緊急條款法》(Emergency Provisions Act)和《非法聯合會法》(Unlawful Associations Act),獲刑31年。按照這一判決,他要等到2029年才能獲得新生。
不到一天時間裏,漆敏禮和眾多獄友一邊大聲嚷嚷,一邊紛紛走出監獄。為了脫離全球最臭名昭著政權的行列,緬甸政府推行了一系列措施,其中之一就是釋放這批政治犯。沒有人來到監獄門口迎接漆敏禮,他並不算名人。緬甸政治犯眾多,就連社會活動人士持有的關押名單上,對漆敏禮名字的英文拼寫也沒有達成一致。多年來在昏暗的環境下看書,漆敏禮左眼視力下降,不過身體還算健康。雙頰飽滿,臉上掛著開朗的笑容,看上去有股奇特的孩子氣,身體就像停留在他被帶走的那一年。從毛淡棉監獄到仰光的漆敏禮母親家,需要一整天的車程,漆敏禮身上沒有足夠的路費。最終,當地的一些反對派人士給他了約合12美元的緬元乘坐巴士回家。
進了村莊,漆敏禮看到一路上滿是金屬屋頂的磚房。在他印象中,以前都是茅草屋頂的傳統竹屋。漆敏禮興奮地說:「還有手機,太神奇了。還有汽車,以前我從沒看過這麼閃閃發亮的汽車。」他還迫不及待地想要上網:「‘網際網路’這個東西,我只聽說過,而且聽說非常重要。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出獄就學上網。」漆敏禮與面露驚色的母親重逢,隨後便開始考慮眼下的任務,「婚姻、家庭、工作」,還有註冊Gmail賬戶。
緬甸位於印度和中國之間,國土形狀就像個像個箭頭。長期以來,這個國家處於獨裁統治之下,政府昏庸無道,統治時間極久。這些日子,緬甸好像在小心翼翼地從牢籠中走出來。2011年3月,緬甸結束了49年來的軍人統治,成立首個文職政府。前將領重新掌權後,迄今為止已釋放了將近700名社會活躍人士、僧侶和藝術家,並在通往民主的道路上邁出了比過去40年更大的步伐。新政府放寬新聞管制,允許成立工會,允許反對派成員參加競選,同時也疏遠長期以來對緬甸施以援手的中國。
2012年6月,澳大利亞邁出象徵性的一步,棄用「Burma」這個流亡者和華盛頓政府慣用的稱法,支持緬甸政府提出的官方寫法「Myanmar」。美國和其他國家中止了多年來企圖削弱緬甸政權的多項經濟制裁。這個與中國南部接壤的新市場突然開放,鼓舞了一批又一批樂觀主義者飛去挖寶。前不久,常駐新加坡的美國投資人吉姆·羅傑斯(Jim Rogers)就說:「我要是能把所有資金都投入緬甸的話,我一定會這麼做的。」
緬甸雖是標準的獨裁國家,但這個曾為世界最大稻米出口國的繁榮國家,也有自身的獨特歷史。仰光曾是個接納各地移民,存在多元文化的地方,20世紀30年代還產生一位猶太人市長。而今,仰光是個貧乏之地,它的美只留存在人們的記憶裡。菩提樹的樹枝從破敗的別墅和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辦公室伸出來。日本人遺棄的舊巴士,如今嚴重超載,在凹凸不平的碎石路上呼哧作響。法院外,身穿嶄新白襯衣及緬甸傳統及踝紗籠的男子圍著一臺老舊打字機,蜷坐著,為政府機構提供信息。人行道上敞開的排水口露出下水道,臭氣瀰漫在熱帶空氣裡。在距離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上世紀20年代的住處不遠的地方,書販在毯子上擺放著圖書,如《銷售精要》、《無線電及電纜傳輸》以及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發布的《外匯管制第七年度報告(1956年)》。
在鄉村,緬甸人靠燭光照明。雖然緬甸擁有豐富的石油、天然氣和水力發電資源,但是75%的緬甸人依然沒有用上電。緬甸的人均手機數量位居全球最低行列,甚至排在朝鮮之後。全國只有不到1%的人能上網。撣邦東部,一名和我聊天的婦女,她連現任總統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那裡的馬車數量也遠遠超過汽車。
緬甸的開放顛覆了人們對政治變革持有的一貫敘事邏輯: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群在遭受破壞的宮殿裡撿拾東西,也沒有獨裁者被推上法庭。在過去25年間,世界目睹了上百次推翻獨裁政權的運動,但是這種自上而下的和平演變卻是罕見的。對於獨裁者常見的下場,正如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民主化研究專家托馬斯·卡羅瑟斯(Thomas Carothers)所言,「獨裁者的政權是被迫讓出的,通常由憤怒的民眾奪取」。
不同於埃及和突尼西亞的街頭革命,也不同於利比亞和敘利亞的內戰,緬甸許多前統治階層的成員都保留了權力。一年前,原軍政府中的高級將領卸任,脫去軍裝,但一名顧問曾告訴我,他們私下仍互相致意。只要政府宣布緬甸進入緊急狀態,許多改革都可以逆轉。現在還有數百名政治犯被關在監獄裡。幾十年來,當權政府與少數民族反動派之間的暴力衝突不斷,現在仍在繼續。雖然緬甸正在改革,但是緬甸人民發現他們依然沒有擺脫一些人的束縛,那些人在不久前可是有史以來最頑固的與民主為敵的人。
緬甸(網路圖片)
二、昂山素姬重返政壇
