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天翻地覆
這是個富人倒霉,窮人翻身的時代;這是個傳統禮教被打碎,馬列共產風興起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一夜之間我從學徒躍升為國家的「主人」,穿上灰制服,戴上八角帽,腰上插著手槍,成了吃皇糧的國家幹部,多威風!一,拜師學藝蘇裱店我的學徒生活有兩次。第一次是1947年春至1948年夏,學的是蘇裱;第二次是1948年秋至1949年冬新政伊始學的是制茶。為了述訴方便,先說第一次。
中原逐鹿,內戰爆發,蔣介石和毛澤東、共產黨與國民黨,不顧八年抗戰滿目瘡痍,不顧老百姓生生死死,為了爭奪紫禁城那把龍椅,乓乓乒乒地打了起來。神仙打仗凡人遭秧,物價一日三漲,父親小雜貨店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收入日不敷出,過罷民國三十六年大年,再無力供我讀完高小。一天他紅著眼晴向我說:兒喲,我對不起你,不是當爸爸的心狠,實在沒有能力讓你再讀書,送你出去學樣手藝,將來才有碗飯吃!
學什麼?經父親朋友介紹,去到上西順城街一家叫申五蘇裱店的當學徒。老闆叫白申五,是個胖子,對人要求嚴格,傳統觀念重,惜錢愛命,是個既不滿國民黨又怕共產黨的的人,雖是單間鋪面,生意做得不錯。師娘身段瘦削,喜歡打伴,臉上有條長長的肛疤,注重雞毛蒜皮小事,嘴碎得像麻雀,成日吱吱喳喳說個不停。店上有兩個師兄,一姓葉,犀浦人,已滿師,在「參師」(學徒有個規定,三年滿師後要參師兩年,參師中只能拿工資的一半,以示報答師家);另一位姓劉,已學了兩年。
蘇裱業是藝術活路,行規封建性質重,先得拜師,一當磕了頭就是終身弟子,得認師父打罵處置,縱死也不得有怨言。拜師得試用三個月後,才能點上香燭,奉上雄雞,對天立地向師父、師娘磕上三個響頭,還得在寫有「任師家管教打罵,生勞病死與店舖無關」的契約上,簽上字按上指印,自此才是真正的徒弟兒。
我是穿著童子軍裝磕的頭,師娘抱著水菸袋坐在木椅上,斜著雙眼晴,一邊吹紙捻一邊說:我又不是收兒哩,穿這身衣服,徒弟要做事的,端茶送水,拿菸倒茶,挑水劈茶,掃地開門,不能歇不能坐,你能行嗎?
行,行,行!我磕畢頭,站在一旁垂手回答。父親聽後有所動情說:兒啊,端別人碗就得由人管,這不是家裡,任不得性喲。
父親一下變得十分溫和,再無丁點暴怒與兇惡,從他聲調、眼神不難看出,他內心裏有種對不起我的負咎感。無論怎樣說,才十二歲的娃娃喲,就送來當學徒,對得起他嗎?
不知為什麼,當父親拿著拜師契約離開店號,我竟然拉著他長衫下擺,咽喉哽咽語不成聲地叫了聲:爸爸……
父親停下步,愛憐地、深情地,長久地看了我一眼,壓低聲音說:澤榮,聽爸話,好生學好手藝……
他再也說不下去。
「虎毒不食子」,世界上做父母的誰不愛自已的孩子,我的爸爸也一樣啊!不久父親雜貨店關門,為生計,他也去到安樂寺對面新開的大北茶廳打工,坐櫃清理茶碗,成了無產階級。
「徒弟徒弟,三年奴婢」。當日視著苦難,幾十年後才知是人生礪煉之路,不吃苦中苦,哪有人上人?端茶送水,拿菸倒茶,挑水劈柴,掃地開門,這是徒弟生活的三部曲。
蘇裱鋪幹哪一樣都是藝術活,噴水打刷,鑲邊砌刀,托層揭底,沒有過硬功夫根本不行。顧客拿張宣紙名畫來裱褙,師父將它鋪在案板上,噴上水,輕輕用棕刷展平,竟然能揭下兩張,只色彩不如第一張。這揭下的畫決非贗品,照樣能賣高價。原來好萱紙多到三層至四層,色彩有穿透力,故一張字畫可變三張畫,但這要本事,師父就有這本事。除這本事外,師父還有辮別真偽的本事,齊白石、張大千、徐悲鴻,這些名家的畫,經他的手眼何止千張。他勿說看,只要用指頭輕輕一摸,就能知是真東西還是假東西。世間萬事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裱褙鋪離不開漿糊,制漿糊可是門學問。裱褙鋪的漿糊可放十天半月不會「醒」(即變質)。師父教葉大師兄,葉大師兄教劉師兄,劉師兄再教我。首先用冷水把灰面攪拌勻淨,不能有一點未融化的「死頭」,攪成不干不稀的糊狀,再用鍋裡的沸水慢慢地淋下去,一邊淋一邊攪拌,待冷卻收縮後,再在盆面上灌上一層涼水,讓其分離空氣不氧化,用時撇開涼水,挑一砣出來加水稀釋。我學了幾次才學會。
我們除裱字畫外,更多的是做紅白喜事的對子,這是大宗貨,也是賺錢的主要生意。做對子多在中秋後,先裱芯後貼邊,再加蠟打磨,每晚要干到十一二點。每次裱完芯貼完邊便要洗棕刷,不讓它殘留漿糊。洗完棕刷就是磨對子,雙手抱著個大青卵石,在打了白蠟的對子背面不停地磨,磨得發光為止。這些都是很苦的活,幾乎由我一手包干做。
學徒、匠師沒有床,晚上關了鋪門,做完活路,打開被捲睡在案板上。早晨起來收被捲、開門、掃地、挑水、燙菸袋、洗漿刷、磨對子,週而復始,沒有屁股沾板凳的時候,有時還要給兩個師兄倒洗腳水,真夠累!
