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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微痕》一個北師大才女的生活慘史(組圖)

魂 兮 歸 來!——個女右派的遭遇

作者:雷一寧  2014-10-30 19:59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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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14年10月30日訊】核心提示﹕毛澤東曾派人拿著他的手書到北師大找過黨委書記...瞭解情況之後,毛肯定又作了什麼指示,可這至今仍是秘密。...也就在此時,康生親自跑到北師大...師大是這個整人老手親自抓的點,他曾說:「鐵獅子墳鬧鬼鬧得那麼厲害(鐵獅子墳是師大所在地),怎麼才這麼幾個右派?」

我向上帝宣誓:我憎恨和反對任何形式的對於人類心靈的專政。

                      ——傑佛遜(ThomasJefferson)語

瀋巧珍,還記得我嗎?在北師大讀書那會兒,我和你同系同年級不同班,雖然天天見面,卻幾乎沒有說過話,但卻知道你有個與溫柔善良連在一起的外號「巧兒」。我知道你也是右派,是在青海西寧,在你「自絕於人民」以後很久了。當時我非常震驚:小巧玲瓏,溫柔善良的你,怎麼可能幹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事?你到底是怎麼成了右派的?你是怎麼走上「自絕於人民」之路的?你是怎麼死的……聽說你是跳水死的,一幅畫面立即呈現在我眼前:你,身著撕裂的衣褲,披散著參差不齊的長發,站在我們的母親河——黃河邊的懸崖上。身體向著母親河傾斜,高高地伸出雙手,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傾訴:「風啊,你不要叫喊!雲啊,你不要躲閃!母親啊,你不要嗚咽!今晚,我在你面前,哭訴我的愁和冤……」唱罷,向著母親的懷抱跳下去……幾十年前,當我唱著或聽到這《黃河怨》時,這畫面便呈現在我腦際。現在,在這種情景下出現,總覺得不太合適。因為,你並非死在外敵蹂躪的國土上,而是死在「人民當家作主」的時代裡。1949年「解放後」,我們所受的教育,尤其是北師大的教育,教給我們的是根深蒂固的相信組織,相信黨的理念,是什麼使你懷疑這神聖的理念非「自絕於人民」不可呢?因此,我一直在尋找,尋找你的苦難歷程,尋找你的心路歷程,尋找我心中疑問的答案。

願你在天之靈給我智慧,給我靈感,使我能寫出真實的你。

(一)

在對你有了較多瞭解之後,我發現,你我有許多相似之處。

首先,我們都出身「不好」。我父親篤信墨子學說,為傳播墨子的「兼愛」思想而傾家蕩產地辦學校,1949年前,他的主要職業是教師兼校長,以宣傳和實踐「兼愛」(愛一切人)思想為己任——塑造/拯救人的靈魂;你父親是老中醫,兼賣藥材和製藥,以救死扶傷為己任——醫治/拯救人的肉體。1949年後,我父親把他所辦的學校及圖書,無償地交給了人民政府;你父親也把全部藥材及藥廠無償地交給了人民政府。他們都應當屬於愛國的自由職業者,也許還都具有新興的資產階級思想的萌芽,如果按自然規律發展下去,也許會成為可以摧毀封建專制制度及其思想的中產階級。可是,歷史有時真會捉弄人,他們都交出了自己並非剝削來的財產,放棄了他們為之奮鬥半生的事業,因為他們都認為,「解放」必然迎來一個人民當家作主的時代,相信人民政府就是自己尋找了幾十年的人民自己的政府。土地改革時,你我的家都住在城市,沒有被劃過階級成分。當幼稚天真的你我,看到要我們填的履歷表上有「家庭出身」一欄時,先是不明白何謂「家庭出身」,在明白之後,又以學校、老師、導師關於階級和階級鬥爭的理論來分析問題,懷著一顆相信組織、相信黨的紅心,我填了「官僚資產階級」,你填了什麼?工商業者?資本家?資產階級?據說,在批鬥你時,有同學稱你為「資產階級小姐」,這不會是空穴來風吧?「血統論」在中國源遠流長啊!那時,天真幼稚的你我,對組織教育我們的「出身不可以選擇,道路是可以選擇的」,深信不疑;等到我們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時,一切都不可挽回了。現在我們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後人,如果這話真正算數,就應當從所謂履歷表中取消「家庭出身」這一欄目。

跟我一樣,你也有一個關心你,愛護你,體貼你的姐姐。在日本帝國主義長驅直入,蹂躪咱們國土的時候,我們全家告別南寧,沿著邕江乘船西行,當時叫做「逃難」(逃離國難)。這時,你們全家也離開江西清江,乘船沿著長江西行,到了四川萬縣。在萬縣,你姐姐該上小學了,可是,媽媽對她說:「你上了學,妹妹一個人留在家裡,連個玩的人都沒有。你就留在家裡和她玩吧。」你姐說:「讓我帶著妹妹一同去上學,我擔保帶好她。媽,你就讓我們都去吧!」媽媽終於同意了。這時,你姐虛歲六歲,實際只有五歲多。你才四歲,就跟著姐姐上了小學。只比你大一歲四個月的姐姐,主動承擔了照顧你的責任。萬縣是個山城,雨水多,常颳風。一出門就得爬坡,山高路滑,你們年紀小小,從未撐過雨傘,媽媽設法弄來兩頂斗笠,給你們一人一頂。每天清晨,姐姐和你,背上書包,裝好中午的乾糧,戴上斗笠,手拉著手,俯視著滾滾東流的江水,沿著一百多米高的石坎,拾級而下,走向學校;下午放學,又手拉著手,仰眺無際的藍天,蹬上百米多高的石坎回家。有時,還一步一頓地邊數石坎,邊念兒歌: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老虎打不到,打到小松鼠。

松鼠有幾隻?讓我數一數。

數來又數去,一二三四五。

累了,就坐在石坎邊歇一歇。望著江邊吃力前行的縴夫,你和姐姐都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一起使勁兒,跟著他們唱號子:

嘿喲,嗬!腳蹬牢喲!

嗨喲,嗬!合力拉喲!

我拉的,不是木船,

是拉著,受難的祖國,嗬——嘿!

是拉著,受苦的同胞,嗬——嘿!

 

嘿喲,嗬!腳蹬牢喲!

嘿喲,嗬!合力拉喲!

要把她,拉出苦難,

拉到那,幸福的那岸,嗬——嘿!

拉到那,美好的明天,嗬——嘿!

唱罷,你「蹬」地跳起來,又頑強地往上攀登。無論烈日炎炎,還是颳風下雨,小小的你,從不說一聲苦,喊一聲累。艱苦而又充實的生活,給了你豁達、樂觀、吃苦耐勞的堅強個性。

1945年,日本鬼子無條件投降了。我的全家,從廣西西部的靖西,乘船返回南寧。這時,你和姐姐正好要升五年級,全家迫不及待地要「打回老家去」。可是,那時要返回的人數以萬計,沒有火車,只能坐小小的木船。為了等船,到達漢口時,開學時間已過。姐妹倆,你幫我,我幫你,自學了幾個月。在開學時,跳一級,同時上了六年級。小學畢業,你們同時考入聖約瑟女子中學。和小學時一樣,仍坐同一座位,老師、同學都以為你們是雙胞胎,對你們又羨慕,又愛護備至。在這學校裡,你知道耶穌為了拯救世人,心甘情願地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你知道,人活在世上,必須愛一切人,切不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你知道,人家要打你的左臉,就把右臉也轉過去讓他打;人家要脫你的外衣,就把內衣也脫給他……你學會了仁愛和寬容。