今年3月份的軍人節,我抵達仰光。在過去,軍人節是將領們發表演講和檢閱軍隊的好機會。(反動派曾將這個紀念日改稱為「法西斯抵抗日」。)緬甸當時正準備迎接新時代首個大考驗——4月1日舉行的特殊選舉。此次選舉角逐的議席只有不到7%,不過這是持不同政見者昂山素姬(Aung San Suu Kyi)1990年以來首次獲得參選資格的一次選舉。1990年,昂山素姬所領導的政黨在選舉中獲勝,然而軍政府否認選舉結果,這也成為緬甸陷入悲慘境地的標誌性事件。那次選舉中,昂山素姬開始遭到軟禁。之後的21年中,有15年的時間她被軟禁在家裡。在此期間,昂山素姬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缺席),成為全球最有名的政治犯之一。2010年11月,當局終於釋放昂山素姬,她在家門口會見了狂熱的崇拜者 。這些崇拜者似乎在宣告昂山素姬步入等待已久的政壇,緬甸歷史有望步入新時代。
海外活躍人士則持懷疑態度,但昂山素姬宣稱緬甸「即將取得突破,走向民主」。她當時在競選議會議席中代表果目鎮的席位。果目鎮是緬甸的一個鄉鎮,地域廣袤,沒有電力或自來水供應。在連續幾週的競選活動中,昂山素姬站在開著天窗的汽車上,向支持者揮手,車旁有人為她打傘遮擋炎熱的陽光,警衛在維持秩序。成千上萬名支持者在路邊成排等候著,不顧一切大聲呼喊「素媽媽」(A'mae Suu)。
昂山素姬是緬甸民族英雄昂山之女。昂山曾與大英帝國談判爭取緬甸獨立。1960年,十幾歲大的昂山素姬離開緬甸,後來從牛津大學畢業,在聯合國工作。雖然她提到要在緬甸設立公共圖書館,幫助緬甸學生出國,不過在1972年,她與研究西藏文化的學者邁克爾·阿里斯(Michael Aris)結婚,婚後同丈夫及兩個孩子在英國郊區安穩度日。直到1988年,為探望生病的母親,昂山素姬才回到緬甸。不久之後,她橫掃政界,成為反對派領導人。「和在牛津的學術生活比起來,差別真的很大。」在一次談及命運轉折點時,昂山素姬說,「我們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發表評論,評價某人歹毒,但我們並不知道真正的歹毒是什麼。」
1972年,昂山素姬與邁克爾·阿里斯(Michael Aris)喜結良緣(網路圖片)
在春季大選前幾天,昂山素姬邀請記者到她家後院。她家是一棟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兩層別墅,莊嚴而破舊。在最難挨的那段黑暗時期,昂山素姬無精打采地從別墅的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在後院的花園裡,她的臉色看起來很蒼白。「我現在覺得有點虛弱。」昂山素姬說。競選讓人精疲力竭,在競選的最後階段,醫生敦促她要多加休息。「出現任何棘手的問題,我都要立刻解決。」她微笑著說。多年來,當局至少有過一次(2003年)企圖殺死她,給她貼上「企圖滅種的賣淫女」,並拒絕她丈夫臨死前見她最後一面的苦苦請求(1999年,昂山素姬的丈夫因前列腺癌去世)。儘管如此,昂山素姬仍在這場競選中盡力一搏,她說:「這是人民的期望」。
昂山素姬多年來一直呼籲一場「精神革命」。然而,多年過去了,這曲戰歌早已脫離了現實的樂章,正如一位作家絕望地形容道,它已「逐漸走向朦昧主義和形而上學」。那天她在花園裡再次強調了這一理念。這必須是「一場指引我們的人民克服恐懼,戰勝貧困,超越冷漠,主導自己國家命運的革命。」她說,「單單一場選舉無法改變我們的國家,只有我們的人民,只有人民精神上的改變才能改變我們的國家。」
以前,許多外國記者說起緬甸,都覺得這是一個只能悄聲密語的國家:在通話過程中不能談及任何人的名字,有時候甚至得戴假髮,混在人群中才能甩掉特工。即使是與昂山素姬的一次公開會面都令人感到混亂。而現在,來自路透社的安德魯·馬歇爾(Andrew R. C. Marshall)在人群前觀看了昂山素姬的演講以後,這樣寫道:「難道士兵射殺抗議者和毆打僧人的現象僅發生在5年前嗎?」許多年來,這個國家長期與外界隔離,外人只能夠通過昂山素姬與軍政府首腦們之間的爭鬥來瞭解該國5500萬人民的想法。頭條新聞的記者們時常將此描述為一場「美女」與「野獸」的鬥爭。可是突然間,這個國家的故事不再是一則寓言,而演變成一章喧鬧的樂曲。至少有30位曾入獄的人士也參與到選舉中,給自己的政治生涯補上一節速成課。
昂山素姬競選廣告(網路圖片)
三、緬甸獨立後的獨裁軍政府
緬甸獨裁領導者的反覆無常長期折磨著緬甸人民,「政府」也成了緬甸人歷來哀嘆的生活「五惡」之一,其他「四惡」為火、水、偷盜和敵人。緬甸歷史並非沒有過輝煌:在11世紀,緬甸建立第一個統一多個民族的王朝,都城為蒲甘,該王朝在11世紀得到繁榮發展。蒲甘王朝建造了極為壯觀的佛寺和佛塔,而歐洲在100年後才出現能與之媲美的大教堂。蒲甘王朝還征服了現為寮國和泰國的疆土。1885年,一名英國將軍率領大批頭戴遮陽帽的軍隊來到緬甸,迫使緬甸最後一個國王坐著牛車離開宮殿,並宣布緬甸成為英屬印度的一個小省。
