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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等待女兒(圖)

──憶我的父親

 2015-06-02 07:29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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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茉莉

【看中國2015年06月01日訊】女兒是父親的驕傲

我童年記憶中最幸福的一刻是父親給予的。那是五十年代末,我被父母全托在邵東縣幼兒園。一個週末的黃昏,爸爸來接我回他教書的邵東一中。燦爛的夕陽裡,爸爸居然在路邊茅草小屋頂上掏下一個白色的鳥蛋來。小小的我,雙手捧著那個無比珍貴的鳥蛋,樂得快要發暈了。對個子高高能掏到鳥蛋的爸爸,我童稚的心裏充滿了崇拜之情。

幼時如金子般耀眼的時光,轉眼就黯然失色。自六十年代大饑荒、文革以來,個性高傲的父親在殘酷的政治高壓下長期沉默寡言,忍辱負重。一九八九年我被判刑入獄,出獄後被逼流亡,父親一次又一次地為女兒申訴,毫不畏懼地指控李鵬等中國當權者侵犯人權。

二十餘年,父親一直痴痴地等待女兒歸來。直到九十五歲,滿懷期待的父親終於油盡燈枯。不孝的我沒有回國探親、送葬,但父親在臨死之前留言,仍然將唯一的女兒視為他的驕傲。

無論怎樣遠離父母,死亡讓父母重新佔據孩子的感情世界。當父母的存在成為瑞典語中的過去時態,難以抑止的懷念與感恩之情,如潮水般湧上來。記憶是我唯一的回歸途徑,我只能以點點滴滴的回憶,去對抗骨肉長期分離的家庭悲劇。

穿越時空的一組歷史蒙太奇

在遙遠的北歐點燃一支又一支蠟燭,我唸唸叨叨地和父親告別。又一個給我生命的人走了,我的思緒回到人生的起點。在飛速發展的時代,現代性讓我們一味面對未來,使得遺忘如煙霧一般瀰漫,淹沒了很多寶貴的記憶。那些過去了的幸福和痛苦,如同前輩植物裡淌下的晶瑩琥珀,埋藏在海底,需要去用心打撈。

打撈記憶帶出了一組蒙太奇,因為年歲久遠,那原本生動的圖景大都成了黑白色。在他人看來再渺小不過的往事,在我卻是自己成其為自己的根源。無論我和父親有多大的代溝,他是在精神上給我影響最大的人。

我童年時第一次看到父親露出畏縮驚懼的神情,那是六十年代初的一個傍晚,父親拿著一個舊布袋,帶著我去到學校旁的一塊綠豆地裡。他彎著腰,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地摘起豆莢來。很多年後我才明白,那個大饑荒餓死了很多人,鄉下的親戚跑來求一口食物活命,父親把食堂裡限量的缽飯端給家人吃,自己因飢餓患了水腫病。本是書生的他,只好私下開一塊土地種點綠豆以充飢。

一九六四年的四清運動後,父親作為「歷史反革命分子」,被從縣城中學清洗出去,調到一個叫肖家沖的偏僻山區。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已在城鎮小學受到歧視,因出身不好被撤了少先隊文娛委員之職,母親因此讓我跟著父親到那個山區去。父親遭貶罰之地,一度成了我的天堂,我在肖家沖和鄉村女孩一起鑽山洞、採野花。

每個月有一次,發了工資,父親就去殺豬的人家買肉吃。每次他拿著用桐葉包著的肉,走進作為校舍的祠堂,都要分出一小塊豬肉來送給門口的貧戶六嫂。六嫂的小女兒因缺乏營養面黃肌瘦,嗷嗷待哺,一小塊豬肉在那個時期是非常稀罕之物。我長大後,凡自己有的東西都不很吝嗇,願意與人分享,這大概是父親身教的緣故。

到了一九六八年文革狂熱時期,我們連那個寧靜的山區小學也不能呆了。我終生難忘的一個鏡頭是:父親從公社開會回來,頭部帶著被造反派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口,胸前掛著「國民黨殘渣餘孽」的牌子。當時父親只和我說了一句話,讓我清理自己的東西,我們被命令回原籍勞動改造。我不敢問父親是怎麼回事,只能拿著一對長長的竹竿帳棍,沉默地跟在挑行李的父親後面,摸著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回老家去。

「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走過狂風暴雨的海」

連綿的回憶伴著淚水,也伴著歌聲。我一遍遍地唱英文歌《You Raise Me Up》:「你鼓舞了我,所以我能站在群山頂端;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走過狂風暴雨的海;……你鼓舞了我,讓我能超越自己。」

我有一個芬芳的名字。因為我們家先有了兩個男孩,父親在我未出生之前,就早早準備了一個女孩的名字:莫莉花。我是一個被父母期盼的女孩,是世人所說的「掌上明珠」,但我卻時運不濟。剛小學畢業就遇上了文革,因為是「黑五類」子女我被禁止升中學,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民辦中學就讀,才讀了七天就被人從教室裡趕出去。

