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微痕》四大監門一瞥(上)(圖)
魂兮歸來
【看中國2015年06月05日訊】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一)少年時代我的母校
我出生在四川省成都市的一個知識份子的家庭,父親在成都縣立中學高中畢業,9•18事件後,日本亡我之心暴露無遺,對華戰爭全面加劇,全國人民同仇敵愾,此時父親投筆從戎,赴南京考入黃埔軍校12期。我的母親和舅舅也都是成都縣中高中畢業。舅舅後來讀四川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後在中學教國文。母親患有風濕性心臟病,在我出生前曾生了兩個姐姐但都沒有存活,所以父母特別珍愛我,小的時候由母親親自教我讀書、寫字、做算術。當時在抗日戰爭期間,父親在湖北省抗日前線大洪山一帶抗日。我和母親輾轉寄居在外婆家或是兩個姑媽家。外婆、舅舅、姑父、姑媽對我們母子關愛備至,照顧得非常週到。那個時代讀小學主要是根據學生的年齡和學業成績,一般地說在任何地方、任何學校,無論學期的開始或學期的中途,都可以去插班,非常自由、靈活、方便,沒有什麼限制。我小時的學業主要是母親所教。九歲以後,進小學就讀高小,輾轉在成都四周鄉村進了幾所小學,都沒有讀滿一個學期。抗日戰爭後期,由於美國空軍進駐成都的新津機場,日本飛機不敢來成都轟炸了。1945年我們母子便隨姑父遷入成都市春熙路北段的三益公(小地名)後面的新街後巷子居住,我才在附近的暑襪北二街小學讀了一學期高小畢業班,這就算小學正式畢業了。姑父在三益公內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中餐館。餐館的正對門是中華劇藝社。抗戰時期很多有名的藝人如秦怡、金焰、舒繡文……等都在中藝演出,演完了戲,就在姑父的餐館裡吃飯,有時話劇團還要到姑父家裡來借點道具。我和表姐妹們就常常跑到劇場去看不買票的戲,如《雷雨》、《日出》、《棠棣之花》、《孔雀膽》、《結婚進行曲》、《群魔亂舞》,常常看,反覆看,小孩子記憶好,很多台詞都背得了。街對面的大華電影院姑父也有股份,國產片《李香君》、《木蘭從軍》、《天字第一號》、《一江春水向東流》,好萊塢影片、「環球」公司瑪麗蒙丹的神話片,「米高梅」公司伊漱慧蓮絲、瑪琳奧哈娜的文藝片、情感片,「20世紀大眾」公司蓓蒂葛蘭葆、平克勞斯倍的喜劇、歌舞片,「華納兄弟」公司埃洛爾弗林的西部武俠片以及「哥倫比亞」、「派拉蒙」、「雷電華」等八大公司的凡是故事情節強的影片,幾乎都沒有漏看。這就是我少年時所受文化熏陶的一部分。
成都市的各個中學春秋兩季都是自主招收新生。各個中學的教學質量、師生素質、學習環境以及學習風氣差別很大。第一類優等學校有樹德中學、成都縣中、石室中學、省成中。這幾個學校招生時間最早,高、初中招生考試的時間是互相交錯,這樣可以讓每一個考生都可以同時報考幾所學校。第一類優等學校招生錄取後,第二類學校才開始招生,再以後才是第三、第四類學校順序開展。各校素質的等級根據社會的檢驗和社會的輿論來認定,各校自已心知肚明。一級一級的篩選,一級一級的淘汰,這是最公開、公平、公正的自由競爭。能使學生的才學、智能、個性和創造力都得到充分的發展,使每一個高智商,勤奮好學,有才華的學生都能夠進入他(她)所希望進入的學校,為社會培育最優秀的人才。而初中的學業又是增長知識和奠定人生成長的最重要的基礎階梯。不像今日,劃學區限地域,搖簽抽校,擇校、選校,雖美其名曰普及,實則完全違背了普及與提高,擇優錄取,因材施教的教育基本規律。把教育行政化、區域化、商業化,是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教育的一大弊端。從而導致扼殺人才,腐敗叢生。時間過去了一個甲子了,到今天還沒有走出歷史的魔鬼式的怪圈。1946年的春季,我報考的是成縣中和省成中兩校(樹德中學的初中是每年的秋季招生,實行學年制,春季不招收新生)。考試科目是國文、算術、史地、自然。兩校都沒有考上,我現在還記得省成中初中新生入學招考的國文試卷有一道題是將一首李商隱的唐詩《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譯為白話文並說明其情意。以此可見當時小學生的文化程度了。
初中沒有考上,父親將我送到附近的九龍巷的一所名叫《實用補習學校》的初中預備班去補習了半年。這半年的學習是我一生的知識基礎、學習方法、邏輯思維最重要的培養和成長時期,是我一生最難忘的時期。英語課的教師的名字叫譚紹聞,是從前在成都縣中教我父親、母親的教師,他將WEBSTER的簡明易記的拼音方法教學生教了五個星期,每一個學生都能滾瓜爛熟、倒背如流。見到任何一個不認識的英語單詞都可以不需要教師的指點自已就可拼讀。以後的15個星期不僅教了初中的第一冊、第二冊兩本書。譚還總結了英語語法的幾個要點讓學生牢記,第一,詞和語概念的區別,詞是每一個英語單詞固有的屬性,詞分八大類(註:數詞包括在形容詞這一類中)。語則是詞在句子內所處的地位和作用;第二,瞭解句子的最基本結構;第三,英語的動詞(VERB)也就是謂語,在句子內因句子的時態和語氣的不同,將變化其結構形式,這是和漢語文句結構的最重要的區別。算術教師則從四則運算題入手,教學生運用邏輯推理的方法。將每一個算術題都歸納為條件、轉化、目的、求證。以及因、則、而、故的四個程序。經過這種邏輯思維的訓練,學生遇到任何文字題都毫不吃力,有如探囊取物一般的容易。國文課要求學生每星期背誦一篇簡短的古文,每隔一週寫一篇作文,並將作文題材分為議事體和敘事體兩類體裁,把寫作方式細化、程序化、條目化。要求學生牢牢掌握寫作綱要。地理課講國內外環球旅遊。歷史課講古今中外有名的重要的歷史事件的故事,這兩門功課的講授語言生動,故事情節精彩紛呈,引人入勝,學生們聽得目瞪口呆,全神貫注,終身難忘。
這年秋天,我報考樹德中學和成都縣中。兩校報名的考生都是一千多名,而兩校錄取的新生是樹德中學初中新生正取生60名,備取生12名,合計72名。成縣中是正取生60名,備取生15名,合計75名。正取生和備取生都是同時入校,沒有實質區別,僅僅是名份不同而已。兩個學校都將我錄為正取生。我選擇的是進樹德中學而放棄了成縣中。
樹德中學的創辦人是孫震(字德操)將軍,具體辦學的執行人是吳煒(字照華)校長。孫、吳兩人都是成都縣中第一班的畢業學生。孫投筆從戎由班、排長到1932年創辦樹德中學初中部時已升任國民革命軍第29軍副軍長(註:抗日戰爭時期孫任第22集團軍總司令)。孫矢志辦學,希望從教育入手,提高民族素質,乃傾其一身所有,致力於教育事業。1929年先後在成都近郊鄉村賴家店、多寶寺,城內寧夏街、簸箕街,創辦樹德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共四個義務小學,學生不但全部免交學費、雜費、書籍費,還要免費供給伙食。十分貧苦的學生可以申請衣物補給。