1942年,日本入侵緬甸,包括堅定的年輕革命者昂山(素季的父親)在內的緬甸人,協助日本軍隊攻打緬甸的英國盟軍。3年後,昂山率領軍隊在英國的協助下,倒戈攻打日本人並解放了緬甸,並與英國政府簽署了一項保證緬甸一年內實現獨立的協議。這一成就使昂山成為一個聖人,同時他也是唯一一個獲得多個少數民族信任的緬甸領導人。昂山的頭像印在緬幣上,但他沒能活著看到這點。1947年7月19日,素季當時兩歲,昂山遭政敵暗殺身亡。素季的母親被任命為緬甸駐印度和尼泊爾大使,素季隨母親前往德裡。在那裡,素季學會了印度精英階層的說話方式,還有一直保持到現在的筆直身姿。因為當時坐在餐椅上時,絕不允許身體靠在椅背上。
接下來的10年,緬甸相對平靜。但首都位於仰光的文職政府日漸式微,軍隊也由於連年的外敵入侵和戰爭而進入真空狀態。奈溫將軍(General Ne Win)立誓要防止發生「動亂」,於是他發動了政變,驅逐學生和援助者,禁止英語教學,同時將木材公司、報社和童子軍歸到國家名下。緬甸也隨之開始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經濟衰退,而奈溫將軍卻跑到歐洲溫泉浴場和倫敦阿斯科特賽馬會去撫慰自己。奈溫還有多個妻子,不過其中一個離開了他,原因是暴力的將軍拿煙灰缸扔向她的喉嚨。
到了1992年,權力又落到大將丹瑞(Senior General Than Shwe)的手中,他一手統治緬甸直至2010年。丹瑞本是一名郵局職員,後來成了越南心理戰的專家,在尼迪克特·羅傑斯(Benedict Rogers)撰寫的傳記中,他身邊的人一致認為「我們的領導者是一個很沒文化的人」,以及「我們有很多聰明的士兵,但他不是其中之一」。人民的貧窮並沒能遏制住他的野心,他曾經打算花費10億美元買下曼聯,當做禮物送給他的足球迷孫子。2007年,緬甸和索馬里一同被透明國際組織(Transparency International)列為世界上最腐敗的國家。到了2010年7月,丹瑞掌權已經18年。他皺眉的樣子好似牛蛙,胸前掛滿了勛章。《外交政策》雜誌將他列為世界第三大的獨裁者,前兩名分別是金正日和辛巴威總統羅伯特·穆加貝(Robert Mugabe)。
丹瑞大將統治下的政府閉目塞聽,大將的助手也會擋掉不想讓他知道的信息。博客寫手賴乃風(Nay Phone Latt)因組織反對政權的抗議活動而在2008年被捕。審訊期間,他發現法官和檢察官對21世紀的科技一無所知。「他們知道我是個 blogger(博客寫手),但他們以為那個詞兒是‘blocker’(阻擾者,‘blocker’英語發音與‘blogger’接近),以為我在製造‘block’(‘阻擾’)國家發展的經濟障礙之類的。我從他們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並非在開玩笑。他們從沒聽過 ‘blog’ (‘博客’)一詞。」(賴乃風被判監禁20年6個月,不過已在今年1月份獲釋。)這種與外界隔離的狀態連高官也不例外。拉貌瑞(Hla Maung Shwe)是個商人,他兄弟是國防大學校長。拉貌瑞告訴我:「在軍隊待了21年,我兄弟就只有一次外出的機會,到泰國訪問3天。」講到國家的精英人物,拉貌瑞說,「我們的思想意識處於石器時代。」
多年來,該政權總是無視人民對其的鄙夷,但2007年9月,他們再也不能置若罔聞了。成千上萬名僧侶湧入仰光進行抗議,這也就是世人所稱的「番紅花革命」。軍方向人群開火,殺死僧侶和平民,逮捕了數千名抗議者。
丹瑞日漸年邁,開始擔心自己的將來。緬甸人民也日益擔心國家的明天。到2010年,聯合國升級了對丹瑞的指控,認為他已可能犯下戰爭罪。丹瑞告訴來訪者,他「十分不願在國際法庭上露面」。(美國使館在一份電報中如此描述,此份電報後來被維基解密公布出來。)此外,種種跡象表明一旦提起訴訟,被指控的可能遠不止老頭子一人;聯合國已經將這種國家暴力歸結為來自「各級行政、軍事和司法部門」的暴力。如果要進行變革,時間是越來越緊迫了。
四、吳登盛總統上任
2011年1月,77歲的丹瑞指定了一個接班人——吳登盛將軍(General Them Sein),他完全有條件成為緬甸的梅德韋傑夫。儘管世人普遍認為他能力平平,但2007年政府向僧侶們開槍時,吳登盛就是代理總理。如果說他身上還有一絲優點的話,那就是在這個滿是貪污腐化之流的政權裡,較其他人而言,他還算乾淨。緬甸一位有威望的商人告訴我:「吳登盛和其他人一樣執行命令,但是每個做買賣的人都知道他是乾淨的——也就難怪他的勢力一直都不怎麼大。」丹瑞這個獨裁者選個平庸之輩做接班人,還有另一個原因。緬甸最後一位國王即位時,他命令謀臣在三日內殺害了70名政敵以及他們的家人。緬甸有句俗話,一旦國王失去王位,「跟在他身邊的就只剩把雨傘了」。丹瑞深知這一道理。當年,他的前任在軟禁時去世,一個女婿和三個孫子也相繼被打入死牢。選擇這位平庸的繼承人是個「萬全之計」。那位商人繼續說道:「吳登盛繼任後肯定會宣布既往不咎。換句話說:大赦全國。」
吳登盛總統
然而現在看來,當年已經有跡象表明吳登盛並非完全是 「他所表現的樣子」。作為獨裁者手下的總理,他的職責不多,曾多次利用出國的機會,悄悄遊覽各國城市。2008年5月,熱帶氣旋納吉斯橫掃伊洛瓦底三角洲(正好是吳登盛長大的地方),緬甸政府的反應之慢、救災之不力令人震驚,而正是吳登盛被委派來負責這一爛攤子。(此外,軍方擔心外國藉機入侵而拒絕了外國援助。)最終,13.8萬餘人死於這場災難。