1949年,當父親把自己的財產無償交給人民政府後,你們正好初中畢業,你想繼續讀普通高中,以便升大學,你姐何況不是如此?於是,一個難題擺在你們面前,父親只靠做點小生意維持家計,連餬口都有困難。怎麼辦?這時,你的好姐姐對爸爸說:「爸,妹妹酷愛讀書,也會讀書,人又聰明、刻苦,就讓她去讀普通高中,我去考中專。三年後,我中專畢業,再支援妹妹上大學。」爸爸同意了。你沒有辜負姐姐的期望,一連考取了三所女子高中。最後你選了一所既管住宿、又對學生嚴格要求的市立第二女子中學。

你我上高二時,國家開始了大規模經濟建設。急需各式各樣的人才。於是動員一切具有同等學歷者報考大學,我們這些正讀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就被允許提前畢業,報考大學。由於受傳統觀念影響,同學們都不願報考師範去做「孩兒王」,你我就被動員報考師範;由於受「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觀念的影響,同學們都不願報考中文系,你我就被動員報考中文系,因為你的作文經常被刊載在全校的板報上,我的作文經常被作為範文在全班朗讀。當時,你我都被祖國即將出現的美好前景所鼓舞,沒有什麼比能為這美好前景貢獻力量更幸福的了;「塑造人類靈魂」,更是神聖而又崇高的職業。於是,你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人民教師的搖籃」北師大中文系。

為了能考上大學,學校特意請數理化老師給你補課。你清晨四點起床,晚上十二點睡覺,挑燈夜戰了幾個月,從容鎮定地走進了今天學子們望而生畏的全國高等學校統一招生考場。發榜那天,你二哥在《長江日報》公布的錄取名單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而且居然名列全區第一!當全家人都向你祝賀時,你只是淡淡一笑,說:「這是老師教學有方,教得好。我只是現炒現賣。今後我一定更加努力,決不辜負老師的期望。」不久,你又收到北師大寄來的錄取通知書,裡面還附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是北師大學生會和團委寫的,說得多好啊:「祖國的建設,需要整個一代能夠擔當起建設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歷史任務的新人,需要具備共產主義覺悟水平與道德品質和豐富的科學知識、並且具有堅強的體魄和剛毅的意志的人。也就是說,需要很多優秀的人民教師來擔負起這一光榮而又艱鉅的任務,新中國的兒童、青年必須通過教師,通過由教師領導的整個教育、教養、教學過程才能形成科學的世界觀,取得科學知識和工作技能,形成高貴的道德品格,因此我們以同志和戰友的感情歡迎你。來吧,親愛的新夥伴!」看後,你心情激盪不已,做一個合格的人民教師的信念更加堅定了。

1953年10月,咱們同懷五彩斑斕的夢想,到了北京,進了和平門外北京師範大學的中國語言文學系。

在學習上,你心無旁騖,認真刻苦。北師大的學生都是來自各地的佼佼者,由於你兩次跳級,比起別人自然差了一截,但你毫不氣餒,急起直追,成績中上,沒有一門功課補考過。你班有個男生肖敦煌,俄語基礎很不錯,從上大學那天起,就立志要翻譯涅克拉索夫詩集,一有工夫就埋頭翻譯。你知道以後,為了彌補不給咱們開外語課的缺陷,還暗中跟他學習俄語。

青春煥發的咱們,都有一個強烈願望:要健康地為祖國工作五十年。人人都自覺地鍛練身體,努力爭取通過「勞衛制」標準。自發地組織了很多鍛練隊,你就是古麗婭鍛練隊的一員。同學們天不亮就起床,到運動場上跑步,舉啞鈴,玩單雙槓,做自由體操,冬天還溜冰……由於你樂意為大家服務,凡事都認真負責,在二年級時,被同學們選為小班的女體育委員,得過體育運動積極份子獎章。

入學不久的一次晚會上,同學們拉你唱歌跳舞,你推辭不掉,就載歌載舞地演唱了一曲「三套黃牛一呀一匹馬……」,嬌美的身姿、清潤的歌喉,給同學們留下深刻印象。那時,著名評劇演員新鳳霞主演的《劉巧兒》正被搬上銀幕,電影裡的歌曲風靡全國。也許是你的名字和劉巧兒的名字都有一個「巧」字,也許是你倆人都有善良正直的性格,也可能是你倆人都長得嬌美可愛、小巧玲瓏,也可能是兼而有之,同學們就親昵地稱你「巧兒」。你不善言談,不喜出頭露面,更不拉幫結派,「匯報」他人。無論見了誰,都是靦腆地微微一笑。你單純樸實、坦率正直,就像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不知拐彎抹角,不藏一點兒心眼,這用傳統的眼光來看,便是有股「犟」勁兒。然而,究其實,這是無私坦蕩,是對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的執著,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

在那「不平常的春天」,你我都一樣,雖然也看大字報,也聽自由論壇,由於不掌握情況,沒有寫什麼,也沒有說什麼。後來黨團組織一再動員黨團員行動起來,幫助黨整風,你同宿舍的幾個女團員,言談之間不由地提到那句有名的話:「假若你是個青年團員,你就要用你自己的實際行動來鞏固這個稱號。」覺得再不行動,實在辜負了「青年團員」這光榮稱號。於是你們決定去採訪。採訪誰呢?有名的領導、教授,高水平的男生都已捷足先登,採訪過了。想來想去,想到廚房,去看看是什麼原因使伙食始終不盡如人意吧。採訪結束後,寫了一篇五六百字的章回式小說,揭露了總務處長、伙食科長等人生活上的不正之風,回目是《李壯士打狗孝主》。這件事,你班同學李授珊,寫了一篇題為《悼念瀋巧珍同學》的文章,摘錄於下:

當時,我們中文系已從和平門外,遷到新街口外的新校。新校還遠遠沒有建成,四周沒有圍牆,四鄰的狗常溜進校園偷吃廢棄物。對此,學校規定,可以轟走,不能打死。《李壯士打狗孝主》說的是,「學校一位湖南籍的總務長(且隱其名),非常嗜食狗肉,食堂管理員李某,為了討好奉迎,竟將校鄰農家之狗,打來烹宴總務長。李某長得身材魁梧,堪稱‘壯士’,因煮狗肉時,需借用食堂的鍋盆餐具等,廚師不允,李壯士便以其職權之威,強行為之。事後李壯士將剝下的狗皮,塞給廚師,以掩其口。」文章由你根據大家採訪來的素材,整理加工成文,最後加了一個醒目的標題。為什麼同學們端端推舉你來執筆?未必是她們早已預料到後果之嚴重——除非她們已知道有「引蛇出洞」的陽謀。多半是大家都知道,你熱心為大家服務,而且寫作課成績優秀,中學時就經常有作文登載在學校板報上。

此文最初以大字報形式張貼出來,後來收入你班編輯油印的《苦藥特輯》。在「苦藥社」被定為反動社團之後,所有在《苦藥特輯》中刊發過文章的人,都在劫難逃。也許因為此文是集體採訪,你只是整理加工並加了個題目的緣故吧,開初並沒有把你定為「右派」,只是責成你在青年團內檢查。可是,你檢查了幾次也沒有通過,於是,你的「犟」勁兒來了,直截了當地說:「不就是要給我定右派嗎?那就定吧!」於是,就給你定了,而且還是個「自報奮勇的右派」!如果當時你能預料到,這樣一句話要以生命為代價,你就會長點兒心眼,你就要學會拐彎抹角,油嘴滑舌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使不說,你能倖免於難嗎?不能的。最近,我從《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六卷中得知,1957年6月18日,毛澤東曾派人拿著他的手書到北師大找過黨委書記何錫麟。手書的原文如下:

何錫麟同志:

現派我的秘書林克同志到你們那裡,請你將你們學校的情況告訴他,如果你無時間,請介紹一位別的同志同他一談為盼!

