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三屆的一份子,文革開始時,我在鄭州八中唸書,學校的校園裡貼滿了大字報。不少大字報標明「北京來電」、「北京消息」,興致勃勃傳播各種消息。多數雞零狗碎,與革命無關。也有危言聳聽者,便在校園裡掀起陣陣波瀾。同學們平時看慣聽慣了宣傳,對這種坊間傳言,小道消息,反而覺得新鮮、有趣,便非常關注,又津津樂道,寧信其有。
忽一日,一張大字報說北京房山發現美蔣空投特務,男女數人,穿我軍軍裝,真假莫辨。同學們蜂擁而至,圍著大字報看,議論;第二天,又有「最新消息」披露,不是房山,是通縣,不是空投特務,是漂浮氣球,下面掛著原子彈。「最新消息」叫廣大革命群眾放心,說原子彈已被當地民兵卸下來,連夜送到中南海。最後這句話叫同學們喜憂摻半,原子彈進中南海?簡直匪夷所思!但是,那時候又不可能去核實消息,大家心急如焚,卻也無奈。有同學便鼓動大家參軍,「解放」臺灣,活捉蔣介石,一切便迎刃而解。數十人熱烈響應,馬上找地方報名參軍去了。
又一日,忽傳新任北京市委書記的李雪峰,是小說《紅岩》中重慶市委書記李敬原的原身,為紀念小說中的江姐江雪琴和老許許雲峰,改名為李雪峰。此消息雖粗製濫造,漏洞百出,卻因鮮紅奪目,似旗幟迎風飄舞,叫人不敢不信。全校激動起來,歡呼聲此起彼伏,為黨中央改組北京市委叫好。第二天,又傳消息,本校一位老師竟是李雪峰的兒子!全校大轟動。這意味著我們學校有了一位真正的名人,此人之父曾經與江姐、許雲峰共同戰鬥。我校是何等的榮耀!學校當即在教學樓前組織大會,該老師被眾星捧月,在主席臺前列就坐。我看他激動的嘴角哆嗦,面色潮紅,說話已經語無倫次,胸前掛滿了毛主席像章,雙手舉著數本語錄高呼毛主席萬歲。全校同學跟著歡呼,我身旁有同學雙腳跳著喊,激動的淚流滿面。
又一日上午,又有大字報傳說,風靡一時的唱紅小說《歐陽海之歌》有問題了!主要是封面書名「歐陽海之歌」幾個字。傳消息者很快現身校園,拿著一本《歐陽海之歌》向周圍的人解釋說,這幾個字是郭沫若所寫,字內藏有若干反動口號,若把一個字左右、上下顛倒著看,再把字的筆畫重新組合,便可見極其惡毒、駭人的反革命字句,多涉及「偉大領袖毛主席,英明的黨,戰無不勝的解放軍」,等等。說完,該同學將一個「海」字做示範,他把書擺出各種角度,隨意解釋,如將偏旁三點水解釋為一把利劍,劍鋒指向,大家可以設想。說完,他又故作神秘說,我又發現新線索。他把書倒過來,指著封面那座歐陽海推軍馬的塑像,說,你們看看這個底座,這片陰影,像不像列寧同志的鬍子?
同學們看得目瞪口呆,個個渾身冷汗,臉色都變了。原來階級鬥爭這麼尖銳、複雜啊!怪不得「毛主席」告誡說,赫魯曉夫就睡在我們身邊。人人都有大夢初醒,洞天開地的感覺,原來革命還可以這樣搞嘛。
同學們都迫不及待回家,找來自家的歐陽海之歌,越看越像,又指給弟弟妹妹看,又向鄰居解說,消息迅速向民間傳佈。到了下午,八中校園裡成了圍剿「歐陽海之歌」的戰場。教室裡、校園裡,到處都是手拿此書的同學們,三五成群在一起仔細查找,拚命猜想,聯想,幻想。有人發明瞭拆字法,將五個字一個個分開,左右分,上下分,拆零分,拆開的偏旁部首、筆畫,再有機組合,組成各種反動標語。各種創新工具不斷出現,立即在實踐中檢驗,新發現源源不斷,馬上有專人寫成大字報,隨即公布。
第二天,同學們熱情不減。不少同學已經擴大範圍,不光找歐陽海之歌,還有其它一些小說,凡是封面有題字的,都在懷疑之列。而且此法很靈,只要是書寫的題字,無論楷書還是行書,用「歐陽海之歌」法套用、檢驗,百發百中,無一倖免,統統在「反革命標語」之列。
就在同學們激情澎拜,革命烈火在校園遍地燃燒時,一個響亮的聲音說,咱們學校圖書室有歐陽海之歌!