軍中並非只有吳登盛一人意識到國家在救災上的慘烈失敗。寺廟在緬甸地位崇高,此次對僧侶的屠殺更是前所未有——軍中眾人對此事看法不一,開始出現分歧。從2007年11月美國大使的一份電報中可得知,一名軍方線人告訴美國大使「丹瑞及其副手貌埃(Maung Aye)下令鎮壓僧侶們,並命令必要時可以開槍」。線人稱,這樣做的結果是「這兩位最高領導人與中層將領間的分歧越來越大」。第二年夏天,美國大使寫道,「一些地區的將領已有意改革,他們已經意識到經濟和政治改革的必要性」。
2011年3月,吳登盛在就職演說中強調工人的權利,並要求徹查腐敗,同時歡迎國際專家們的意見。最令人震驚的是,他提到緬甸的少數民族「受到的苦難是難以形容的」,這表明他有意解決衝突,結束緬甸這場全世界持續時間最長的內戰。
那位商人告訴我,「緬甸人聽到吳登盛的演講時,都說‘這太不尋常了,和我們過去40年裡聽到的東西完全不一樣!’」儘管緬甸的商人一直在催促政治改革以促進貿易發展,但是多數人還是很難想像態度強硬的丹瑞會對此首肯。丹瑞在政府中的影響力消退得要比人們預計得快。他的退位使得年輕點的將領們可以大膽行事。美國大使館前任公使普麗西拉·克拉普(Priscilla Clapp)說道:「他們現在身居高位,可以為改革而奮鬥。如果前幾年他們這麼做,等待他們的可能就是被整肅的命運。」此外,遠在千里之外的「阿拉伯之春」接連在多個國家推翻獨裁統治,這也從外部刺激他們繼續改革。正如總統顧問奈真喇(Nay Zin Lart)向記者說的:「我們不希望這裡也來一場‘阿拉伯之春’。」
一些與軍政府有關的緬甸商人、記者和學者正急切探索讓緬甸走出閉關鎖國的道路。他們成立了一個名叫「緬甸出路(Myanmar Egress)」的非政府組織。該組織遭到海外社會活躍人士的質疑,他們擔心該組織更想要控制改革而非發動改革。儘管如此,組織裡的商人還是努力讓年輕將領正視自己見識的淺薄。「緬甸出路」組織還為新總統提供了一套美劇《白宮風雲》的DVD,目的是讓總統對政府職能部門的運作有個初步的認識。作為總統吳登盛顧問的緬甸歷史學家兼作家吳丹敏(Thant Myint-U)也敦促高層領導人考慮進行改革。「抽象的道德層面上的爭論對於緬甸改革的破冰起不了多大作用。」他說,「這些高官對於西方人權理論的仇視是根深蒂固的,他們認為人權理論只不過是華麗的辭藻而已。」他們爭論最多的是「比起鄰國中國和印度,緬甸的經濟太落後,除非我們進行政治和經濟上的改革,否則發生災難性的後果。」托馬斯·卡羅瑟斯(Thomas Carothers)把這個共識稱為「鄰國效應(neighborhood effect)」,他解釋說,「當寮國的人均GDP都超過你時,就是該考慮改變國家基礎戰略的時候了。」
「緬甸出路」組織下的商人曾與一位名叫昂米(Aung Mm)的將軍交談過。 昂米曾擔任政府的情報官員,2003年被任命為鐵道部部長。現在,他雖然頭銜未變,但擔子更重了,不僅要與少數民族武裝反抗組織進行和平斡旋,還要擬定改革進程。昂米在曼谷訪問時,」緬甸出路「組織就趁機帶他參觀了曼谷這個現代化的城市。該組織一位陪同參觀的成員告訴我:「我們帶他去美食街,乘坐輕軌。他坐在汽車裡,看到了農場的現代化運作,看到車水馬龍且井然有序的道路,也看到曼谷人如何徵收通行稅。」曼谷政府對民眾需求積極響應,這些日常工作細節也給昂米留下了深刻印象。當他去歐洲訪問時,他發現機場為減少飛機噪音對周邊住戶的騷擾,很少安排夜間航班,對此,他頗為讚賞。
今年春天在仰光再次見到昂米時,他一頭清爽的短髮,儼然像是亞洲的羅伯特·麥克納馬拉(Robert McNarnara)。年輕時,他曾和吳登盛共事,當被問道吳登盛為什麼要改革時,他說道:「本屆政府是由人民選出來的,吳登盛知道他不能依照前屆政府的方法治理國家」。他又補充道:」如果你不遵照人民的意願,政權是維持不了多久的。「
此次採訪昂米的經歷頗為奇特。倘若是一年前,接近這樣位高權重的高官足以讓記者被逐出境。我也分不清他的話有幾分是真的,又有幾分是為了應付國際上的輿論。況且,他曾效力於丹瑞這個臭名昭著的獨裁者,在他的內閣中任職8年,他以為人民會那麼健忘?昂米說:」緬甸是百廢待興,但我們只能一步一步慢慢來。「
對於改革,前將領對改革的看法也已經產生了嚴重的兩極分化,一派誓言改革,另一派則呼籲耐心。兩派間關係頗為緊張,甚至一些改革的領導者也不太敢提「改革」一詞。我採訪了工業部部長吳梭登(Soe Thane)。他個子矮小,警惕性極強,曾是前海軍軍官,也是內閣中少數能講英語的官員之一。採訪中,他表情輕鬆,說道:」我們感覺很好。我們需要採取行動。「 當被問道他是否知道何時會釋放仍被禁的政治犯時,他面露難色,說道:「我的職責與此無關。」一位澳大利亞記者在提問中,提到吳梭登是「改革陣營」的一員,對此他神情緊張地大笑一聲:「不不不不不。」沒過多久,他就宣布採訪結束,並大步離開。當我再次碰到他時,他同我解釋道,他擔心會激怒那些保守的同僚,「我們必須有耐心,給另一派一些甜頭。」