                             毛澤東   六月十八日

(根據手稿刊印)林克在瞭解情況之後,毛肯定又作了什麼指示,可這至今仍是秘密。也就在此時,康生親自跑到北師大,除了要把瞭解他之為人的黃藥眠先生劃為右派,還干了什麼勾當?據說,師大是這個整人老手親自抓的點,他曾經說過:「鐵獅子墳鬧鬼鬧得那麼厲害(鐵獅子墳是師大所在地),怎麼才這麼幾個右派?」在那些日子,他們可能作什麼指示,那是可想而知的。連一個老黨員、系主任在他們的指令下都成了右派1,我們這些無名小卒豈能倖免於難?還有,你也許不知道(我是最近才知道的),與你有牽連的新鳳霞也是右派,在文化大革命中還被毒打致殘,只是由於她是人們熱愛的好演員,演戲還離不開她,不得不把她的遭遇秘而不宣。她的「罪狀」,是因為堅決不與右派丈夫吳祖光離婚……那時,是我國歷史悠久的「株連」術發揚光大的歲月,你是欽定的「六教授」之一的黃藥眠的學生,與右派的老婆新鳳霞同有一個「巧兒」的美名,再加上那明擺著的《李壯士打狗孝主》的「大辮子」,且別說你是否是資產階級小姐,把你劃為右派都綽綽有餘了!你說,我的話對嗎?我們年級一共240多人,大約50多人被劃為右派,幾乎是四分之一,若加上因犯錯誤而受到各種處分的,則幾乎佔了一半,是京城高校學生的重災區,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把你定為「右派」,並沒有開過全班大會,直到你也參加留校勞動時,你班男右派才非常震驚地知道你也入了「另冊」。可能是團小組最後定的,很可能也是在「上面」的指令之下,擴大了再擴大,補劃了再補劃的吧!我們丙班就補劃了三人,不知你們乙班補劃了幾人?

李授珊《悼念瀋巧珍同學》一文中還提到另一個人:「不久,我們班另一位印尼歸國華僑同學黃家榜,當苦藥社鬧得仰臉翻天時,他身患闌尾炎,手術住院,恰於此時出院了。聽聞此事,義憤填膺,說:‘黨領導整風,發動群眾提意見,等人家提出意見,又要整人家,真是豈有此理!’於是,他孤軍奮戰,自個兒深入學校廚房,找到那位廚師,重新核實情況,並將那張狗皮也索取回來,非要當眾理論此事不可。可是,還沒等他去理論,闌尾炎刀口,由於沒休養好而發炎,又住進了醫院。當他躺在病床上時,萬萬沒有想到,他也被打成了右派,而且還呼之為‘重傷不下火線的右派’。」為什麼說他「孤軍奮戰」呢?原來是,他一手拿著重新抄寫的大字報《李壯士打狗孝主》,一手抖著狗皮,要在食堂前開辯論會的時候,《人民日報》的六·八社論《這是為什麼?》已經發表好幾天了。人們內心充滿疑問,雖然仍然有人暗中支持,卻沒有人敢響應了。

一篇短文,實事求是地揭發了貨真價實的不正之風,竟使兩位的好青年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另類」,貪污腐化等不正之風怎麼能不在神州大地通行無阻呢!

1957年10月下旬,在右派們結束幾個月的留校「學習勞動」之後的一天,系辦公室的人把你叫去,要你在《瀋巧珍問題的結論及處理意見》上簽下你的大名。你看了這份手寫的錯別字不少的《意見》書/《判決書》,驚呆了:想不到在團小組會上出於氣頭的一句話,現在竟然變成了這許多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狀,竟然要背著「一般右派」的罪名,經受一年的考查!可是,我哪兒有一絲一毫反黨反社會主義之心哪!不,是熱愛,是一片忠心,是一種責任感,使我不考慮個人,坦誠進言的。我拒絕簽名!但是,留校「學習勞動」幾個月的目的,不就是要我們「口服心服,永不翻案」嗎?還未走出校門,就要翻案,那還了得?豈不又會成為翻案的典型,挨批,挨鬥?甚至,還會罪加一等!代系主任肖璋先生早就提醒我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抗到底,死路一條,是否能從輕發落,就看本人的表現了。」罷!罷!罷!這正應了一句古話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只有自吃其果了。再說……不是要我們相信組織,相信黨嗎?……總有一天會理解我的……你思前想後,不得不在那「判決書」/「意見」書上簽了名,什麼「意見」也沒提。當然,當時你只是下意識地想:提什麼意見也沒有用了!並不是後來事實告訴我們的,「有什麼意見儘管提」2純粹是騙人的鬼話,只是給人以「民主」的假象罷了。

然後,你獨自悄悄地大哭一場,便孑然一身,到了永定門火車站,登上西行的列車。面對冷冷清清、沒有歡送、沒有話別的火車站,四年前那彩旗招展、熱烈歡迎的場面清晰地呈現在你眼前,淚水模糊了你的雙眼……巧珍啊,別難過,莫悲傷!這時,有人在默默為你我祈禱呢,這是我寫此文時才瞭解到的。其中一人,是一入學就鍾情於你的男同學。你跟我一樣,有個不懂人情世故的榆木腦袋,心無旁騖地為把自己培養成合格的人民教師埋頭讀書,從未考慮過要抓緊讀大學的機會找個可以依賴的人。因此,你幾年來對他的好心也始終沒有感知。等到知道時,為時已晚。很久很久以後,這個男同學,曾去看望你的姐姐,談話中說到你時,他曾無法抑制內心的愧疚,痛哭起來。

此外,還有不少男性難友在為咱們祈禱呢!也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觀念的影響吧,女同學大都不願過問政治,只有你我這種聽黨的話一心一意幫黨整風的傻瓜,才會有「天下興亡,匹婦有責」的無私無畏,才會落入政治的陷阱。當男右們發現「另冊」中也有女性,而且有純樸、文弱、可愛的你時,無不驚呼:「我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元曲名家關漢卿語),什麼都能頂得住;她們是個蒸就爛煮就熟捶就扁炒就爆的血肉之軀的弱女子,只怕她們頂不住啊!」他們無不暗中為咱們祈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老天爺啊,求您給她們信心,給她們力量,讓她們能平平安安地熬到可以開懷大笑的那一天吧!」

巧珍啊,如果你早知道這些,也許你就不會走得那麼早了吧? 

(二)

1957年11月初,你手拿戶口和北師大開的介紹信,到四川省教育廳報到。四川省教育廳當然要把你分配到「最能考驗」你的地方,你就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四川盆地南部的自貢市。那裡,大面積貧瘠的土地,正等待著人們去開發;大量缺乏文化知識的人民,正等待著教師去傳授文化科學知識。你和我一樣,都認為越是貧窮落後的地方,越是自己用武之地。於是,你到了自貢市新建區的一所完全中學報到。豈知,那年代,一切都是反常的。在那裡,你就像一隻關在籠子裡展出的赤身裸體的動物,人們看你的目光,就像一隻餓極了的貓看著吊在房樑上的肥魚,且不說那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和那不能表現於言語的覬覦,單是那目光就會使被看者上吊……別人不會稱你為「同志」,你也不能稱別人為「同志」,不能對人們說:「我愛祖國,愛人民,愛黨」,連把愛奉獻給「革命接班人」——學生,也不能,因為,他們說,你會在講台上放毒。你只能掃廁所,掃辦公室,擦桌椅板凳、敲鐘打鈴、排課表、刻鋼版……別人不願做的事,都落在你頭上,有幾年還被下放去「勞動改造」。每月只拿20元生活費。

後來,校長調去支援地處窮鄉僻壤的一所初級中學,你也隨他調到了那裡。那時正是「三年困難時期」,你住的房子,是那年頭貧窮落後地區最常見的平房,低矮、窄小、陰暗、潮濕、寒冷,既是臥室,又是辦公室、廚房、飯堂,還是生兒育女的產房和育嬰室。學校沒有食堂,沒有自來水。食物及一切生活用品,都必需步行到遠處的集市去買,但市場上的物資非常匱乏。