於是,大家蜂擁擠進圖書室。果然,一個書架上排列著十幾本歐陽海之歌,有幾本的封面已經破損,可見借閱人多,流毒之廣。
有同學伸胳膊一掃,將十幾本書盡數掃落。大家圍著腳下的歐陽海之歌喊口號,歡呼革命勝利。突然,有人在另外的書架上看見三家巷、青春之歌、火種、創業史、苦菜花……還有一些蘇聯小說。大家驚叫,這些都是大毒草啊!這麼多大毒草!
同學們興奮起來。--這裡有!這裡也有!--發現毒草的喊聲此起彼落。
這兒有一本黃色小說!有人舉著一本書驚叫。大家不約而同伸過頭去看,是莎士比亞的詩劇《維納斯與阿童妮》,封面就是波提切利那張聞名於世的維納斯浪花誕生圖。可恨的是,畫上的維納斯居然與所有剛出生的嬰兒一模一樣,還挑逗般用長發進行毫無意義的遮擋。
哎呀呀!──同學們一面傳看,一面叫喊。--真黃啊……真黃啊……
燒掉,把這些大毒草全部燒掉!有人提議。
好啊!大家齊聲歡呼。
同學們將書架上的書搬下來,一摞一摞的扔到圖書室外面,堆在一處空地上。
我也參加了這個「革命行動」,賣力氣往外搬書。
圖書管理員是李老師。此時,她面色蠟黃,呆呆站在門口,看著學生們興高采烈的把書抱出去,扔在外面的地上。地上散落下不少書,被踐踏得不成摸樣。有人抱著書,腳下還「運球」般踢著一本,兩隻腳倒騰著。李老師看著同學們糟蹋書,不知所措,嘴唇囁嚅,我從她身旁過,聽見她喃喃自語,小心點啊……小心點啊……
革命來了,革命可不是那麼溫良恭儉讓,是天翻地覆。昨天,同學們還規規矩矩的排隊借書、還書,尊敬的稱管理員「李老師」;今天,他們卻變成了另一種人。打老師,燒書,砸教室,抄家……學校、老師精心教育了他們幾年,三好五好年年評,學習雷鋒好榜樣,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一夜間卻蕩然無存。
開始搬書時,同學們還有挑揀。圖書室裡不斷響起「我們播種愛情是黃色小說嗎?」「嘉莉妹妹是黃色小說吧?」「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好像是反動小說!」等提問,便有人回答「是」,也有人回答「不是」,誰想回答就回答,沒有標準,也沒有規則,完全依挑書者的興趣。多數人什麼都不問,自己挑選,直接搬走扔到外面。到後來,不知誰說了句「真麻煩,乾脆都燒了吧!」大家都同意。於是就不挑選了,一掃而光,統統搬走。
我抱了一摞子《紅旗飄飄》叢書,有十幾本,上面還有一本「志願軍一日」。紅旗飄飄,志願軍一日,我都看過,很喜歡,覺得這些不是黃書、反動書,便悄聲問旁邊一位同學,這幾本書也燒嗎?他拿起「志願軍一日」翻看,我一眼就看見那篇「向我開炮」的文章,說,這就是王成的故事,英雄兒女。他看我一眼,悄聲和我商量,扔到書櫃子後面吧,別人看不見。
扔在圖書室外面的書越來越多,漸漸堆成一堆。不知誰點了把火,書就燒起來了。
大家一片驚呼,燒起來啦!都愣住了。──畢竟我們是學生啊!書,是我們除了父母之外朝夕相伴的朋友!