說得再好,若沒有昂山素姬,緬甸政府要贏得國內外的信任是不可能的。昂山素姬從聯盟中能獲得多少支持目前尚不明確。堅持了20多年來的不同政見,素季在國際社會名望頗高,但她在這場改革中尚未積極行動。在抵制2010年大選的活動中,年輕的活躍人士對她所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深感失望。她本人儘管已被民眾奉為聖人,卻依然徘徊在改革核心力量之外。幾十年來各方各派第一次有機會打破這僵局。在秘密溝通之後,去年8月,總統與昂山素姬共進晚餐。回家後,她告訴全國民主聯盟副主席丁吳(Tin Oo),「我覺得可以合作。」她的支持使事情有了起色。國際社會開始關注緬甸,總統也允許昂山素姬的支持者登記成為一個合法的政黨,並且曾入獄的政治犯也獲得參選資格。
五、歐巴馬對緬政策
總統吳登盛上臺有了幾項新的措施,其中之一就是招募了一批學者和前政府官員作為顧問,奈真喇(Nay Zin Latt)也是其中之一。奈真喇現在是位商人,以前曾參軍,退役後當了政治評論員。在他的辦公室裡,他連抽好幾根煙,對我說:」他們要我就美中兩國未來五十年的發展寫份報告」。 他的結論是什麼?「我們得用長遠的眼光來看,畢竟美國目前依然十分強大。」
20年來美國的對緬政策目的都是讓軍政府俯首。 1988年緬甸軍政府血腥鎮壓事件發生後,美國就將對緬外交關係降格至代辦級,召回了駐緬大使。華盛頓方面,除了一個由激進份子和立法委員組成的小團體之外,都選擇完全無視該國。 自1997年起,美國就不允許國民到緬甸投資,在隨後2007年和2008年的附加政策中,華盛頓方面還通過凍結資產和禁止出行來反對領導人和名門巨富的個人投資行為。 但2009年夏,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和東南亞其他國家的外交官都紛紛接收到了緬甸政府希望進行對話的信號。
美國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就職時宣誓會與敵對政權尋求接觸,一些緬甸人向我援引了他就職演講上的話: 「如果你願意鬆開拳頭,我們就將伸出援手。」 美國政府把緬甸民眾對軍政府越來越多的不滿看作是強有力的槓桿。 一段來自美國駐緬大使館關於軍政府的材料「建議美國加大對緬方高級將領的制裁,以充分利用軍政府內部高層間日漸顯露出的分歧」。 時任大使館政務參贊萊斯利·海登(Leslie Hayden)向華盛頓方面發電報說:「這些將領們對制裁很不屑,認為這是在挑戰他們政權的合法性,希望制裁被廢除。 如果我們真的想從這些將領身上取得進展,那就得告訴他們會有什麼回報。」 美國能提供什麼? 另一位外交官拉里·丁格(Larry Dinger)簽發了一份電報,電報中列舉了幾個選擇,包括「用世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技術援助誘惑」,或者「考慮承認這個名為‘Myanmar’的國家。」
美國政府決定制裁與對話雙管齊下。 美國負責亞太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庫爾特·坎貝爾(Kurt Campbell)在曼哈頓的華道夫阿斯多里亞(Waldorf-Astoria)酒店會見了當時的緬甸科技部長吳當(U Thaung)。但緬甸磋商代表跑題太遠,談論的是帝國主義和戰爭帶來的影響,搞得坎貝爾暈頭轉向。 「我們得先弄清楚如何與這些人交流,」 坎貝爾告訴我,「我們本來只是想要探討解決兩國爭端的方法,但他們卻把此次會談當作對緬甸歷史遺產和發展軌跡的展示會。」 另一次是坎貝爾專程飛去緬甸要求政府舉行選舉、釋放政治犯並恢復同各族裔武裝團體的和談。 他說,他會見了昂山素姬,但卻「並未與緬甸政府取得哪怕一丁點的進展」。 坎貝爾後來又訪問了一次緬甸,但結果更糟,隨後美國政府恢復了與緬甸的對立姿態,並要求支持組建聯合國調查委員會去調查緬甸的戰爭罪行。
但去年11月,受到昂山素姬與吳登盛會面的鼓勵,歐巴馬致電昂山素姬討論接下來的計畫。 「如果她支持,我們就照這樣做,」他對助手說道。第二天他就宣布希拉里·克林頓將訪問緬甸,這也是自1955年約翰·福斯特·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之後美國國務卿的首次訪緬。這次訪問規格之高超過了外交標準;在強調了美國對反對派的支持後,希拉里和昂山素姬都穿著白色的短外套合影留念。 據一位美政府官員透露,昂山素姬在晚宴中告訴希拉里,「我不想做偶像,只想做一名政治家。」希拉里回答說,「那你得做好被攻擊的準備。」 希拉里將艾森豪威爾和喬治·馬歇爾的傳記送給昂山素姬做禮物,以助她瞭解這些轉戰政壇的軍人的思想。
六、議會選舉的懸念
議會選舉正逐漸臨近,但獨攬政權多時的軍政府能否接受這場真實公正的選舉?而緬甸民眾能夠懷揣足夠的信任現身投票站?這還都是未知之數。
在大選之日,我乘船渡過褐色的伊洛瓦底江,又搭上一輛破舊的士,來到高穆鎮處於河流三角洲地帶的小鎮,去看昂山素姬視察她所在選區的投票站。平緩的盆地風光之熱氣蒸騰,籠罩著蜿蜒的河流和茅草農屋。農民們驅趕著牛在稻田穿梭拉犁。九點出頭,昂山素姬到達納辛孔(Nat Sin Kong)村的一所中學,輕手輕腳地跨過院子,「她手臂擺動的樣子像個戰士」。這句話出自她的傳記作者彼得·波凡姆(Peter Popham)最近出版的《昂山素姬》(The Lady and the Peacock)一書。