1932年開辦樹德中學初中部,1937年開辦高中部。為了支持辦學事業的正常開展,學校設立了「私立樹德中學董事會」。孫德操任董事長,傾其身家,帶頭先後捐出銀元四十萬元和樂山嘉樂紙廠股本十萬元,以及他在本市寧夏街、簸箕街、三聖街等處的十幾處公館、百餘間門面房,郫縣四百畝良田充作辦學經費,並在捐贈契約的文書上明文規定此等財產概屬樹德堂所有,孫氏後人無權參與過問。孫、吳二人不辭勞苦,四處奔走,多方動員川內各界知名人士多人參與校董會,出資辦學。孫德操將辦學的人事權、財權全部委於校長吳照華,孫從不干預校政。吳照華不負重托,一絲不苟,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一心扑在教育事業上面。
1912年吳照華畢業於四川省高等學堂第一班,吳的中國文學和英語特別優秀,畢業後即同時擔任成都縣中、華陽縣中、石室中學三校的英語教師,奔走於三校之間授課。後又先後擔任石室中學教務主任、成都縣中校長、國立成都大學、成都師範大學、私立華西協合大學的英語講師、光華大學(現西南財經大學)教授兼訓導長和省立女子中學校長。他對當時成都市教育界各科教師的學識、能力、教學方式、經驗、品德、作風、習氣已經十分瞭解熟悉。吳照華熱心教育、治學嚴謹、深入實際、工作細緻,勘稱是教育專家辦學,這是創辦優質名校的先決條件。
⑴嚴格招考入學新生,擇優錄取,吳照華事必躬親,從不徇私情。吳照華八個子女,只有兩個子女考入樹中,其餘六人一概免談。樹中校董任蒼鵬是孫德操軍部的經理處長,又負責管理學校的經濟,同時任還是吳照華的同學,其女婿考分不達錄取線,進不了樹中,也無可奈何!孫德操將軍的兒子考分不夠,同樣也被拒之門外。吳照華明確規定:「招生期間對一切來信一律不拆閱,待放榜後才當眾拆信,再按錄取標準作答。」
⑵教師質量是創辦優質名校的基礎,吳照華對成都市教育界的情況非常熟悉,他尊師重道,任人唯賢,求賢若渴。他三顧茅廬請來成都縣中校長,有名的三角學教師周子高;他登門禮聘,不恥下拜原係他的學生的名教師羅盂楨、羅孔昭;他步行十多里鄉村小路求聘汪德嘉;他多次登門叩求時任華西協合大學中文系主任的龐石帚。化學教師周守謙、國文教師羅孔昭、生物學教師鄭實夫、英語教師譚紹聞、數學教師楊俊明等等優秀學者都婉謝了當時川大、華西協合大學的多次敦聘而欣然始終以樹德為家。吳照華在選聘教師時,創辦人孫德操將軍的兒子和姪女雖然是職業教師,因為達不到樹德中學要求的教學水平,也被吳照華推謝拒聘了。吳照華幾乎為樹德中學囊括了當時成都市教育界的所有優秀教師。
⑶當時的優秀教師往往是同時兼教於樹(德)、成(縣中)、華(陽縣中)、聯(石室中學,又稱成都聯中)、省(省立成都中學)以及其他中學的授課,有時一天之內就要奔波於幾校之間。再者,當時教師的授課方式是完全自由的充分發揮各自的特長、個性和創造性,沒有什麼教研組,什麼集體備課,不受任何約束。教師的生活是自由的,工作也是自由的,家庭住址也是自由的,沒有什麼單位的約束,單位的控制,看領導權力的臉色,更不需要阿諛奉承,做奴才,說假話,知識份子人格的尊嚴,精神的獨立,思想的自由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學校給管理學生的教師配備有單身寢室,其他教師都是授完自已的課程就離校,管理教師伙食的總務長每一天上午在第三節課下課休息時就要去教師休息室一位一位的躬請、婉留當天的任課教師中午在學校用餐,午餐很豐盛,當然是全部免費的,吳照華每個星期都要檢查用餐的人數,如果是用餐的人數少了,總務長的臉面就很不光彩,自已檢查原因吧!
⑷教學的方式要求學生專心聽講,認真領會課題精神、原理分析、邏輯程序。重點、要點教師都寫在黑板上,學生認真做記錄。學生的學習以自主、自覺為主,充分發揮學生的自學能力和學習的自覺性。沒有作業檢查,沒有小測驗,更沒有什麼檢查筆記本,集體輔導這些項目。每學期第11週的前三天和第21週的前三天是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時間。考試的方法是全校的高、初中各個班、級完全拆散,參差混雜編製考場和坐號,就像現在的高考。兩次考試各佔該科總成績的50%。在教學進度上,學校是把當時教育部規定在三年學完的課程提前一年完成。第三年則是超前學習更上一級的教材。當時初中的國文課以《古文觀止》、《經史百家雜抄》、《古文辭類纂》的文章為教材,初三還要加文字學以及文心雕龍顏氏家訓等。進入高中後,國文課除上述《雜抄》和《辭類纂》兩部經典散文外還加上了盂子課,可惜只上了一個學期,歷史就完全改寫了。英語課分為英語(READER)、英文即文法(GRAMMAR)兩門學科,初中的文法課採用日本人神田乃武所編寫的《初等英文典》和《中等英文典》為教材。初三還要加英語作文課(WRITING),每個星期六下午有兩個學時寫作文,單周寫中文作文,雙週寫英文作文。高中的英文教材是《實驗高級英文法EXPERIMENTAL ENGLISH GRAMMAR》和《納氏英文法》。二年級以上還要請美國人徐達、徐松林來教會話課(CONVERSATION)。數學則是初中一年級是算術課,二年級是代數、平面幾何兩門課,初三則是三角、幾何、代數共三門課,高中還有立體幾何、解析幾何,高三還要再加微積分。學校規定每學期考試凡一門功課不及格者,在下一個學期開學前補考。對學生的補考非常苛求,學校規定補考的成績75%記分,這就把補考的及格線劃定為80分了。原因是學校認為經過了一個假期的複習,該生的該科成績應該有質的提高,才能適應下一學期的學習。補考再不及格者則降級。凡兩門功課不及格者則直接降級。三門以上功課不及格者默退,即不用張榜公布以不羞辱的方式被學校除名了。舉一個例,我有一個表哥名叫陳古傑,他已經在成都南熏中學讀完了初中二年級,應該讀初三了,他的父親感覺他越讀越沒有知識,1946年的秋天和我一起考入樹德又重新開始再讀初中一年級,但是在第一個學期成績就有八門功課不及格而被學校BYE、BYE了。這就是不同的學校質量有天壤之別。
⑸學校有完整的物理、化學、生物學,可供三人一組進行實驗操作的實驗室,有完善的教學和實驗設備,包括圖表、模型、標本、儀器、藥品等。學生上實驗課後,全部都要書寫要求嚴格的實驗報告,理論聯繫實際,以增長學生的技能、技巧。
⑹學校非常重視學生的身體鍛練和體育運動。學校有佔地約六、七十畝的操場,毗連西門城牆,地勢坦蕩、寬闊。有400米的環形跑道,中央有沙土的標準足球場,四周有二十幾個籃、排球場,中央地帶還有供比賽用的標準的籃、排球場以及小足球場、壘球場,單槓、雙槓、吊環、木馬、跳箱,跳高、跳遠的沙坑,乒乓球臺等完善的體育設施。除體育課以外,每天下午四點半以後全體學生必須到體育場進行一個小時的體育鍛練。學生根據喜愛,自由選擇各自的運動項目進行鍛練。各個班級自由組織各種球隊,每年春、秋兩季各舉辦一次停課三天的全校運動會,每一個學生必須至少參加一個項目的比賽,多者不限。在運動會前各個班級的各個球隊要進行比賽,選拔校隊,各種獎品獎給體育竟技的優勝者。除了學校內的各球隊比賽外,還經常邀請其他學校以及四川大學、華西協合大學、光華大學(現西南財經大學)、甚至美國新聞處的外國友人作友誼比賽,賽場生機勃勃,氣氛非常愉快、活躍,真正是溫暖人間世界充滿愛。