有件事卻使你非常高興,學校除了校長,只有你一個大學生,你終於可以走上講台上語文課了。困難當然很多,沒有教研室,沒有圖書館。被打成右派之後,你認為知識/書本是萬惡之源,一怒之下,把除了「毛主席著作」以外的書籍、講義及全部日記信件全都燒掉了。你要兩袖清風地重新開始!可現在,不僅沒有人可以請教,連一本可以查看的書也無法找到。幸好,大學四年勤奮刻苦的學習,給了你深厚的功底,現在就把它們倒出來,現炒現賣吧。

在那全民鬧飢荒的日子,為了活著,你得花很多時間「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還得花許多心思來對付那些又肥又大的蚊子、臭蟲、虱子、跳蚤和蒼蠅。有時,這些無處不有、無孔不入的小生物,把你折磨得欲哭無淚時,你兒時念過的兒歌,就湧了出來:

一二三四五,脫衣找虱子。

虱子找不到,找到虱子蛋。

蟣子有幾個?我來數一數。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有時,課文中的一個難題,使你絞盡腦汁,長江邊上縴夫吃力前行的情景,便會呈現腦際,雄渾底沉的縴夫號子,跳到嘴邊:

嘿喲,嗬!腳蹬牢喲!

嘿喲,嗬!合力拉喲!

我拉著,古老的船,

拉的是,受難的祖國,嗬——嘿!

拉的是,受苦的人民,嗬——嘿!

……

詩歌,把你帶回幸福而又充實的童年,使你想到遠方為你牽腸挂肚的母親和姐姐,讓你超越眼前的痛苦,想到夢寐以求的美好明天。於是,童年攀登石坎的犟勁兒又來了,一切困難都不在話下了。

你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懷著「愛一切人」的仁愛和寬容,認認真真,兢兢業業,廢寢忘食地備課、上課、批作業、改作文,獲得學生、老師和校長的一致好評。學生巴不得堂堂課是你上,都說,上你的課是最大的享受;老師們經常找你商量切磋,甚至請你幫忙寫教案……

1960年11月,你摘掉了右派帽子。被劃為右派後,你不敢告訴母親和姐姐,因為,你無法寫。如果不想對最關心你、最瞭解你的親人隱瞞真相,就必須把留校「學習和勞動」幾個月的痛苦歷程源源本本地告訴她們。必須實事求是地說明實際並沒有什麼嚴重問題,只是組織上一再說「是階級本能使你們走上反黨反社會主道路的」,一再要求咱們「口服心服,永不翻案」,只好相信組織,相信黨,按要求在「判決書」上簽了名。這無異於是要她們經受一次活生生地剝自己的皮的劇痛,年邁的母親、體弱的姐姐(你姐姐有心臟病,是吧?)能承受得了嗎?而對你自己,將會有「翻案」之嫌。那就違心地說假話,把那份「判決書」上列的「罪狀」一條條向她們複述,然後說:「媽媽、姐姐啊,我辜負了黨和人民的培養和教育,辜負了你們的殷切期望,在北師大的四年,我變質了,我墮落了……你們就忘了我,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沒有我這個妹妹吧!」且不說她們信不信,你可能還會擔上「污蔑社會主義大學」的罪名呢!思前想後,你只好什麼也不對她們說。直到一年多之後,你從許多報紙的有關報導中得到靈感,才把這噩耗告訴她們,說:「你們看到XXX、XXX、XXX……被劃為右派的報導了嗎?一年多以前,我和他們一樣,也戴上了右派帽子……請別為我難過,我決心向他們學習,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保證認真努力改造自己,盡快摘掉帽子,回到人民內部。否則就不回家看媽媽。」現在,你終於以比我短的時間完成了艱鉅的「改造」任務——原定一年的考查期,實際是三年,比我少兩年!你立即不無自豪地給媽媽寫了一封信,信紙上只有七個大字:「媽媽呀,我歸隊啦!」

同時,你寫信給北師大,像告訴母親那樣,把這好消息告訴母校,並向母校索取你的畢業證書及兩張照片,一是與陳垣老校長的合影,一是與女飛行員伍竹迪的合影。可是,你等啊等,一直等到離世,什麼也沒有等到!因為畢業證書是在1979年「改正」之後,才給我們補發的;至於照片,北師大的回答竟是:「社會出名的公眾人物的相片不能給你。」這一現實,終於使你「對問題的嚴重性」有了進一步認識,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的確確是個「另類」,而且是永遠改變不了的。你對姐姐說:「我越來越意識到,57年一把火,早就把我什麼都燒了個精光。」

  摘帽後,你的「工資」是每月40元。這時,你不得不履行女人的職責——結婚生子了。肯定和我一樣,你也是思想鬥爭了很久的。在沒進入「另冊」之前,你也有過永不結婚的念頭,因為在咱們「可愛的祖國」,女人想要幹一番事業,是不能結婚的,如林巧稚……現在,結婚吧,且不說這40元是否能養活肯定會不斷添丁的一個家,也不說「女右」要表明自己並非孬種就必須沒有丈夫子女的拖累,只看我這什麼都燒了個精光的現狀,我能給丈夫孩子的,除了災難和痛苦,還有什麼呢?還是讓這世界少點兒災難和痛苦吧……不結婚吧,人們更會把我看成四不像的怪物,而且……而且會把那不能言說的覬覦,名正言順地變為行動,總有一天,我會像祥林嫂似的,被逼瘋的……最終,兩害相權取其輕,你決定結婚。我想,在你作出這個決定時,絕對不會想到,災難和痛苦還是延伸給了你的後代,而且竟是以那麼殘酷的方式!

你的婚姻,如果不是「先斬後奏」的話,哪便是一種尚有耶穌所要求的「愛一切人」,而沒有通常所說的「戀愛」的結合,更主要的還是為了找一個「避風港」,或者一把「保護傘」,對嗎?他也是老師,出身不好,自幼失去雙親,性格孤僻,也經常挨批判鬥爭,你對他的境遇很為同情。幾年脫胎換骨的「改造」,不能不使你頭腦裡也有了階級鬥爭的弦,你必須進行「門當戶對」的選擇,不會是右派,也不能是左派,只能是這兩種人之外的中間派,或者是內部控制的「中間偏右派」。只要不被扣上「劃不清界線」的帽子就夠了,別的就不能苛求,或曰,別無選擇啦!往往都是結婚後才發現對方這樣那樣的缺點,如,下班回家後,往床上一躺,盡抽煙,從不干家務活啦!傳統的大男子主義,男尊女卑啦!動不動就罵人,甚至打人啦……那就只好將就將就了,誰叫我是個女人,而且是個右字號的女人呢!你不與他劃清界線,他還得與你劃清界線呢;不僅要「劃清」,還要實行「專政」呢!你說,我的話對嗎?