她來到一個十年級教室,教室牆上印著「遵守紀律、熱愛學習、端正態度」。她仔細看了排成一行的塑料盒,向人群揮手致意,然後起身前往下一站,身後一窩蜂地跟著學生和記者。我留下來同一些投票者喝茶,遇見了欽瑪瑪漆(Khin Ma Ma Chit)。她是個農民,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因為投了反對派一票,她現在仍激動得頭暈目眩。欽瑪瑪漆說:「我們的祖父母和父母都盼著這一天,卻未能親眼見到。」
一位前外交官告訴我,假如反對派能贏得半數的選票,那將是「一次極大的成功」。不過很快我就可以發現更具決定意義的事情還未露出真面目。「我們有太多的情緒、太多的怨恨,只是都埋在心底。」另一位和我談過話的母親說道,「軍政府老是欺壓我們。每一個雨季,我們好不容易有點收成,他們就會以市價的一半都收走,還振振有詞說‘這是為政府服務’。」
執政黨雖已經承諾為那些貧民修建新學校和道路,但卻招來人們的哂笑和嘲侮。反對派佔據了45個競選席位裡的43個,反對派甚至拿下了公務員們聚集的首都居民區。那夜的仰光,數千名支持者湧至昂山素姬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所在的總部大樓,那座搖搖欲墜的建築處在一家商店正門和一個車庫的交叉點,上面貼滿了泛黃的剪報,周圍到處都是抗議者丟棄的擴音器、揚聲器和其他垃圾。他們唱歌跳舞,嘲笑軍政府。多少年來,破敗的辦公樓象徵著緬甸民主人士艱苦抗爭卻徒勞無益的漫長歲月;而那夜,我覺得它成了另一種象徵,象徵著在突然而至的成功面前他們是多麼缺乏準備。
第二天早晨我在地方總部遇見了仰光的前任市長昂登林(Aung Thein Linn)。他是一名軍人,禿頭謝頂,不過周圍又黑又厚的頭髮掩蓋住了光禿禿的頭頂。他一會兒覺得憤慨,一會兒又認為受到了迫害,正如他一邊為他的政黨宣誓要舉行公正選舉而歡呼,一邊又強烈抗議選舉結果。他譴責對手派人們去圍觀投票的計數是一種「威脅」。「這可能會造成心理壓力」,他說,「結果可能有些錯誤」。無論他如何惡意評價選舉結果,昂登林還是知道他已經輸了。他指著自己的身體說:「我身上傷痕纍纍,而這是為了國家利益戰鬥的結果。」
七、美取消對緬的經濟制裁
大選三天後,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宣布美國中止對緬甸的制裁,並將派出22年來的首位美國駐緬大使。美國人權團體敦促美國國務院逐個行業放鬆限制,防止軍方搶佔能源行業。昂山素姬也認為允許企業與缺乏「透明度和問責制」的國有能源公司合作是一種「魯莽的樂觀行為」。但美國石油公司及其他公司稱他們的業務被國際競爭對手搶走了,歐巴馬政府也於七月中止對所有行業的制裁。美國社會活躍人士指責這項決定太離譜了。雖然政府加大了個人資產凍結和出行禁令力度,並要求企業上交在緬投資報告,但批評家還是堅持認為中止制裁「看來像是對行業壓力的屈服,同時也削弱昂山素姬的力量」。人權觀察組織人權部主任阿爾溫德 加內桑(Arvind Ganesan)這樣告訴我。
緬甸為制裁流氓國家的討論增加了新內容。經濟制裁會起作用嗎?緬甸的例子能否指導我們該如何處理敘利亞和伊朗問題?緬甸國內上下一致認為經濟制裁併沒有造成影響。「這種做法沒有對軍政府產生絲毫影響,」緬甸傑出實業家賽格潘(Serge Pun)對我說,「實際上,經濟制裁傷害的都是普通人和貧苦人。大量工廠因為產品無法銷往西方國家而倒閉。說實話,中國和印度這兩個鄰國沒有參與經濟制裁,另外九個東盟國家也沒有參與,在這種情況下,經濟制裁明顯是無法有效實行的。」
奇怪的是,多年來美國政府也存在這一共識。緬甸專家湯姆·馬林諾夫斯基(Tom Malinowksi)作為經濟制裁的擁護者,在第一輪制裁實施期間曾效力於克林頓政府,他說:「美國政府之所以實施制裁,只是想做點什麼,並非真的以為制裁會起作用。」緬甸軍政府的隱忍和自我壯大也宣告這些措施的失敗。「美國對緬甸的制裁只足以削弱國家力量,卻仍無法撼動統治者的地位。」緬甸總統顧問乃辛拉(Nay Zin Latt)對我說。
然而現在下定論或許為時過早。對緬甸的經濟制裁和不加重視,確實削減了軍政府可選擇的餘地。這些制裁促使政府領導人與中國開展更加深入的合作,同時也引起他們的擔憂,害怕落後於周邊國家。軍政府認為世界銀行及其他機構是中國和越南變強大不可或缺的支持力量,然而緬甸卻無法從它們那裡獲得支持。「他們意識到,如今唯一的選擇就是讓昂山素姬上臺。」貌扎尼(Maung Zami)說,「這不是價值觀改變的問題,他們稱必須正確對待自己的民眾。這是技術上和戰略上的轉變。」
八、緬甸的少數民族衝突
緬甸的民主之路經歷了太過艱難曲折,人們很容易忽略這一令人擔憂的事實,也就是,在仰光數百公里外的邊境,少數民族提出擁有政權的要求。這一事實也是緬甸未來面臨的最大挑戰。緬甸共有大約135個少數民族,這種多民族性既是緬甸的福分也是緬甸的困擾。政治變革開始的那一年,政府成功與大部分主要的少數民族達成重要協議。但是持續不斷的衝突仍然激烈。在緬甸北部一處遙遠的清脆山脊間,長達17年的停火在一年前被打破。內部矛盾不斷的政府對克欽獨立軍採取武力打壓。克欽獨立軍(KIA)是個反政府組織,該軍要求擁有更大的自治權及更多控制國家自然資源的權利。緬甸這片土地擁有豐富的黃金、寶石等礦產資源及其他值得爭奪的資源,正因為如此,克欽之戰才難以解決。戰事雙方都指責對方首先轉為敵對狀態。緬甸總統在2011年12月下令要求統帥停戰,進入自衛狀態,但戰火依舊肆虐。這也表明,總統要麼權力不夠,要麼沒有足夠的決心讓軍將堅決執行他的命令。