⑺樹德中學立校之本是「樹人樹德,以德育人,智育是培根於德育的基礎之上」。吳照華辦學有一條重要原則,也可以說是教師與學生之間的規則或者說是契約:「不敬師長,天誅地滅。誤人子弟,男盜女娼。」吳照華對教師的聘請是他本人親自登門將大紅聘書送到教師的手裡,而且是代表全校學生向教師作三揖以謝。那時的交通工具十分落後,教師赴校以坐人力黃包車為主,只要有機會,吳校長常常站在學校大門口躬候教師來校,親付車資,以示尊敬。我還深深的記得初中的英語課「GEORGE WASHINGTON AND THE CHERRY TREE。」「NAPOLEAN AND THE PEASANT」教學生以誠實和尊重人為本。國文課、歷史課,課堂內外,教師言傳身教,更是處處都閃爍著正義、正直、勵志、勤奮、仁愛、友愛、誠信、助人的道德的光輝。
⑻樹德中學的學生中,達官貴人、社會顯要、富商巨賈的衙內、公子,比比皆是,苦寒人戶、貧家子弟也多多的有。樹德精神最為可貴之處就是充滿了自由、平等、博愛,吳照華在執教中大公無私。他不分親疏貴賤,不看家庭背景,不問社會地位,不講特殊關係,更沒有時下的吃請受禮,索賄受賄,官場交易。他對學生一視同仁,公允如尺,心平似鏡,貧苦勤奮學生翹居各班榜首獲得免繳學費優遇或獎學金而受到學校及師、生尊敬者比比皆是。顯貴子弟,一再降級以及被默退或開除者,大有人在。二十九軍軍長,孫德操的頂頭上司,學校名譽董事長田頌堯他每年要給學校捐贈50石大米,但其公子田明學卻不爭氣,違犯校規,照章被開除。與我同班相熟悉的兩個同學馬家雲、馬家祥是孫德操的外孫,因三門以上的功課不及格,雙雙被學校默退。我班另一個同學陳某(名字我記不清了)是當時現任的成都市市長陳離的公子,同樣毫不含糊地被默退了。我班又一個同學劉坤,是中央軍校教育長劉伯龍之子,因違反校規被公開張榜開除。孫德操22集團軍參謀長李某之子也被默退。另外還有兩個和我相好的同班同學,一個叫陳道鈞,其父陳斯孝是成都市新新新聞報社的社長兼總編輯(新新新聞是當時成都市最大的報社),另一個叫農興邦,其父農之政是李宗仁北平行營漢中留守處主任。這兩人也因功課跟不上而被默退。其他就不可一一而數了。
有一個對比的事件,文革期間,雅安軍分區有一位到地方支援左派的席副司令,他有一個子女因為上學的事不夠滿意,他把當時的雅安縣文教科長魏光正叫到他的辦公室去訓斥,席操一口山西腔:「委廣雜(魏光正),你究竟革不革命,你是跟毛主席還是跟劉少奇,你是要革命還是要反革命,你自個好生想想!」魏光正被嚇唬得臉青面黑,足發軟,心發慌,顫顫兢兢的說:「我一定要革命!一定要革命!一定要緊跟毛主席!一定要把席某的學校安排好!」事後魏光正對此事感到十分無奈,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⑼樹德中學對學生知識視野的拓展和知識的全面發展也十分重視。學校先後邀請社會名流、學者、專家如黃炎培、錢穆、李曉舫、羅玉君、藍天鶴、吳貽芳、王恩洋等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學者來校做各種專題學術報告,以擴展學生的知識層面。學校每學期要舉辦一次高、初中學生分別參加的中文講演會,高中和初三的學生還要舉辦英文講演會。講演台下白布長條桌旁坐的眾多裁判員宛如今日對歌星、影星的評判一般,以此對學生進行語言、論理、邏輯思維、面對公共場合的能力訓練。還要舉辦學生自願參加的數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的競賽,優勝者給予獎勵。此外學校還鼓勵學生組織學術團體,開展學術活動,如弘毅學會、樹光學會、五育學會等,或開展學術講演,或學術討論,或請教師講演,真正做到了自由的思想,自由的討論,個性的充分發展。半個多世紀以後,回頭再看當年的樹德中學,使人感概萬千。在自由的環境裡,人們的肌體如果沒有遭受過病毒的侵襲,沒有自身的免疫力,就很容易被哈耶克或波普爾所發現的病毒乘虛侵入,喪失了自由的人才知道自由的可貴。
⑽由於樹德中學的教學質量在國內享有盛譽,每年春夏,省內外一些知名大學如川大、華大(華西協合大學,後改稱四川醫學院,以後又改名為華西醫科大學,20世紀90年代末與四川大學合併後改稱四川大學華西醫學部)、光華(現西南財經大學)、南開、清華、復旦、武大、重大等高校都要求樹德中學保送若干名高中畢業生免高考而直接進入該高校學習。另外樹中高二學生尚差一年才高中畢業即考入成都市的高校者大有人在,對此等優秀學生,樹中及高校均採取變通照顧的辦法,允許學生同時跨讀兩校,學時自選不作限制,只要求學生參加中學與大學兩邊的考試成績及格,樹中即發給畢業文憑,而該生又已經讀了一年大學了。
⑾1943年以後,抗日戰爭的後期,由於長期戰爭的消耗、創傷,經濟的困難以及各種原因,法幣急劇貶值,為了對應經濟的困境,學校改錢為米。以1946年秋天我進入樹德初中到1949年秋季我進樹德高中為例,收費標準是每學期學費一石米(註:一石米為320市斤,按照今天川西平原的行情,一市斤上熟米為人民幣一元五角,一石米應為人民幣480元)。如果是住校生則另繳全學期的伙食費一石米。
樹德中學是私立學校,是當時收費高的學校。成都縣中、石室中學、華陽縣中、省立成都中學屬政府所辦的公立學校,收費標準均是一斗三升米(折42市斤),也就是折合今天的人民幣是63元。
今天的學校就是小學生要選校、擇校也起碼要花費幾千或幾萬元。如果要進入前述名校,不要說除了以萬計的財帛外,其難度不亞於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當年的石室中學、成都縣中、樹德中學也就是偉大領袖曾經根據列寧原則命名為成都第四、七、九中的學校,這些曾經招搖過市的紅色時髦招牌現在又被人們如棄敝履一般地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而重新拾起孫德操、吳照華的老招牌往臉上貼金。不僅如此,還派生出掛著這幾所學校招牌的什麼實驗中學、外國語學校諸多與時俱進的名目來兜攬客商,渾水摸錢。歷史真會開玩笑地來愚弄苦難的中國人。今天這幾所學校裡固然有不少的勤奮好學的優秀學子,但是它缺乏公開、公平、公正地面對全社會,給所有優秀學生以平等競爭的機會。金錢、權力的介入,腐敗重重,黑幕太多,這是吳照華、孫德操在天之靈怎麼也無法想像而不能瞑目的歷史悲劇。
(二)樹德沉淪精神泯滅(蒙塵)