接著,便是懷孕、生孩子、做母親。生孩子時,你可能不會有我的遭遇,大多女人都不會有我那樣的遭遇。生過孩子後,你必定也不能很好地「坐月子」,不能獲得好的營養。不知你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患了那年頭女人常患的「月經病」、「月子病」的?你姐姐告訴我,曾是古麗婭鍛練隊成員的你,後來落下了腰身疼痛的毛病,下雨颳風就痛不能支。

懷孕和做母親,你、我與其他女右派乃至普通女人就沒有什麼不一樣的了。做母親是造物主賦予女人的義務和權利,是神聖而艱鉅的工作,母親應當受到全社會的尊敬和保護。母親是名副其實的靈魂工程師,從懷孕那天開始,就必須對腹中的胎兒進行教育,這就是「胎教」。中國是世界公認的「胎教」發源地。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太妊之性,端一誠莊,惟德能行。及其妊娠,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生文王而明聖,太妊教之,以一識百。卒為周宗,君子謂,太妊為能胎教。」賈誼在《新書·胎教》中說:「周妃後妊成王於身,立而不跛,坐而不差,笑而不渲,獨處不倨,雖怒不罵,胎教之謂也。」這是三千一百多年前的事。太妊是周文王的母親,周妃是周文王之妻周武王之母太姒。到了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時代,又有孟母「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和「孟母三遷」的故事……她們的胎教和對孩子的早期教育,使孩子成為對中國歷史起了好作用的「明君聖人」:周文王不僅為暴君殷紂王的滅亡準備了充分條件,而且在被殷紂王囚禁期間,還以他的智慧推演了至今仍有影響的「周易」;周武王是打敗了殷紂王的西周的第一個帝王 ;孟子是戰國時期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史稱「亞聖」。到了唐代,著名醫學家和藥物學家孫思邈進一步從理論上指出:「子居母腹,以母氣為氣,以母血為血……善心生,則氣血清和,而子性醇;噁心生,則氣血混濁,而子性劣。」現代醫學認為,胎兒與母體之間存在一種「感通」,能理解母親的思想情感,對外界的變化並不置若罔聞。母親遭到恐嚇,就會分泌一種叫「兒茶酚胺」的物質,使胎兒也產生恐懼。現代科學還證明,嬰兒初到人世時,大腦是一團混亂的神經,要有足夠的刺激,這些神經才會互相連接,形成永久性的「網路」。也就是說,初生嬰兒的大腦皮質,負責思考和感覺的部位,等待著「靈魂工程師」給他刺激和經驗,這最佳時間只有六個月。如果三歲以前不給他刺激和經驗,那些數以億兆計的神經細胞就會因未被運用而漸漸死去,永遠連接不上了。中國有句古話:「三歲看大」,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孩子的早期經驗決定這個孩子是聰明還是遲鈍、善良還是邪惡,自信還是膽小、口才好還是不好……母親的早期教育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一直到老年,人還會因為胚胎期及幼年期受到的傷害,而容易發生這種、那種疾病。因此,此時女人在精神、飲食、生活起居等方面都必須十分注意,這絕不是為了孕婦,而是為了胎兒能夠身心健康地發育成長!可是,二十世紀中期,那「人多,議論多,熱氣高,幹勁大」的歲月,是只有動物本能的歲月,人們不談這些,學校裡不教這些,圖書館和新華書店裡也沒有這方面的書籍雜誌。隨著「教育學」、「心理學」被打成資產階級的偽科學,「胎教」「母愛」等等也被戴上了「唯心主義」的帽子,說那是封建統治階級強加於「半邊天」的枷鎖,要婦女向這種「封建禮教」作鬥爭!於是,無論是先天的胎教,還是後天的母教,統統被打入另冊,成為封、資、修的垃圾……其結果,受害的不是一兩個孩子,而是整整一代人,甚至更多!

在那年月,凡有點兒文化知識的女人,在懷孕之後都會戰戰兢兢的,擔心著腹中胎兒的安危。女右派就更甚了,她們毫無例外地必須接受「無產階級專政」,在數不清的這個那個「政治運動」中,被批判,挨鬥爭;在「只許你規規矩矩,不許你亂說亂動」的口號中被罵、挨打,連在「避風港」中、「保護傘」下也不例外。1964年,在《毛主席詩詞》、《毛主席語錄》、《毛澤東著作選讀》(甲乙兩種版本)相繼出版發行之後,全國尤其是學校,在原先林彪提出的學習毛主席著作必須「立竿見影,在‘用’字上狠下功夫」的基礎上,又掀起一個「活學活用,急用先學」毛著的新高潮,有的學校一窩蜂地對教師提出「(毛主席)語錄進課堂」,「試卷引語錄」,「人人用,堂堂用(毛主席語錄)」等要求,教師中的女右派處於精神極度緊張的狀態之中,生怕把毛的話講錯、解釋錯,時時刻刻擔心著懸在頭上的達摩克利斯劍掉下來……

在古代,孟母還有「三遷」的權利和自由,可是生活在「新中國」的女人,唯一可以做到的是「逃」和「忘卻」。「逃」類似於後來的「超生游擊隊」,逃到可以暫時避開政治鬥爭的娘家、鄉下或親戚朋友家。可女右派連「逃」也休想,唯有設法迅速「忘卻」。像我,除了正常的備課、上課、改作業、批作文,便是用最原始的方法帶孩子、挑水、煮飯、洗衣服、縫衣服……使自己一天到晚無暇沉思默想,唯有為活著而自顧不暇。可當拿起課本走向課堂,一種無名的恐懼就襲上心頭,怕那些「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學生們虎視眈眈的眼睛……可事情偏偏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越怕錯,就越會錯,我還是把毛的「被敵人反對是好事而不是壞事」等等,講成了「被敵人反對是壞事而不是好事」……。再說,人非木石,總不能不睡覺,可一躺下,種種不愉快的事便會「過電影」般地呈現腦際。在現實生活中,沒完沒了的政治事件,舊的尚歷歷在目,新的又無可逃遁地向你襲來,而許多關乎人的本性/本能的東西又是根本無法忘卻的,如母愛。你說是嗎?不過,你比我幸運,你幼年時接受過「愛人如己」的教育,也許能藉著大愛和寬容,藉著向天父祈禱來保守你內心的一泓清泉,既使自己不受「恐懼」的侵犯,又為孩子創造一個安寧愉悅的、充滿愛的的小環境:

在有仇恨的地方,讓我們播種友愛

在有傷害的地方,讓我們播種寬恕

在有絕望的地方,讓我們播種希望

在有憂苦的地方,讓我們播種喜樂

在有黑暗的地方,讓我們播種光明

不求他人的安慰,但求能安慰他人

不求他人的諒解,但求能諒解他人

不求他人的寬恕,但求能寬恕他人

不求他人的付出,但求能為他人付出

你、我就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中「懷胎十月,一朝分娩」的。在你的女兒只有一歲五個月時,你生了第二個孩子——兒子,兒子還不到四個月,「文革」風暴來了。

(三)

你含冤去世的時間是1966年7月25日。這是文化大革命初期,在「血統論」指導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紅色恐怖」時期。

1966年5月25日,聶元梓等七人寫的「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貼於北京大學校園裡之後,6月1日,毛澤東電令向全國公布這張大字報。當日,《人民日報》發表題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當晚8時整,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全文播放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次日(6月2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在《北京大學七同志一張大字報揭穿了一個大陰謀》的通欄標題下,又全文刊載了這張大字報,同時登出陳伯達、王力、關鋒連夜趕寫出來的評論員文章《歡呼北大的一張大字報》。於是,文化大革命在擊退「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後,以橫掃千軍之勢,在全國鋪開。但這場革命的主要矛頭到底指向哪裡,除了黨內最高層,人們仍然不甚了了。那些幾乎清一色由「紅五類」子弟組成的早期紅衛兵,自然以為就是指向資產階級、「黑五類」及其子女的。於是,他們懷著與生俱來的優越感和「使命感」,天不怕地不怕,殺向他們心目中的「敵人」,首先是對準與他朝夕相處的弱小群體——學校裡的「黑五類」及其子弟開刀,對他們進行污辱、毒打和恐怖的人身管制。這時期,學校裡被迫害致死致殘的教師甚至學生,不知有多少!可是,具體數字至今仍是個謎,甚至可能會永遠石沉大海了,如果再不抓緊時間回顧和調查的話。你,便是這期間冤死的無數人民教師中的一個。

 幾十年之後,你姐姐仍能清晰地回憶當時她在武漢的感受:「北大聶元梓的大字報,武漢滿街都是……每天政治學習時,都是反修、防修、‘地富反壞右’的內容……‘右派’由原來的人民內部矛盾升級成了敵我矛盾,我想巧珍妹的日子不會好過了,又是在本來就極左的省份,極窮的小城……」