今年春季,我來到克欽之戰的事發地。人權觀察組織的報告顯示,此戰已造成7.5萬人無家可歸。從去年6月份起,人權觀察組織譴責緬甸軍方的惡劣行徑,譴責他們「在有關克欽獨立軍叛亂分子信息蒐集的審訊中,對平民使用威脅和刑訊手段,還強姦婦女」。據該報告,軍方還「使用殺傷性地雷,並強征勞役」。該報告也譴責克欽獨立軍「徵用童軍和使用殺傷性地雷」。
我在緬甸雨季到來的前幾天抵達當地,雙方衝突已經升級。利用象群作為供給運輸隊的叛軍,幾個月來不斷失去駐地,當時正在鄰近中國邊境的偏僻小鎮拉扎(Laiza)重整軍隊。小鎮上到處都是載滿士兵的摩托和皮卡車,被衝突所控制的村莊,村民們也都趕到這個小鎮。「這是我國變革過程中最緊張和最艱難的時期。」叛軍政治翼的聯合秘書昆塔拉南(Kumhtat La Nan)在我訪問叛軍總部時對我說。叛軍總部位於一所小旅館內,旅館已增設了槍位,並懸掛著「主佑我勝利」的橫幅。據報導,中國已在邊境地區遣返難民,然而因無處可去,叛軍指揮官預計戰事中將出現大批出境人員。
最近,吳登盛總統宣布將重新進行談判,但我在克欽邦所遇到的人,都不指望很快就有結果:在地道口和散兵坑防守的、擁有七個孩子的父親不那麼指望。他因為「緬甸軍奪走了一切(土地、田地和繁榮)」而與政府作戰;擔心暴力會讓新一代年輕人走向極端的金輝牧師也不那麼指望;房屋被毀,現住在為安置流離失所的難民而搭建的竹屋避難所的農民也不那麼指望。該農民告訴我:「新政府口口聲聲鼓吹和平,但是如果我們得不到切實的權利,戰爭仍將持續很長時間。」
緬甸撤軍將導致動盪局面的風險逐漸顯露苗頭。6月,在緬甸與孟加拉邊境,穆斯林教徒 、羅亞興教徒和當地佛教徒之間爆發了宗教衝突。吳登盛總統宣布這個地區進入緊急狀態,這是總統上任以來第一次行使這樣的權力。該地區重新恢復平靜時,已有20多人死亡,3萬人流離失所。這對建立少數民族間的和諧關係來說不是好兆頭。在緬甸新開放的言論不受約束的網路論壇上,博主們把怒氣撒向了羅興亞人 ,稱他們為恐怖份子、土匪、走狗。羅興亞人 是個在亞洲遭受迫害、沒有國家的民族,就像歐洲的羅馬吉普賽人。
九、社會活躍人士的參政之路
仰光算是緬甸改革進程的焦點,不斷湧現滔滔不絕的思潮,不斷接納紛至沓來的投資。即使是這樣的城市,改革也不知何去何從。慣常的街頭茶館,腐壞的辦公大樓,無不瀰漫著令人眩暈的情緒,找不到所謂的快樂。欽貌瑞(Khin Maung Swe)在獄中度過了整整16年。2012年1月的某個清晨,他從前門向外看,這時候,改革變得不再那麼抽象。欽貌瑞告訴我:「以前每天都有個軍事情報部的人等在那兒,現在卻不見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對於那些畢生都在監聽國民的間諜和看守而言,局勢絲毫沒有安定的跡象。一場競選集會上,地方記者瑞溫(Swe Win)正在做筆記,一名緬甸政治保安處秘密警察機構的年輕便衣把他錯認為同事,悄悄走到他身邊。「那個便衣警察跟我說,‘在這裡,我們就像是離水之魚,不得其所。誰能告訴我們,到底該怎麼辦呢?’按照舊有法律,只要有人參加五人以上的集會,他都應該把這些人全給抓起來。我跟他說,不如去找個座位坐一會。於是他聽從了我的話,坐下來繼續等同事。」瑞溫曾在監獄裡關了6年,說到這件事情的時候他連連搖頭:「我真的挺為他惋惜的。」美國前外交官克拉普把這些混亂不堪的安全機構比作「失去了中樞神經系統的生物」,並且「雙腿疲態盡顯,胡亂擺動,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5月的一個下午,我見到了剛釋放不久的漆敏禮,他已出獄4個月,對網際網路有著濃厚興趣。那時候,刺激和興奮感已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對「失去」的清醒認識。漆敏禮意味深長地苦笑道:「14年了。」我們的碰面地點在一家名為 J’donuts 的咖啡館。這家館子位於帶空調的購物中心,四處塗著糖果色,小兩口坐在角落的位置上親熱。漆敏禮想去當老師,不過年紀已經超過了初級職位的年齡限制。他說:「現在呢,我只要能找到什麼工作,就幹什麼工作吧。」緬甸監獄奉行的文化,就是極力讓人感到徒勞無益。比如有一所監獄,新來的犯人要幹的事情就是擦陶罐碎片,要求「把淤泥擦乾淨,擦成像鏡子那麼亮鋥鋥」。
一天下午,我拜會了「88世代學生組織」(‘88 Generation)的領導人員。自從爆發起義那年起,這些活動分子一度從監獄裡進進出出。如今,他們在一座兩層樓房裡工作,這裡過去是一家妓院。我剛到那裡的時候,他們正在後院的一間水泥棚屋裡,圍在一起觀看有關環境的演示文檔,試著弄懂什麼是二氧化硫,什麼是氮氧化物,什麼又是重金屬。小屋裡,緬甸各界英雄名流濟濟一堂,比如魅力詩人敏哥奈(Min Ko Naing)、戰略家科科基(Ko Ko Gyi)。眾人滑稽地「嵌」在學校專用椅子裡,胳膊放在塑料桌子下面。他們入獄之時還是大學生,如今已經年近五旬。這群人共同構成了一個不確定的新興政治力量,既不同於街道平民,也不同於議會廟堂。