1949年最後的一天過去了,1950年的第一天來臨了,這年伊始,第一件事就是成都市另一個私立中學甫澄中學被撤消建制,學生合併進入樹德中學。甫澄中學的教學質量、學生素質參差不齊,與樹德中學相去甚遠,無法相比,這是樹德中學進入沉淪期的第一個體征。春季開學了。校長吳照華沒有了,學校的一切教學、管理秩序全部都沒有了,茫然不知所措。
新任校長張秀熟是一個共產主義的文化人,50多歲的老頭,很少到校,僅僅是一個掛名。繼任校長何紹先、副校長江東之是兩個曾經與共產黨有瓜葛的四川的社會賢達。兩個60歲上下的老頭成天對坐於校長辦公室內,一杯清茶,共敘歸情,談古論今。據說何紹先在十多年前曾參加過劉伯承領導的四川順慶起義,對教育事業完全是門外漢,對學校的事既不懂也不管,形同虛設,扮演一個橡皮圖章。
學校的一切大權完全被一個叫王建鴻的人把持。王是成都市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的政治輔導員,被派遣來樹德中學,其工作任務是:第一,負責組建青年團和少先隊等政治組織;第二,擔任政治課教師;第三,負責全校的政治思想工作,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階級鬥爭學說盅惑、煽惑、赤化學生的思想,以達到思想控制和思想專制。
王建鴻上課或對學生講話時是文理不清,邏輯混亂,層次不明,前後重複,說話結結巴巴,口齒不清。無論在課堂教學時或開大會講話時,都會反覆多次地自我吹噓說:他在49年底成都易幟前給共產黨的地下組織送信時頭部受過傷,以此表明他的紅色革命功勞。
政治課沒有教科書,王講授的內容大體是:
⑴勞動創造了人,由猿到人,人是從猿猴變來的這一紅色聖經條錄。
⑵斯大林的偽科學,社會發展五階段論,從原始共產主義到奴隸主義,再到封建主義,再到資本主義,再到社會主義,再到共產主義的說教。
⑶毛主席、共產黨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舊社會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裡,新社會人民翻身做主人。要感謝共產黨,感謝毛主席!
⑷美帝國主義最壞,美國侵略中國。美國人在中國辦學校,辦醫院是文化侵略,是思想毒害,是剝削壓迫中國人,是要把中國變成美國的殖民地。
以美帝國主義為首的帝國主義陣營是戰爭陣營,是侵略、壓迫、剝削人民的壞蛋。
⑸蘇聯老大哥是最好的好人,蘇聯人民和蘇聯工人階級是最幸福的,是國家的主人翁。蘇聯是全世界人民革命的堡壘。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是和平民主的陣營。
斯大林是全世界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偉大導師和領袖。毛主席是全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
⑹什麼叫無產階級專政?什麼叫資產階級專政?什麼叫人民民主專政?什麼叫資本主義?什麼叫社會主義?什麼叫新民主主義?什麼叫剝削階級?什麼叫無產階級?什麼叫舊社會?什麼叫新社會?
全是紅色聖經,紅色辭典裡的名詞和教條。學生聽得似懂非懂,如雲似霧,真是說也說不清,數也數不清。王建鴻每次講課都是這些內容,反反覆覆,喋喋不休,東拉西扯,口沫橫飛。牛皮渣,渣牛皮,想到哪裡說到哪裡,隨說隨丟,毫無章法。因為學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語言、詞彙。覺得新鮮好奇。政治課是當時學校唯一要求有課堂紀律,有強制性約束力的課程。
政治宣傳、政治煽動、政治狂熱衝擊代替了教育,很多優秀教師因為政治原因、歷史原因、社會原因紛紛離校。國文課、英語課、歷史課等人文學科幾乎停擺。國文課改稱語文課,教材是去新華書店購買的活頁文選,新來的一個年青的邊沿型的知識份子講一些茅盾、郭沫若和魯迅的三十年代寫的短篇白話文和一些介紹解放區老區農村的文章,另外就是吹捧蘇聯。新華社記者李何介紹莫斯科大學的文章,當時的蘇聯,一切都偉大,一切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全人類的宮殿和廟堂,不能稍有不恭。英語是美英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工具,更是在消滅之列,英語課教得有氣無力,買活頁文選、馮友蘭的「新北京」、「偉大的領袖列寧」之類。到1952年時英語課就停課了。歷史課改教新民主主義革命史,主要講毛主席的革命活動。共產黨忙於鞏固政權站穩足跟,建團、建隊,一切活動都要讓位給政治鬥爭,何況樹德中學是屬於應該徹底砸爛的資產階級教育機構。宣布樹德中學過去存在的一切學術組織一律解散,一切學術活動一律停止,除共產黨領導的青年團、少先隊以外,學生不准有任何自主的民間組織活動。當時,學校的教學紀律完全癱瘓,教師無所適從。學生來校與否、上課堂與否完全自便。只有一種活動不能缺席,那就是政治課、政治活動、聽政治大報告絕對不准缺席。
以我班為例,王建鴻隨即把全班學生組織起來,以8─10人為一組,編成若干個政治學習小組。每一天都要開小組會,進行政治學習或者是生活檢討會。要求每一個人都要發言,內容是參加政治活動或是聽大報告後的心得體會。檢查自已的思想是否革命,是否靠攏共產黨,靠攏青年團,靠攏領導,也就是說是否靠攏王建鴻。爭取加入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特別要批判各種無組織、無紀律的現象和思想,批判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其主要表現就是不能自覺的靠攏組織,不問政治,埋頭學數(學)、理(物理學)、化(學)想成名成家。在當時如果誰努力學習文化、知識、科學,就會成為不能容忍的被批判的走資產階級白專道路的對象。
另一個內容就是唱紅色歌曲,開大會要唱,小組會也要唱,除了上課以外,任何活動都離不開唱革命歌曲。無一例外,內容全是歌頌毛、歌頌黨,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蔣匪幫的政治煽動。除了紅色歌曲外,其他任何歌曲一律不能唱,也不敢唱,如有觸犯,輕則資產階級情調,資產階級思想,重則反動歌曲、帝國主義的走狗。
當時在政治狂潮的熱浪中,我們班裡有一個叫袁能樞的男生,其家庭成員僅有母子兩人,母親寡居多年,整個生命的希望都寄託在這唯一的兒子身上。家有薄田數十畝,母子賴此為生。土改時袁能樞在群眾鬥爭地主的大會上面對面的鬥爭他的寡婦母親,其母氣極,在鬥爭大會上以黃金條擲擊袁,當晚其母即吞金自盡,袁隨即棄學參加革命,後於1957年被劃為右派分子,受盡折磨,在七十年代末右派問題得到改正處理的前後患癌症病故。鳴呼!此非天理耶?