我夜夜哭濕枕頭,為自己失學的屈辱傷心不已。父親看到我小小年紀就在鄉下插秧割稻、拾柴禾扯豬草,信奉「唯有讀書高」的他難過地對人說:「我家莫莉花本來是讀博士的料子」。

但父親不讓我繼續悲悲切切,他偷偷地教訓我,說:當年和他一起在民國時期畢業於中央政治大學的同學,凡是留在大陸沒去臺灣的,有些人在共產黨土改鎮反中被槍殺,有些人在反右運動中被監禁,我們家直到文革才被整肅下鄉,已經算是幸運的了。有一次我在田間挑塘泥,肩膀腫如饅頭,父親看了不以為然地說:「鄉下農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勞作的」。

在他人更大的苦難面前,我學會堅毅地承受命運。一九六八年,在父親的指示下,我找到家鄉一間農業中學就讀,半天上課,半天在生產隊出工。幾年後就靠著這張只讀了一年的農業中學文憑,我當上民辦教師。八十年代開放時代來臨,我在父親的敦促下,一邊教書帶孩子,一邊進修中文系專科和本科。父親很為我自豪,因為我勤奮努力,從鄉村小學簡陋的講臺,一直教到大學漂亮的梯形教室。

心理學家會說:一切源自於童年。童年遭受的政治歧視和侮辱,在我心裏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到了一九八九年,身不由己地捲入了沸騰的民主運動。那是因為我沒有忘記,因家庭出身長期被欺壓到社會底層,對生活曾經有過什麼樣的盼望。

在我被邵陽市中級法院開庭公審時,我的父母表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我的「反革命宣傳煽動罪」一案在邵陽市委大禮堂開庭。我為自己作無罪辯護,上千聽眾為我熱烈鼓掌。當時我的母親很恐懼,她一邊哭泣,一邊輕聲地抱怨、責罵我。

而我父親卻很興奮激動,他與大家一起為我鼓掌,儼然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民國時期在南京讀大學時,年輕好學的父親曾旁聽過一些世紀大案的庭審,他因此比我母親更有頭腦與見識,能認識到這場審判的性質,認識到女兒雖被判刑要送去勞改,但當局在道義上則一敗塗地。

在女兒被剝奪權利與自由的困境中,父親挺直了腰板,站在我身後。很多年後我才在他鄉反思時悟出,我在被審判時毫不猶豫地選擇維護自己的尊嚴,拒絕認罪,是因為我命中注定繼承了父親清高和執著的性格。正如魯迅先生指出的:「從水管裡出來的是水,血管裡出來的是血。」

「教女護人權」,父親一生的驕傲

在母親走後三年,父親也走了。我翻閱他們留下的書信,禁不住淚如泉湧。母親在留下的遺囑裡聲稱:「晚年多虧莉花的慷慨贈予,這些年我們過上舒適的生活。」她提及我多年來對父母的經濟資助,這減少一點我對自己沒有盡孝的愧疚感。儘管如此,不能在父母晚年和去世之際探望和照顧他們,仍然是我心中最深的痛。

是否回國探親,這是我流亡二十二年中一直糾結萬分的問題。曾有老鄉傳話,說有關當局考慮有條件地讓我回國探親。但是,要我接受一種類似施舍的機會,從一個小洞裡爬回去,對看重個人尊嚴甚於生命的我來說,實在是太為難了。我知道有不少同命運的流亡者回去了,但他們不是寫了某種類似悔過或保證之類的文字,就是被當局追究抓捕,或友好合作,或被傳言招安。我既不能承受那種羞辱,也不想私下接受某種「恩惠」而放棄自己批評中國政府的權利。

母親不問政治,卻清楚地知道當局會使出什麼手段,為了我的安全她表態不要我回國。父親卻相反,他一直為我的基本人權抗爭。早在我入獄期間,父親就以親屬名義為我寫申訴書,堅稱我無罪,並嚴厲斥責中共當局:「你們在我女兒的判決書上列舉的罪狀只有區區五句話,卻判了她三年刑。」

從二○○八年起,日漸衰老的父親盼女心切,不斷給邵陽市中級人民法院等機構寫信,指責他們說:「我女兒莫莉花,被你們無理抓去,又無理判刑。……你院是嚴重侵犯人權的犯罪人。」他還寫信給李鵬、江澤民和胡錦濤等人,聲言要向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控告他們侵犯人權。

儘管父親的一封封告狀信都石沉大海,但他堅持向那個冷酷無情的國家機器要個說法。他充滿信心地告訴我:「等我告倒了他們,你就可以回國了!」無論父親晚年是否喪失了對現實的認知,他的邏輯是清晰的:是那個政權逼得女兒流亡,是他們有罪。他仍然豪情滿懷,在一封寫給臺灣的老同學的信中,他自作輓聯一首,其中就有「育才執教鞭」、「教女護人權」等句子。他把我走上為人權抗爭的道路視為他的驕傲。

我的父母都活到高齡,但都沒有等到女兒回家。一生與父母聚少離多,喪親之痛使人清醒,讓我從虛無之中獲得人生的信念。生命的真相猶如海水退後裸露的礁石,我意識到自己繼承了父輩的遺傳密碼,也承載了他們的追求與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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