「88世代學生組織」
幻燈片放映結束後,科科基告訴我:「我們願意跟新政府合作。」沉吟片刻,他又改口說:「合作,還要競爭。」終於,這些昔日囚犯重回正常的生活軌道,他們時常在這間凌亂堆滿大米和大蔥的廚房裡抽煙,吃飯。經歷了18年的牢獄生涯,科科基看起來清瘦而憔悴,但還算健康,一頭黑色的捲髮,髮際線開始後移。他笑著說道:「刨去坐牢的日子,我現在應該是28歲。」之前,他被判處65年徒刑,單獨監禁在七步之寬的牢房中,直到1月13日得以釋放。出獄時,他只隨身帶了幾本書,兩本歐巴馬寫的書,一本納爾遜·曼德拉(Nelson Mandela)寫的書,還有一本《三個月學會法語》(Learn French in Three Months)的教材;其餘物品全部丟棄了。
這些舊日囚犯之中,科科基的政治之路最為人們所看好,不過像他這樣的異見者想要躋身政界,簡直是難之又難。只要有曼德拉,就會有瓦爾薩(Lech Walesa)。熾熱而又固執的性格,能夠讓人在逆境中生存下來,卻不適合政壇。科科基認為,問題的關鍵在於對個人的關註:「在這片土地上,人們還不懂得依賴自己的力量。我們必須不斷告訴他們,政治是每個人的事情,而不僅僅是政治家的遊戲。」科科基補充道:「經過長年的獨裁統治,公民不知道該如何履行社會責任。人與人之間沒有信任,每個人只顧自己逃避災難,完全不管別人的痛苦。」他認為,只有人們之間變得重新變得互信,緬甸才有可能重新崛起。「最重要的是重建制度,而不能過於依靠某一個人。」
十、緩慢而必然的民主化之路
初夏到來,緬甸人逐漸適應了緬甸在國內外急劇轉變的國家角色。贏得議會議席後,昂山素姬20多年首次出訪外國,並作為國家領導人之一在歐洲進行17天的國事訪問。在泰國停留時,昂山素姬吸引了大批狂熱的民眾。吳登盛總統則取消了本將於幾天後訪問泰國的行程,看樣子是為了避免自己受歡迎程度不如昂山素姬的尷尬。這一插曲說明,當局還很難習慣這位來自果目鎮的立法者,何況她還是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在泰國時,她引用自己在議會上首次發表演講時說的話,呼籲為少數民族爭取「平等權利」,而不只是保護他們的語言和文化。「戰火拼未完全熄滅。」昂山素姬說。
在街上,緬甸普通民眾盡情享受剛獲得的政治自由。5月,季風到來前的悶熱日子裡,電力供應數度中斷,人們沒有風扇吹,也沒辦法開動水泵用來沖廁所。於是,1000多名抗議者走上曼德勒街頭,抗議停電。這是緬甸5年來規模最大的遊行示威活動。在遊行結束後的當晚,我驅車前往曼德勒,沿途的鄉村茫茫一片漆黑,市中心的每個十字路口都有警察把守。顯然,這一事件關乎的不只是停電問題,而是人們開始意識到,這些年來國家的大部分財富握在少數人手中。一名20多歲的年輕人,騎著三輪車載我逛了附近一片黑暗中的村落。他指著一家用發電機發電的私人診所,憤憤地說:「那是給有錢人開的醫院。」街上的氣氛很緊張,但還算平靜。警方沒有使用火力。
在西方國家眼中,緬甸努力走向開放和民主,觸發外交關係中罕見的競賽,看誰首先宣告贏得而非失去這個國家。美國政府對緬甸有種自豪感,雖然這種自豪感是帶有風險的:緬甸證明了歐巴馬政府致力於參與緬甸政事是正確的做法,美國企業也贏得一個巨大的新市場;緬甸也證明了那些善於靈活措辭的政客高調地贏了一把。「吳登盛採取的很多舉措是大膽明智的。」一名美國官員認為,「問題在於,緬甸的底層官員是否會貫徹執行?地方司令是否會執行?這種循序漸進的改變,需要多年的時間,不是幾個月內就能實現的。」
緬甸的未來充滿未知數。不過,緬甸的現狀已足以令人震驚,這個曾被視為無可救藥的國家已經懸崖勒馬,回到正軌。幾十年來,前軍政府的將領時常受到嘲笑和輕視,如今享有國家權力,更贏得了尊重。此外,反對派最終也得以自由發揮自己的影響力,既然如此,這種自由也就無須浪費在暗鬥內訌之中。不過這兩派之間,究竟哪一方真正有能力推進一個開放的社會呢?這場較量恐怕要等到2015年下一屆大選到來時才知道答案。
如今,緬甸人早已無法忍受過去那種離譜的封閉狀態,隨著時間推移,改革的成效也開始越來越鞏固。但是,如果說之前認定緬甸無法改變的看法太過悲觀的話,那麼現在預測緬甸的未來將一帆風順、安定和平,也未免過於天真。長達49年的暴力和猜疑,已把緬甸摧毀得遍體鱗傷。緬甸面臨的最大威脅,可能是來自政權內部。自由狀態是人的自然狀態,受到限制的自由是不穩定的。軍政府將領自己或許也無法控制他們釋放出來的權力。人們對緬甸所抱的越來越高的期望,讓我想起了記者瑞溫跟我講過的故事。瑞溫曾跟我談起6年的牢獄生活,他是這樣說的:「很久以前,他們不准我們讀書,也不准我們寫東西。後來有一天,他們給我們發了宗教書籍。再後來,我們就說,‘既然給我們看宗教書,那也可以讓我們看看宗教以外的書吧。’他們說不行。但我們堅持要讀,最後他們同意了。接著我們又說,‘既然看了非宗教類的書,那也可以讓我們讀讀國營報紙吧。反正國營報紙都控制在你們手上。’他們說不行。但我們堅持要看。」通過瑞溫和獄友的堅持不懈和軟磨硬泡,等到瑞溫出獄的時候,他們不僅可以看國營報紙,還能閱讀當地發行的雜誌,甚至可以讀外國出版物。瑞溫說:「前後花了3年的時間。不論怎樣,我們最終還是實現了。」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