從50年的春天開始,特別是紅五月和抗美援朝時期,幾乎天天都是停課聽政治大報告,有時還是幾個中學的學生聚集在一起聽報告,樹德中學學生除了在本校大操場內聚集數校學生外,時常到附近東馬棚街四川省女中集合。內容主要是圍繞抗美援朝、土地改革、鎮壓反革命三大運動。各式各樣的政治動員報告,土改工作隊的報告,志願軍戰鬥英雄、朝鮮人民軍戰鬥英雄的報告,赴朝慰問團的報告,僅僅成都某中學一名叫張什麼華的女學生參軍後赴朝作戰地醫院護士,雙眼受傷失明的英雄故事就聽了兩次,連電影《白毛女》插曲的歌唱者孟於也到樹德中學作了半天的報告。新來的語文教師施幼怡,是民主同盟成員,49年以前曾經被國民黨的稽查處關押過短時間,施也要對全校師生作半天的報告,講他的光榮的歷史。學校還組織全校師、生參加過幾次殺人的萬人公判大會。每次聽大報告或參加其他政治活動後必定要開小組會,討論學習後的心得體會,人人都要發言,否則組長點名過不了關。每次會後組長要向王建鴻匯報討論情況,王建鴻運用毛澤東階級鬥爭三字訣、三字經,將全班同學分類排隊為激進、中間、落後三類也就是左、中、右,然後再祭起三字經的法寶,依靠左派團結中間打擊右派。在同學中製造隔閡、對立、甚至仇恨。什麼是激進,激進的標準首先是靠攏組織,其具體化人格化的方式就是靠攏王建鴻,要監視周圍同學的言行給王建鴻打小報告同時匯報自已的思想,其次要把王的話作為聖旨,對王百依百順,在王的面前奴顏婢膝,迎逢阿諛,搬是弄非,打擊別人抬高自已,完全不顧做人的道德和良知,喪失人格的尊嚴,把自已變成一個十足的市儈小人。這就是極權專制統治下的激進、進步、革命,完全扼殺了樹德中學充分發展學生的個性和創造能力,獨立之見解,自由之思想,平等、博愛的精神。把學生變成政治的奴僕,權力的奴才。這是一個把人變成鬼的過程。
王建鴻拉起了一個以原甫澄中學學生李其泗和一些女生麇集的圈子。王成天與這幾個女學生嬉笑打鬧,廝混在一起,極其低級庸俗,個別女生甚至給王洗內褲、洗襪子,這就是靠攏組織最革命,最進步的表現。
鬥爭逐步升級,王建鴻為了展示他的威嚴和權力,組織了幾次全校鬥爭大會:
第一次的批鬥對象是我班同學吳知勉。主要事由是吳的兩個哥哥在1950年的暑期由成都去北京考入北京大學的化工系和華北工學院(後改名為北京工業學院)的電機系。吳在同學中時常鼓吹畢業後去北京考名牌大學,再加之吳平時在學校裡看不起王,藐視王不學無術,念報紙時別字連篇,口齒不清,謬誤百出,作風下流,像個痞子,當然與王十分疏遠。吳踩著王的痛足,王對吳早就耿耿於懷侍機報復。為此,王給吳定的罪名是極端嚴重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反動思想,白專道路,無組織性,脫離黨的領導。第二次批鬥的對象嚴開容也是我班同學,原因是嚴是學生會生活福利部部長,有職責監督和協助伙食團和廚房的工作,在一次蒸饅頭啟籠時,嚴拿了一個饅頭嘗試,檢驗饅頭是否蒸熟,當時有廚工胡師付在場,但是,嚴在嘗饅頭時恰巧碰上王的兩個狗腿子路過,污蔑嚴偷吃饅頭,王因嚴平時不買王的賬,不靠攏王,王對嚴早已懷恨,趁此機會,栽贓陷害硬說嚴偷吃饅頭,召開全校鬥爭大會,以斗嚴來立威。
我班有個女同學名叫譚常莊,其父是曾經參加過臺兒莊戰役的國軍將領,與其母分居,其母寄居於舅舅家,時值土改,舅家被劃為地主,被掃地出門,一無所有,譚常莊生活無著,吃了上頓沒下頓,學校給予助學金伙食補助,當年冬天其母將一件從前的舊絲棉襖減為短襖給了女兒禦寒,此事被告發,說譚穿絲棉襖還要吃助學金,欺騙組織,欺騙革命,王即召開全班大會鬥爭譚,並勒令譚退出助學金,逼得一個小女學生四處乞討,幾乎輟學。
再一次事件是樹德中學有一個工作多年的老校工,名叫鄭步榮,大家尊稱他為鄭大爺。鄭大爺的兒子小鄭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小鄭在高中畢業前夕,組織上調他去參加工作,小鄭不願意輟學,放棄學業,希望畢業後繼續升學。這是不服從組織分配,不服從革命的需要,批鬥後宣布開除團籍。
1949年以前樹德中學有位英語教師叫萬千里,他自鳴得意地寫了一篇英語的短文,題目叫「CONFUCIUS」。他多處講授、宣揚此文,宣傳孔夫子的學術思想和教育思想。49年以後被多次激烈批判,說他是地主階級孔老二的孝子賢孫。
當時學校的在校學生從1950年的下半年以後就一次又一次的要填寫自已的履歷表和書寫自傳,兩者的內容基本雷同,重點是政治審查,交待出歷史上曾經參加過何種政治組織,包括進步組織和反動組織,參加時間、地點、何人介紹,參加過哪些活動以及本人的家庭成員和社會關係的成員的政治面貌。反覆填寫,從其間尋找紕漏,對未成年的中學生尚且如此,對任何一個成年人的審查和控制可想有何等嚴密。
(三)四大監門一瞥
樹德中學學生可以看到成都市其他任何學校的學生完全不可能看見的獨特的風景線。學校坐落在成都市的西門寧夏街,緊臨的隔壁是四川省第一監獄,簡稱四大監,據說該監獄是建於前清。從1950年的冬天開始,特別是到51年的3、4月以後,中午放學,學生走出學校大門時,經常可以看見四大監把關押在其內的反革命分子拉出去押赴刑場的情景。其時監獄大門前的街面上停放著三、五輛十輪大卡車或道奇大卡車,車箱的後檔板打開放下,兩個士兵為一組把一個五花大綁背上插有死刑標籤的囚犯夾在中間,拖出監獄大門,到達汽車後檔板的前面時,將囚犯如拋茶葉包子一樣地一個一個地拋進車箱。汽車駕駛臺的車頂上架著機槍,兩旁的足踏板上各站一個一手拉著車窗,一手提盒子炮的士兵,車箱內的兩側各站有4、5個端著衝鋒槍的士兵,場面極其森嚴、恐怖、可怕,令人有窒息的感覺。51年春夏之交的一段時期,幾乎每一天都有可能看見這樣的場面。