自貢曾經「富甲全川」,有過很輝煌的時期。億萬年前,曾是著名的「恐龍之鄉」,後來,不知這些史前的生物違背了什麼自然規律,毀滅了。兩千多年前,自貢曾是盛產井鹽的「鹽都」。鹽這東西很怪,人不能不吃,可又不能多吃。鹽給自貢人帶來了巨大財富,可也給自貢人帶來了禍害,普遍血壓較高。血壓一高,人就脾氣暴躁,脾氣一暴躁,人就會胡作非為。違背自然規律胡作非為,必遭自然規律的報復。這樣,到1957年,這歷史悠久的鹽都的富裕輝煌,已經成為歷史,剩下的,只有極窮和極左,越窮就越左,越左就越窮……

1998年,你姐姐曾到自貢去尋找你苦難的足跡,尋覓你逝去的魂靈。她看到的,除了一個挨一個的廢棄鹽井,便是一條石板鋪成的窄街,兩邊淨是青磚黑瓦的平房。籠罩著整個城市的,仍然是貧窮、落後、愚昧和妒忌。你工作過的學校,校園狹小,老師們住的平房,仍然那麼低矮、窄小、陰暗、潮濕……你姐這樣回顧你當時的情景:「她教書育人,生兒育女,居家過日子全在這片小天地。她生活在沒有丁點自由的環境中,盡在眾目睽睽的敵視之下,整日的活動就是從教室到宿舍再到教室,還是在針尖麥芒上,連空氣對她都是吝嗇的。她是如何熬過這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的啊,這就足能把人窒息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多虧了素來不能受委屈的妹妹了!……」

那時,你所在的初級中學,教師文化水平低,而且幾乎全是「舊社會」的過來人,有的還是舊軍官的姨太太,老於「世故」,特別善於見風使舵。當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經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傳到每人耳中,經由《人民日報》擺在每人眼前時,他們一下子就嗅出其中的味道,為了表明自己站穩了立場,劃清了界線,自然把矛頭都指向明擺著的你。你在給姐姐的信中說:一夜之間,「沒有人找我幫助寫教案了,話也不和我講了……」他們都對你投來鄙夷不屑的目光;學生帶上血色的「紅衛兵」袖箍,拒絕聽你的課;工友成了造反派,對你頤指氣使;校長則更是要「丟卒保車」了。緊接著,你被掃地出門,住進「牛棚」,早請示,晚匯報,唱「請罪歌」,被戴上高帽或剃成鴛鴦頭(陰陽頭)遊街示眾……污言穢語向你頭上淋,銅頭皮帶往你身上抽,還要忍受那種會使一個清白的女人自殺的滿含獸性的目光,據說這都是「神聖的階級鬥爭」的需要……到底什麼是階級鬥爭?你忽然疑惑起來了。多年來,學校老師對我們講的是,人是社會的動物,必須受社會規律即階級鬥爭規律的制約。然而,客觀地深入思考一下,「人」這個東西,既是社會的,又是自然的,而且,恐怕自然性才是根本,才是基礎,不是說人是猿猴變成的嗎?社會性是後加的,是在反覆的社會實踐中,通過「條件反射」建立起來的,是外在的因素,是條件。人,好不容易從猿進化為人了,莫非又要退化為猿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潛藏在人的心靈深處,與生命共存,卻不為人知,不受意識管束,卻無時無刻不在管束著人。它,有時如一鍋沸騰的液體,東突西撞,尋找釋放的途徑,以便化為人的情緒;有時又如一頭埋伏的猛獸,左窺右測,伺候衝鋒的時機,以便化為人的行動。這種力量,猶如地下的岩漿,可以引發,卻不可壓抑,壓抑得越牢固越長久,釋放得就越猛烈,危害就會越大,各種各樣的犯罪、精神病、自殺等等都是它最終釋放的途徑。因此,英國哲學家羅素說,罪惡是人的生命衝動得不到正當出路造成的。這「正當的出路」,要靠正當的教育來開通。現在卻引導他們如此來釋放這種「無形的力量」!教育的錯誤,毀掉的不僅僅是一代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哪!孩子啊,你們失去了純真的童年,也將沒有大有作為的青年!想到此,你感到心口一陣絞痛,真想大吼一聲:「孩子,放下你們的銅頭皮帶!做‘孩兒王’是我的選擇,到自貢也是我的選擇,我是愛你們的啊!……」但是,你不能說,因為,那無異於是說,黨錯了,人民錯了。那豈不是罪上加罪!你只能沉默……

在咱們「可愛的祖國」,有不少這類話:「把好心當作驢肝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個人一旦成了「敵人」之後,就有理難說,有口難辯了。你當然只能沉默,把仁愛和寬容深埋心底,木然地對待眼前發生的一切。你唯一牽心的,是嗷嗷待哺的一兒一女:「我在天上的父把他們交給了我,我必須愛他們,保護他們,我沒有任何權力讓他們在這些污泥濁水中毀了。現在,他們什麼也沒有了,只有這任何人也不能奪走的,天父賦予我的母愛。我怎麼辦啊,怎麼辦?……」然而,你有什麼辦法呢?你被掃地出門,住進單身牛棚之後,一歲多的女兒只能托付給並不關愛她的丈夫,三個多月的兒子怎麼辦?離開了你的奶水,他連活命都困難!思前想後,你拿起一條舊床單,撕成寬布條當作揹帶,把小兒子背在胸前,然後,掃廁所,掏大糞,打煤磚,運煤塊,打掃教室,打掃校園……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招來一群「看客」。在那小小的窮鄉,你們學校相當於無人不知的高等學府,現在人人都知道這裡出了一個「破鞋」——此地人多數不知何謂「右派」,更不知「右派」怎麼個壞法,只知道女人中最壞、最下賤的是「破鞋」。那天,拉牛鬼蛇神「遊街示眾」時,沒給你戴高帽,而是給你剃了個鴛鴦頭。這不是偶然的疏忽,而是此地紅衛兵了不起的創造,他們曾赴京取過經,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們知道這「鴛鴦頭」等於高帽,又比高帽更具威懾力,它是摘不下來的。男右可以用剃光頭的辦法來表示抗議,女右能嗎?你還不想做尼姑,也不會允許你當尼姑。於是,無論你走到哪裡,都會遭到「人民群眾」的唾罵、恥笑。你曾試圖以戴此地農婦常戴的布帽的辦法,來遮蓋這頂變形的高帽。可那更糟得很了,看客們故意用棍子把帽子挑掉,然後指著你那參差不齊的鴛鴦頭,鼓起手掌,哈哈大笑,污言穢語往你頭上潑,一口口吐沫往你臉上吐……你胸前的孩子,被這狼嚎般的聲音、這傾盤雨般的吐沫、這些齜牙咧嘴的人們,嚇得哇哇大哭……你以教師特有的目光,審視著這些看客的眼睛。你突然感到天旋地轉,胸悶心慌……你憋著奪眶的眼淚,快步離開現場,想逃到無人的深山老林裡去,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孩子,為了孩子天真無邪的靈魂:他們還是孩子,原諒他們!救救他們……可是,偌大的中國竟然沒有可容你安靜地躲藏的地方……難道,這便是五千年的文古國的現代文明?靈魂啊,靈魂!這便是要我們/人民教師塑造的靈魂?……

對這一切非人的折磨,你都以堅強的毅力忍受了。

夜深人靜,當你凝視著懷中安詳地吮吸著你乳頭的小兒子時,天父的大愛,給了你信心和勇氣,你超越身心的疼痛,低吟起那雄渾深沉的「縴夫號子」:

嘿喲,嗬!真難熬喲!

嘿喲,嗬!要挺住喲!

我拉著,古老的船,

拉的是,受難的祖國,嗬——嘿!