師父白天少有在店舖上,不是購料便是和人講生意。有時還去鼓樓街茶館裡聽李德才的揚琴,多半下午才回來。每晚他都要喝點白酒,下酒菜是盤餐市的鹵豬腦花。每次叫我去買兩個。那東西真香!我端著,一邊走一邊聞,有時還偷偷地用手指沾點滷水放在口裡品嚐,恨不把碗裡兩個豬腦花一口吞下去,可不敢!冬天趕年貨要做出好些對子,磨洗的事特別多。漿糊水沾了手掌,手背全部開裂,又痒又痛挺難過。劉師兄告訴只能用羊脂燃化將羊油滴在裂口中。
學徒生活勞累而寧靜,國家大事紛亂而多頭。國民黨為了爭得正統地位,在全國掀舉選國民代表大會的活動。師父說這是國家大事,顯得很關心。那時成都有近六十萬人口,要選出一個國大代表去南京開會,再迭出國家總統。在我記憶裡是四個人參加競選,這四個人是:
第一人是孫震將軍,又名孫德操,是國民黨提名的候選人。曾任國民黨多項軍、政要職;第二位是西門的徐子昌,他是代表民間勢力出面競選的。此人不僅家道殷實,而且是當時成都哥老會的舵霸子(即掌門人),講義氣名聲大,好打不平,官府都懼他三分;第三位是中央軍校教務長關麟征將軍;第四位叫官箴宇,是個律師,還身兼成都市參議會議員。此人好打抱不平,專為受辱受凌的小戶人家打官司(現稱弱勢群體),有點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無畏精神,在法庭上公然敢大罵檢察官與推事(審判員或審判長)不公之舉,在市議會上競能為老百姓說話抗爭,常常質問議市長為何不懲辦軍閥某的橫行,故大家送他一個綽號「官大炮」。這樽炮很厲害,要不要自個兒出銭印些揭露國民黨達官貴人不法行為與貪污腐敗的油印小報散發,現稱非法出版物,逮住要判刑,不知那時為何不管,還稱為進步的東西?我們鋪子上就收到過幾張,一張揭露國民黨特務抓捕川大進步學生劉某,一張反對軍閥劉湘遺孀太太囤集居奇哄抬物價,一張國民黨某高官強佔農民土地……如果發生在此日此時,「官大炮」早早關進牢房吃「233」了(每日囚糧標準:早2兩、午晚各3兩),奇怪,國民黨不但不關押他,還訨其參選「國大代表」,奇怪乎?
記得投票那天是個星期日,師父、師娘穿戴整齊,准十點去到斜對面不遠的中心小學校投下了他(她)神聖的一票。聽師父師娘投的孫震將軍。他們說,孫將軍正直公義,好善樂施,助學興教,是樹德中學(現名成都市九中)的董事長,此校至今也是名校。後來四人中孫震當選,看來師父、師娘的票沒有投錯。
「國大代表」選後三年,共產黨奪得政權,1950年11月成都開始「鎮壓反革命」,「囯大代表」屬於「鎮反對象」。所幸當選的孫震和落選的關麟征,因是軍人關係跟著蔣介石先生撤到臺灣,保住了老命。留在成都的徐子昌徐大爺,官緘宇「官大炮」就慘了。徐子昌作為大惡霸,1950年12月關進川西行署公安廳「政訓班。何謂政訓班?解放初期,中共為瓦解敵人,大搞統戰工作,川西行署開辦一個政治訓練斑(簡稱政訓班)號召囯民黨舊政權人員去自首學習改造思想,然後量材錄用分配工作。一時大家信以為真,去了二百多人報名。結果到後來絕大部分被殺,不殺的均判重刑。此政訓班後來成為省公安廳梓橦巷秘密監獄。1963年初,我因「馬盟」一案關押於此,同室關押代號為338的、本名賈祥端,浙江奉化人,國民黨二廳某處長,少校軍銜,戴笠部下。1948年他隨南京政府遷廣州,再重慶、成都,1950年3月向川西軍管會報名參加學習,是政訓班老學員,曾和徐子昌同組,一直關押到1973年特赦囯民黨軍政人員才出監獄。他還向我講,徐子昌在政訓班的軼亊。他說徐子昌仁義,家裡很有銭,經常包席進來請大家吃,還買日用品送外地的學員。「官大炮」在1951年3月27日大逮捕中被捕,後以「反革命罪」判刑十年送去勞改,聽說死於勞改隊。
在那個動盪年代,當老闆的常有不順心的時候。一不順心師娘就嘮叨,沒點同情心,老是不停地叫你幹活,我們心裏自然反感。記得一天中午,師娘叫我上樓去取點豬油,那樓沒攔桿,取上豬油忘了轉身竟向後退半步,結果一個「鷂子翻身」栽了下來,手中瓷碗砸個粉碎。這個碗是師娘的陪奩,氣得她尖起嗓子罵:挨刀的,你瞎了眼,鬼打慌了是不?不知你這麼笨!做點事就惹禍……師父聽見師娘罵,又見一地碎瓷,不問青紅皂白,拿起馬鞭子就打。我跌得一身疼,頭上一個大包,不但未得到句好話,反招至惡打,心裏氣得不行,猛抓住師父馬鞭子,狂暴地叫喊聲:我不學了!
這一聲狂叫嚇住了師娘、師父,當回過神來才冷冷一笑:不學也好,叫你爸還飯錢。我一氣,衝出店舖跑到鄉下二伯家去了。二伯收留下我,為他做農活。還好,脾氣變好的父親再沒打我,只說了句:不學算了,另找個生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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