1951年初夏的四、五月份的時候,有一天中午放學時,遇到街上戒嚴不准通行,學生全部被堵塞在學校的校門前面。看見大約有二、三百人被押送著朝寧夏街北面的北教場的方位走去,沒有汽車,囚犯們沒有被捆綁,幾個人一排徒步行走,用一根很長很長的繩子把每排兩側的一個人,從前面到後面每一個人的上臂被一個一個的連環活套著。兩旁士兵端著衝鋒槍和上了刺刀的步槍槍口對著囚犯,也是緩步行走。另外,有幾個抬著重機槍的小組,沿著囚犯們前行的隊伍,不停地跑步到囚犯隊伍的前面不遠的路旁架起重機槍,槍口也是對準囚犯的隊伍,重機槍的陣地也是伴隨著囚犯隊伍前行的方向,後撤前架向前推移。囚徒們的穿作整潔、高雅,男的穿西服、中山服、長衫,女的穿旗袍、或毛料外套,或毛衣外套。神情都很自然,他們完全不知道即將走向何處?
下午放學時,街面上各處都貼有鎮壓反革命分子的佈告。我還依稀記得佈告的內容是槍決反革命分子XXX名,然後是一人一行,姓名、性別、年齡。罪名多是總述或群述,個人單人敘述的筆墨不多。這樣,每一行的幾個字就斷送掉了一個人的生命,一紙佈告就使幾百個活鮮鮮的生命從地球上消失,幾百個家庭家破人亡。
(四)升學學習團
1952年暑期,我在樹德中學高中畢業了。這年秋季全國各個高校第一次統一招生。當時的四川省被劃分成四個行政公署,以成都為中心的川西地區組織了《川西地區高中畢業學生升學學習團》。集中了全川西地區以及鄰省西康省雅安地區的全部高中畢業生約一千多人,進行升學前的學習。學習團最初設立在成都市純化街原國民黨的省黨部內,7月23日開學,一星期後遷到文廟後街石室中學校內。學生全部住宿,食、宿費用由政府包干,學生一分錢都不用繳。四川是天府之國,魚米之鄉,成都地處川西平原的腹地,物產尤為豐富,伙食辦得很好。學習團團長是川西文教廳廳長張秀熟(1950年初任樹德中學校長)。張是掛名,實際負責人是副團長、省女中校長王仲雄(女),學習的內容全是政治。從7月23日到高考的前兩日,每一天都要聽半天的政治大報告,半天以班組為單位學習討論。川西區和成都市有關組織、宣傳、文教以及青年團等單位的領導幹部,大多數都來此作過大報告。晚間多數時間是以班、組為單位作集體娛樂活動。
學習的目的是統一思想,加強組織性,服從祖國的需要,服從黨的需要。祖國就是黨,黨就是祖國。端正升學態度,批判資產階級成名成家的個人主義,也就是批判有事業心努力學習求上進的學生,批判無組織無紀律的自由主義。重點是強調高考後要服從組織,到所分配的錄取學校入學。8月15日,高考第一天早上7:00西南地區文教部長楚圖南在重慶市對考生作了一次簡短的無線電廣播講話,大意是勉勵考生好好考試,服從國家分配。
9月27日,重慶新華日報公布西南地區高考考生進入全國各高校的錄取名單。我和一個樹德中學同班同學,好友徐蓉生兩個人同時被錄取入唐山鐵道學院電機系(唐院電機繫在西南地區僅收2名)。學習團95%以上的學生均被錄取到全國各校各系。原因是當年全國高中應屆畢業生的人數還達不到該年的高校計畫的七萬人的招生人數。例如,我父親的工作所在單位有一個二十多歲的職工名叫宋星才,男,文化程度僅高小畢業,沒有上過初中,因為能拉一手很好的二胡(註:一種民樂樂器,《二泉映月》是二胡樂器的知名樂曲),當年參加高考後就被錄取進入四川音樂學院的民樂專業。
10月初,學習團結束,學生們陸續分赴全國各高校,路途所有的車、船旅費和伙食費政府全包,入學學生不用掏一分錢。當時正值實施第一個五年計畫的前夕,同學們沿途高唱歌頌五年計畫的歌曲,年青人的感覺真是幸福極了。
1952年的暑天,全國教育界還有兩項重要的變革。一項是完全照搬蘇聯的模式,強制性的進行高校的院系調整。主要內容是綜合性大學只保留文、理兩類學科,理、工分離,成立單一的工科院、校。其他醫學、農業、財經、藝術、體育等等都成立單一的學院。取消社會學系,有關法律和人文學科的專業大大地被壓縮。強調各種專業都要像蘇聯一樣學習專一的知識,批判資產階級和美英帝國主義的教學方法,反對學習龐雜無用的理論知識,強調適用學科和技術學科,輕視理論尤其是基礎理論的學習與研究。在北京,三所知名大學,北大、清華、燕京被打散後重組。北大僅存文、理;清華成為單一的工科;燕京被撤消。在成都川大、華大、光華同理組合,川大辦文、理,華大成為單一的醫科,次年改名為四川醫學院,光華命名為四川財經學院。
五年之後,一批才華卓越的有識之士,對此次調整稍有微詞即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份子而掉下陷阱。
再過40年,到20世紀末,歷史又再次顛倒過來。大學所含院、系、專業之龐雜,數量之多,不僅比1952年而且比1949年以前還大大擴張了。華西醫科大學並入川大,北京醫科大學並入北大,上醫並入交大,浙醫並入浙大,雅安雨城的四川農業大學也辦起了工程學院、國際貿易系、體育系等等專業,真是30年河東,30年河西,蒼海桑田都在笑談中。
1952年暑期的另一項措施是成都市所有的中學教師全部集中學習,開展思想改造運動,批判資產階級思想、資產階級世界觀、資產階級教育路線。同時按照蘇聯的列寧模式把各個中學的學校名稱全部取消,以數字序號更名為第一、第二、第三、……第N中學,成都市過去的名校樹德中學更名為第九中學,石室中學更名為四中,成都縣中更名為七中。可惜這些偉大的革命創舉還沒有等到21世紀就煙飛灰滅,成為歷史的笑柄,樹德中學仍然拾取了吳照華的老招牌。
(五)新唐院
1952年9月底,全國高考錄取名單西南地區部分在重慶新華日報刊登,我和樹德中學的同班好友徐蓉生兩人同時被錄取進入唐山鐵道學院電機系。唐院電機繫在西南地區僅僅錄取兩個名額,恰恰就是我和徐兩人。
10月初,凡是被錄取進入東北、華北、華東、中南諸高校的學生,均由成都乘當年7月1日剛通車的成渝鐵路火車到重慶後,乘輪船沿川江到漢口,再轉赴各地。到漢口後因火車站設有唐院新生接待站,我和徐就在漢口留下,住漢口鐵路招待所,在漢口玩了幾天,然後到北京,當時北京前門一帶還有有軌電車。在北京鐵道學院又住了一天,然後到達唐山入學。進校後休息了兩天,入學的新生基本到齊,從星期一開始,學校組織迎新周活動。