那一刻,場面很安靜。火越燒越旺,紅色的火苗呼呼響,掀動書頁的「唰唰」聲,清晰可聞。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有人大聲念毛主席語錄。
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有人附和著。
對!燒掉一個舊世界,創造一個新世界!大家熱烈歡呼起來。
焚書很快就變成一場運動,全校的學生都湧到火場。幾個總是出頭露面的三年級學生搶進來,舉著毛主席語錄,忙不迭翻找與焚書有關的「最高指示」,吆喝閒人閃開,又環視四周,挺胸,收腹,很有些「天下者我們的天下」的氣概。他們拿著長棍子,將碼在一起的書分開,便於燒透,還不斷回身帶領圍觀的同學們喊口號。
焚書的火場,正好在學校行政樓前的一棵大柳樹下。這棵大柳樹是八中校園景色的一個標誌。走進八中校門,進到校園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棵婀娜多姿、萬千枝條的大柳樹。但此時,大火衝天,直上重霄九,把一樹柳枝燒得風搖風擺,痛苦萬分。很快,柳樹也被點燃了,火舌順著柳枝往上竄,半棵樹都燒起來。
我站在火場旁,跟著大家一塊看,又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書,扔進火裡。
那幾個組織焚書的三年級同學,號召同學們清理圖書館,把剩餘的書搬來繼續燒。
我進了圖書館,看見一位同學站在取書的木架子上,抱著一摞子書,正喊人幫忙。我趕忙過去,伸手時無意間瞥了一眼,卻看見一本厚厚的書,書脊上有非常醒目的三個字:神秘島。
《神秘島》!我的心輕輕顫了下。我是儒勒.凡爾納的熱愛者,看過他的幾本書,地心遊記、氣球上的五星期,三部曲只看過海底兩萬里,但已被故事深深吸引。在教室裡給同學們講尼摩船長和諾第留斯號的故事,是我最得意的時候,那一刻,教室裡靜悄悄的,大家都圍著我,看著我,屏息靜聽,我拿眼角還能注意到,有幾個女生也坐在位子上悄悄聽我講。我知道三部曲還有神秘島和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們,朝思暮想。可是今天,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場合下,我看到神秘島,我心儀已久的書,卻是在它將要上刑場之前。
那個同學抱著書下來,叫我幫他拿一些書,說,太多了。
我看準了那一摞書,正好從神秘島那裡下手,接過一半,抱著往外走。
我總算拿到神秘島了,雖然看不到,但我知道它就在我手下,緊貼著我的手掌。我摸著它的硬皮封面,手指頭輕輕摩挲著這本我朝思暮想的書,一面向著火場走去。
出門就是焚書現場,我把書放下,開始一本一本往火裡扔書。最後一本,確實是神秘島。我終於看到它美麗的面容,淺藍色的硬殼封面上,印著非常精美的銅蝕版畫,正是賽勒斯工程師與夥伴們在島上山洞裡看見諾第留斯號浮出水面的畫像,一道白色的探照燈光照亮周圍的黑暗,幾個在黑暗中驚慌失措的人……我拿著書,四周看了看,心裏很無奈的猶豫著,嘴裡卻說,這是什麼書?說著趕緊翻了幾頁,能看一行內容也好啊!翻開書,正好看到一行字:
凡祈求,必得到;尋求的,必尋見。──這正是島上的落難者得到一本《聖經》時,讀得第一句。我記住了。──當然,我還要等很多年以後才能理解這句話。
這麼厚的書,肯定是大毒草!我那個和我一塊抱書過來的同學說。說著就要伸手拿這本書,往火堆扔。
我趕緊說,我來我來……便戀戀不捨的揚手,儒勒.凡爾納的神秘島,從我的手裡飛向火堆……我能感覺到它的封面滑過我的手掌,滑過手指,指尖,它在空中翻滾著,書頁張開,被熱氣吹拂著翻騰,它劃出一道曲線,落進火堆,霎時間就被大火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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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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