拉的是,受苦的人民,嗬——嘿……

歌聲,把你帶回幸福而又充實的童年,使你想到一定也被苦難煎熬著的姐姐……歌聲,使你在內心描繪著祖國的美麗遠景,憧憬著人民包括你兒女一定會有的幸福明天,美好將來……

7月23日,在群眾圍攻你的高潮中,校長宣布對你隔離審查,不准你與任何人接觸,連小兒子也不能。開全校大會批鬥你,一次次責令你老實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然而,像57年一樣,你交代了一次又一次,都通不過。這次,你接受了教訓,沒有使「犟」,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述實事求是交代過的內容……大概批鬥你的人肚子餓了,在「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頑抗到底,死路一條」的口號聲中,宣布休會。同時勒令你原地留下,跪著,向掛在牆上的毛檢查交代,下午再向大家交代,不交代清楚,不許離開。你請求准許你回去奶孩子,但遭到拒絕。整整一個中午,你跪在毛澤東像前,像十多年前站在天安門前那樣,默默祈求:「毛主席呵,毛主席!我是聽您的話的啊!你要求我們實事求是,為什麼我實事求是了,還說我不老實?您說,我可以胡編亂造,胡說一氣嗎?不可以。是吧?請您告訴我,究竟我錯在那裡?我應當怎麼做才對啊?……求您只懲罰我,不要懲罰我的兒女,我兒女沒有罪啊!求您讓我回家,小兒子才三個多月,等著吃我的奶呢!毛主席啊,毛主席!十多年前我就曾經向您宣誓,要永遠做您的好學生,永遠聽您的話,我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啊!……」

下午,批鬥會繼續。大家飯飽茶足,當然鬥勁衝天。可你唇焦腹空,連話也說不出了……休會時仍是那句話:「不徹底交代,不得回家。」你撲通跪下來,伸出雙手,用膝蓋向他們爬行,說:「求你們行行好,准許我回家奶孩子,他……」可他們不等你把話說完,扔下半句話就不見影兒了:「妄想!狗崽子死了死了的……」還派專人寸步不離,監視你。

巧珍啊,求你給我智慧和靈感!我含淚寫下以上文字,有好幾天了。接下來的,我寫了,塗;塗了,寫,實在不知怎樣寫,才符合當時的真實,尤其是你內心的真實。我和許多女右派一樣,在這種情況下都曾想過要「自殺」,可最後都拋棄了這念頭。一位母親,在作為「人」的一切尊嚴都已被剝奪殆盡之後,仍然會為造物主賜予的兒女,而忍辱負重的。那時,你的兒女都很小,不能沒有媽媽啊!到底是什麼使你完全絕望了呢?

23日晚上,在單身牛棚裡。在你被剝奪了一切自由之後,你的頭腦,你的心靈,卻在穿梭時空,自由翱翔,儘管飢腸轆轆,渾身疼痛。從他們要你交代的「罪行」,想到你的父母親,想到你的姐姐;從自己的學生時代,想到現在的學生/紅衛兵;從兩千多年前的孔子,想到你自己……你不禁自問:我為什麼活著?……父母生我的目的是什麼?……目的肯定是有的,也許,還很崇高……可是,我不知道,也猜不出來……我加入了青年團,宣過誓,要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這便是我活著的目的。說我打著紅旗反紅旗?難道,你們是打著紅旗讚紅旗?……到底,什麼是共產主義?我為什麼要為這虛無縹緲的東西奮鬥?難道,這些充滿血腥味的東西,就是最美好的共產主義事業?我不明白……我猜不透……馬克思說過,每一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前提。我不是「人」嗎?為什麼要把我排除到「每一個人」之外……到底,「人」是什麼?人是可以製造工具並能用工具來勞動的動物。「人」的內涵只是這?……啊,對了,條件反射!建立他所需要的條件反射!我能思想,無法不思想,所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對嗎?請原諒我……也原諒他們!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們,只是成年人在背後操弄的玩具。他們還是孩子!真想大喊一聲,孩子,你們錯了啊!你們……救救他們!必須救救他們!誰來救救他們?……萬籟無聲的夜空中,傳來孩子的哭聲,遠遠地,時斷時續地。你這才意識到你還有一個家,有才會走路的女兒,有嗷嗷待哺的小寶貝……每天晚上,女兒都要摟著我才能入睡,現在,沒有我,她在幹什麼?也許,她正在四處尋找著,哭喊著:「媽呀,媽啊!你在哪兒?媽,你來啊!快來啊……」小兒子肯定餓極了,沒有錢,沒有牛奶,也沒有奶粉……寶貝啊!也許,你爸連一杓水都不餵你,更不會給你熬碗米湯,或者撒碗苞谷麵糊糊,是嗎?也許,你已哭喊了一整天,唇乾舌燥了,說不定,還脫水了……怎麼辦啊,怎麼辦?……「求」嗎?請求,祈求,乞求,我都求過了……我是母親。我有權力……我有權利……我有義務……我……我、是、母、親???……我是母親。……不錯,我是母親!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客觀事實……誰也剝奪不了我的權利……

夜很深了,也許,已是24日黎明。你下定決心,推開虛掩著的牛棚門。值班的紅衛兵正在打瞌睡,你躡手躡腳地溜過去。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地,跑著,走著;走著,跑著……跑過一片苞谷田,飢餓的本能使你無意識地剝下一個苞谷,狼吞虎嚥地咬著,跑著;吃著,走著……

你進入萬籟俱寂的家,也不說話,看到正在熟睡的小兒子,也不問他是吃飽了安睡著,還是餓極了昏睡過去,就連忙抱起他,解開衣扣,把奶頭塞進他的小嘴,你自己還在不停地咀嚼苞米。小兒子似乎聞到了乳汁的清香,狼吞虎嚥般地吮吸……喀喀喀吐!一陣鑽心的劇痛,還沒進入胃裡的苞米全吐了出來,你從桶裡舀了一杓水,倒進嘴裡,想把嘔吐壓下去……喀吐!喀喀吐!又吐了出來,喉嚨像是被東西堵住了一樣……飢餓乾渴,加上強大的精神刺激,你連水也嚥不下了。你哪兒還有奶水啊,小兒子吮吸的是你的血和淚!

丈夫醒了,看到蓬頭散髮的你,先是嚇了一大跳,隨後反應過來,不由分說,便去奪你懷中的小兒子,同時壓低聲音吼道:「竟敢逃回來了,你這死不悔改的老右派、反革命……走……滾!再不滾,他們就要追來,全家都會遭殃……」你摟緊咬著你奶頭的小兒子,說:「他餓極了,求你行行好!等他吃飽,我就走……」「你還有奶!狼奶!看,吐了他一身!滾……滾……你是要我動手……」說著,從門邊抄起一根木棍……你仍緊摟著兒子:「你沒權力!我是他母親……」「放屁!有你這母親,一輩子倒霉……」木棒對著你屁股狠狠砸去……

說時遲,那時快。房門「嘭」地一聲開了,一束手電筒筒的強光掃了進來,幾個黑黢黢的影子扛著長槍/木棒,衝了進來,吼聲如雷:「老右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瀋巧珍,居然敢違抗群眾的監督改造,私自逃離牛棚,偷摘地裡的苞谷,罪上加罪!死有餘辜!走!回去接受群眾批鬥……」

你的兒女被吼聲驚醒,娃娃地大哭起來。女兒看到了媽媽,看到眼前的一幕,哆哆嗦嗦地滑下床來,搖搖晃晃地,邊哭邊喊,向你移來:「哇!媽啊,媽!……哇!怕怕,我怕!哇哇……」