迎新周活動的內容是全體新生每天上午聽政治大報告,有時候下午也還要繼續聽政治大報告。按系、班把學生分編成若干學習小組。下午和晚間的政治學習是小組討論。夜晚的小組討論一般要到午夜零時以後才結束,有時拖得更久。小組學習討論的主要內容一是自我思想暴露、思想檢查、思想批判,批判自已的資產階級思想、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端正學習態度,樹立為了黨,為了祖國而學習,一切服從黨和祖國的需要的正確觀點。另一個重要內容是當時正值抗美援朝運動期間,檢查每個學生對美國的認識和態度,樹立仇美、輕美、蔑美的觀點。人人過關,反覆檢查,天天如此,生活非常緊張,使人疲憊不堪,毫無喘息之機,一點也沒有輕鬆愉快的感覺。迎新周雖然只有七天,但是感覺日子過得太長,令人有窒息的壓迫感受。
好不容易盼到迎新周結束,正式上課了。
唐院坐落在唐山市的東北郊,北寧鐵路經學校的旁邊過。學校建於前清,原名路礦學堂,後稱唐山公學,校門石牌坊上刻有「交通大學唐山學校」八個大字。當時交通大學分兩部分,唐山校區搞路、礦;上海校區名交通大學南洋公學,搞造船、機械。後來唐院易名為「交通大學唐山工學院」,「北方交通大學唐山工程學院」(北方交大另一個學院是北京管理學院)。1952年院系調整時更名為「唐山鐵道學院」(搞鐵路工程),「北京鐵道學院」(搞鐵路管理),「哈爾濱鐵道學院」(搞鐵道電訊)。
交通大學素有中國工程師之搖籃的稱號,是一所在國內外都享有盛名,人材濟濟,學術水平和教學質量都很高,學生勤奮好學的中國培養工程師的最高學府,堪稱中國的麻省理工學院。但是1952年秋天的唐院卻完全是另外一番天地。
當年入學的新生有一千多人。分四個系,電機系、機械系(含機車、車輛二個專業)、鐵道系(鐵路建築)、橋隧系(含橋樑、隧道二個專業)。學生的狀況和來源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部分。這兩個部分各佔學生總人數的一半。在各個系、班、學習小組也大體上各佔一半。一半是經高考錄取的入校生,這部分學生入學考試的各科成績水平都較高,大體上能達到工程學院的招生標準。另一半學生是調干生,他們是軍事系統,部隊的幹部轉到學校來培養的。他們的條件是政治素質好,三十多歲以下,具有高小以上的文化程度。他們是52年的年初就大批地分派來到各高校。唐院分派來了幾百名,來校後統一編班進行文化補習。
補習了半年的時間,他們的文化程度和科學知識水平究竟有多高呢?在補習班有一個典型的事例可以說明問題:
某天,一位教師在補習數學課,講分數時,教師詢問教室裡的眾多學生:同學們!請回答!1/6和1/4兩個數相比,哪一個數要大些?哪一個數要小些?是1/6大呢?還是1/4大呢?
這一問,課堂炸開花了。學生分為兩派,一派說1/6大,另一派說1/4大。誰也不相讓,誰也不能把對方說服。此時,聰明的教師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拿來了兩個大蘋果,將一個蘋果用刀切成6瓣,另一個蘋果切成4瓣,將兩個切開後的蘋果,分別放在兩個盤內,叫學生作相互比較,再告訴學生蘋果切成6瓣的,每一瓣就是1/6,切4瓣的,每一瓣就是1/4。這才平息了爭論,大家取得了一致的共識,原來如此!1/4比1/6要大些。
秋天到了,這些調干生要舉行結業考試,也即是入學考試。考試的內容是補習的是什麼就考什麼。而且是在考前教師還要給學生整理出複習大綱和考試提綱,這實際上是把考試題目都預先告訴學生了。經過這種掩耳盜鈴的考試以後,接下來就是填志願了。在哪個院、校補習就填哪個院校的系、專業。校方僅僅是把各系的分派名額平衡一下也就萬事大吉了。
上課了。但是聽政治大報告和政治學習小組討論仍然是重頭戲。鐵道部、高教部、宣傳部、青年團,各式各樣的首長和領導幹部,志願軍戰鬥英雄、赴朝慰問團……不一而足。白天聽大報告還要好受點,特別是每天夜晚在新修建的T字形學生飯廳聽報告,實在令人難以承受。報告的時間通常從晚間七點過鐘開始要拖到凌晨的一、二點鐘,個別時候甚或要拖到二、三點鐘才結束。在聽報告的過程中,間歇以各個系為單位彼此反覆地拉唱紅色革命歌曲。拉歌的情緒非常激烈,只聽得:
「鐵道系!來一個!橋隧系!來一個!機械系唱完了!電機系!來接到!電機系!唱完了!鐵道系再接到!」
飯廳內拉歌不止一處,各個區域、角落都在拉,此起彼伏,高分貝的噪音、喊叫聲、各種嗓音的歌唱混雜在一起,一般每次拉歌要拉半個小時以上,有時一次拉歌竟會超過一個小時。每晚的大報告都要間歇二、三次拉歌,這是因為報告太冗長乏味,其內容充斥著教條、口號,了無新意,對學生完全是疲勞轟炸。拉歌是為了刺激和鼓動情緒,避免聽者打瞌睡。就像軍隊的戰前鼓動,身在其中,一點也體會不到這裡是一座高等學府,活脫脫的是一座軍營,又像一個嘈雜的鬧市。
在班上調干生與高考生二者之間涇渭分明,截然有別,不僅表現在文化程度和知識水平方面的差異。調干生是革命幹部,在讀書期間,每月都要領津貼(當時津貼和工資正在轉換期)。主要是兩者在政治地位方面的巨大差別,調干生和高考生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同學之間的平等關係,而是指揮與被指揮的等級關係。不僅如此,就是教師也要對其退讓三分,調干生是班上的主導者和指揮者(註:我沒有用統治或被統治這一修飾語)。僅舉幾件令人難忘的事為例:
⑴我和徐蓉生兩人是成都市樹德中學初中、高中共六年的同窗好友,又同時考入唐院電機系。且又遠離家鄉,自然我二人的接觸要密切一些,星期天常常買一點炒花生沿北寧鐵路散步休閑,或一道進城去唐山市區逛街。某日,幾個調干生(約三人)代表組織對我二人談話,因為談話的話語是令人感到無法想像的驚異,所以我至今還記得原話是這樣說的:「你們兩人經常單獨在一起活動,雖然現在我們還沒有拿到你們兩人搞反革命陰謀的證據,但是,至少你們是脫離組織領導,無組織、無紀律的小圈子活動,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嚴重表現,今後,你們二人必須隨時靠攏組織,不准兩個人在一起單獨活動。」
這哪裡是什麼同學之間的談話,這是極權制度赤裸裸地對個人的人身自由與活動空間的嚴重剝奪、限制和束縛。生活在今天大學校園的學生如果聽到這樣的話,不知有何感覺?
⑵某一晚間,我們幾個高考生在宿舍裡複習功課,做作業。突然進來幾個調干生,對著我們說:「你們出去,我們要開會,你們不能聽。」這樣就把我們攆出了寢室。今天的大學裡還可能發生這種事嗎?
⑶有一次上微積分課,因為這是基礎課,幾個不同系的一年級的班合併在一個階梯大教室上課。某教授正在講課時,突然一個調干生站起來,高聲叫到:「某教師!你講錯了!黑板上寫錯了!」該教室的講台上是四個可以上下、左右移動的黑板。這位教授把黑板拉上、拉下、拉左、拉右看了好一陣子,非常驚慌,茫茫然不知所措。那個調干生又站起來說:「我看錯了!」繼續講吧!這哪裡是尊師重教?完全是上級對下級的非常粗暴的命令指揮。
⑷鐵道系一年級有一個學生在作業本上面寫有英語文字,此事被院廣播站大肆宣染、批判,說這是階級立場,敵我問題,是崇拜美帝國主義,崇美、親美的具體表現。政治調門提到了可怕的高度,一直鬧了好幾天才了結。這一下可把我和徐二人嚇唬了,因為我們在樹德中學上物理學時,單位都是寫英語符號,如DYNE、VOLT、JOUR等等,既簡潔又便於轉換運算。現在,我們只好連夜重新謄寫物理學、理論力學的筆記本和作業本,把有英語符號的本子扔進取暖的火爐裡燒掉。
⑸理論力學教研組有一位王講師,在授課時不慎說出意思如下的話:「合力、分力、分力、合力、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正如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這一下王講師闖下了大禍,說他在課堂教學時公開放毒,散佈反動言論。教研組、系、學院、大會、小會、廣播站連篇累牘的文章,批判王講師,責問王講師的反動立場,「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會分裂嗎?」「共產黨會分裂嗎?」「偉大的祖國會分裂嗎?」王講師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灰溜溜的抬不起頭,只能挾著尾巴做人。
⑹某個星期六週末晚上,放映壩壩電影,蘇聯影片《幸福的生活》。影片放映到插曲的畫面「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此時放映機卡嚓而止,電燈大亮。一個調干生跳到臨時搭在放映幕布前的一個小檯子上面,高聲呼問:「社會主義的生活幸福不幸福呀?」下面齊聲回應:「幸福!」又問:「美帝國主義正在侵略我們,怎麼辦?」下面狂呼:「打倒美帝國主義!」又另有人提問:「美帝國主義屠殺朝鮮人民怎麼辦?」「蔣介石匪幫還盤踞在臺灣怎麼辦?」這時就此起彼落的一片口號聲,「打倒美帝國主義!」「消滅蔣介石匪幫!」「解放臺灣!」「消滅美蔣匪幫!」歇斯底里地足足折騰了半個多小時,電影才繼續放映。
⑺在一個寒冬的晚上,院長顧希作大報告,要在全院徹底清查潛伏的反革命托派分子。說托派分子是最危險、最兇惡的敵人,要對托派分子進行最堅決的鬥爭,徹底挖出這些隱藏得很深的敵人,整個報告殺氣騰騰,充滿了火藥味,聯想到寧夏街四大監門前綁人去處決的情景,真使人膽戰心驚,不寒而慄。幸好在這次報告以後就再也沒有提及此事了。聽報告的學生是不會知道內中的情節的。
⑻無論是聽大報告還是小組討論,都要與美帝國主義掛鉤,都要灌輸仇美、蔑美、輕美的觀點,原子彈是紙老虎!帝國主義國家人民處在水深火熱的苦難之中,帝國主義行將被消滅!蘇聯老大哥如何強大,是全世界最先進的國家!老大哥對中國人民的援助是最無私的!蘇共19大以後,更要不停地學習蘇聯建設共產主義的偉大勝利。再加上揭露批判克里姆林宮內潛藏的反革命醫生集團這些壞人。總之蘇聯是社會主義天堂,蘇聯是天使,美帝是地獄,是魔鬼。
最使人不堪忍受的是小組討論,每一個人都必須聯繫實際,聯繫自已,無中生有的暴露自已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和醜惡思想,往自已的臉上抹黑,潑污。清除身上莫須有的親美、崇美、恐美的觀點和資產階級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否則就過不了關,接受無止無休的幫助和批判。
從成都到達唐山之前所懷的興奮、希望與憧憬和到達之後與現實的嚴重落差,實在距離太遠,對於一個不滿18歲,政治上完全無知,社會世故、政治世故一片空白的中學生要面對如此冷酷的現實,一時卻難以調節適應。
從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來到寒冷的北國,這年冬春之交,我病了,嚴重的胃病,每次餐後,胃部脹痛難忍。加上痔瘡肛門出血,大便後直腸脫垂,宛如一個核桃。徐蓉生也患了肺結核病。加上精神的緊張和沈重的壓力。春天,我和徐二人同時從唐院退學返回成都。
1953年的秋天,徐考入成都華西大學醫療系。我考入華西大學口腔醫學系,我們二人均棄工轉醫,生活開始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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