你,別無他法,在小兒子臉上匆匆吻了一下,把他交給丈夫。喉嚨裡發出沙啞的聲音:「拜託!一兒一女托付給你了,求你給他們愛和溫暖……」一邊扣衣扣,一邊轉過身去……

這時,你的小女兒,已經移到你跟前,用兩隻小手緊緊攥住你的衣褲,哭喊:「哇……媽,我要媽媽!抱,抱我!哇哇哇!媽媽……抱抱!……」

那幾個黑影,用木棒把她的小手一擊,同時,把你推出家門……

接下來的是,當場批鬥……然而,任何批鬥都已毫無作用了。呈現在你眼前的,始終是小兒子蠟黃的臉蛋;迴響在你耳際的,始終是兒女淒楚的哭喊……天旋地轉,頭痛欲裂,食道一陣陣抽筋,胃腸一陣陣痙攣,喉嚨已經不能出聲……任他們怎麼罵,任銅頭皮帶怎麼抽,你都毫無反應……

我又卡住了。他們會怎麼對待一個已經喪失說話能力,而又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啊?巧珍,求你給我智慧、靈感和勇氣,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

我想到,北京在「紅色恐怖」中被打死的第一人——北京師範大學附屬女子中學副校長,卞仲耘(女)。1966年8月5日下午,她被學生/紅衛兵,可能其中有那個大名鼎鼎的宋彬彬/宋要武,活活打死。到底是怎麼殘忍地把她打死的,在真相揭秘之前,不得而知。但從她的屍體可見一斑:身體佈滿傷痕和窟窿,連手錶的不鏽鋼錶帶都被打得扭曲變形……可能,她所遭受的一切,你都遭受了?

我還想到……當時,位於教育部隔壁,有個北京二龍路中學,校長是徐丕凱。1966年夏天,他除了每天的繁重勞動,還被紅衛兵任意侮辱和毒打。紅衛兵把徐校長和張放老師(女)等「牛鬼蛇神」埋在坑裡,填上土,再挖出來。然後幾個紅衛兵抬著身材瘦小的張放,喊著「一二三」,把她扔進三米深的大糞坑。張老師滿身糞污地爬出來後,他們又抓起她扔進糞坑……徐校長實在看不過去了,說:「她有錯誤,你們可以批判,請不要這樣對待她。」紅衛兵大罵他包庇「牛鬼蛇神」,把他雙手綁上,當作「活靶子」練刺殺,用和真槍一樣大小的木槍向徐校長胸前狠戳猛捅,致使他數根肋骨骨折……可能,這種喪心病狂的對人格尊嚴的侮辱,你也挨了?

那年月,真像潘多拉的盒子打開了似的,什麼意想不到的事都可能發生。為了保持清白,林昭不是把褲子和衣服緊緊地縫在一起的嗎?還是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監獄裡!李九蓮,不是在被槍殺之前,遊街示眾時,下顎和舌尖就被一根竹籤穿成一體,死後還被姦屍並割去雙乳的嗎?還是在「高度的階級鬥爭覺悟」的旗幟之下!再說,在那動亂的年代,在遠離首都的落後地區,紅衛兵已經變了質,不是在清華大學附中、北大附中的那種人了——即使仍是那種人,也會蛻化變質的,他們什麼事情幹不出來?我自己就有過兩次經歷,如果不是老天爺在暗中保護,我也挨了,咱們都是蒸就爛煮就熟捶就扁炒就爆血肉之軀的弱女子啊!

24日晚上,你渾身無處不痛,冷汗從你前額涔涔滴落,一個一個圈圈在你眼前閃耀,胃裡火烙般地抽搐,喉嚨還是滴水不能入……你剩下的,唯有上帝賦予的,任誰也奪不走的能力——思索。你天馬行空,從古代的中國,想到現在的中國;從中國人的過去,想到中國人的現在;從你的童年,想到你的現在……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之多艱(屈原《離騷》)!願搖起而橫奔兮,覽民尤以自鎮(屈原《抽思》)……專制制度必然具有獸性,與人性是不相容的。獸性的關係只能靠獸性來維持……專制制度的唯一原則就是輕視人類,使人不成其為人。專制君主總把人看得很下賤……歷史最終會把一切都納入正軌。但到那時,我已經幸福地長眠於地下,什麼也不知道了……

次日(25日)中午,趁鬥你的人都在難耐的酷熱中喘息之時,你拿出僅剩的力氣,捂著疼痛難忍的胸口,佝僂著身體,溜出後門,走到釜溪河邊。努力直立起身體,慢慢地轉了一圈,最後地看一眼白日的光輝,最後地看一眼深深熱愛的世界,然後,慢慢地跪下,雙手合十,對著蒼天,無聲地呼喊:

我在天上的父啊!你把我送來人世,要我做個手潔心清、不懷詭詐的人,要我謙虛、誠實、正直、寬容、忍讓、愛人如己,我自問照你的要求做了。如果我錯了,請告訴我,錯在何處。你說過,只有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樑木,才能看得清楚別人眼中的刺。你要求世人不要論斷別人。只有你有權力論斷我,我等待著你的審判。

我在天上的父啊!現在,我的生命對於這世界已經毫無用處,我唯一的盼望是以這無用之軀,以您給我的大愛,揹負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孩子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這盼望只有你能給予,父啊,請應允我!請赦免我一切的罪。

求你看顧我可憐的孩子,求你救救所有的孩子們!

禱告,奉耶穌基督之聖名!

隨後,你向河中央走去,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彷彿還在牽掛著什麼,思索著什麼,等待著什麼……一片浮雲遮蔽了太陽,滾燙的火焰瀰漫天空,把流水染成淒慘的絳紅,把你一夜之間全白的參差不齊的頭髮,染成鮮紅。呼……一陣狂風吹來,你的頭髮忽閃忽閃,像團憤怒的火焰……轟隆隆!巨浪轟鳴著,由遠而近,滾滾而來,吞沒了一切……

一個能思維的頭腦,停止了思維;一顆充滿情愛的心臟,停止了跳動。這時,你才32歲。聽說,這是1966年夏天,在這條河裡的第三個。

你離世之後,學校對你的結論是,「抗拒改造,畏罪自殺」,並立即將你火化。這頂大帽子嚇得家屬連骨灰都不敢去領。

直到1979年8月17日,自貢市大安區委,才不得不在全國平反冤假錯案的浪潮中,下達了一個文件《關於瀋巧珍同志死亡再次複查結論》,內稱:「瀋巧珍同志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在錯誤路線的迫害下,1966年7月25日含恨去世。過去對瀋巧珍同志死亡,歷次作的結論無效,以此為準,強加給瀋巧珍同志的一切不實之詞予以推倒。」

這77個字,彷彿是按照既定「程式」執行任務的機器人寫的,抽象空洞,沒有發自內心的道歉,更沒有靈魂深處的懺悔!彷彿被迫害致死的,不是至高無尚的、萬物之靈的、活生生的人,而是一隻滿地皆是的螞蟻!

這77個字中,有兩個字使我百思不解:含恨。生前,你是得到了很多「恨」,可你恨什麼了?你去世時,明明是含著滿腔的愛,不能實現、不允許付出的「愛」!

寫到「恨」與「愛」,我不禁想起那段咱們刻骨銘心的歷史,那段「愛」遭到打壓的歷史。在「母愛教育」「愛的教育」遭到批判之後,中國的孩子包括那給你寫《複查結論》的人,都是在沒有愛的環境中孕育,在「嚼碎仇恨強嚥下」,「仇恨入心要發芽」的思想熏陶之下成人的。充斥他們頭腦的滿是階級鬥爭、階級仇恨,他們自然只能以「恨」來揣度他人,從而認為你是帶著不能發泄的「恨」而「自絕於人民」的,這便是這幾代人的思維套路。半個世紀之前,當我們指出那剛剛萌芽的「用一個腦袋思維,一張嘴巴說話」的不良風氣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今天會有一種按輸入的固定程式思維的機器人出現的。只有一個人看得比較深遠,發出了比「救救孩子」更深沉的「救救心靈」的呼喊,然而,他也和你、我一樣,毫無例外地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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