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因角喪,雀緣羽殞,虎為皮亡。世間至美之物皆因至美橫陳,世間盡善之事皆因盡善捐生,所謂紅顏薄命、香消玉隕,所謂禮崩樂壞,每況愈下是也。精妙書法,人所共愛,清雅丹青,各有傾心,然而書之毀、畫之傷卻與嗜幸過當、耽篤逾分無不關聯。
王羲之妻弟郗曇收藏有大量右軍墨跡,死後以之殉葬。東晉廢帝桓玄獨鍾二王書法,常置縑書紙書至美者各一帖於左右,南逃時,雖甚狼狽,猶以自隨,將敗之際,人與書並投於江。南朝宋明帝時,遣使三吳,鳩集二王散逸,編輯舊有五十二帖五百二十卷,新購獲者六帖一百二十卷,梁武帝時二王書已募擷至七十八帖七百六十七卷。梁武帝時,西魏進犯,城池將陷,元帝遂將所藏圖書十四萬卷及二王書跡一萬五千紙全部焚燒,並呼道:「文武之道,今夜窮乎。」北周將領於謹、普六、茹忠等人蒐羅遺散,共拾得四千卷,攜歸長安。隋煬帝於大業末駕臨江都,包括二王書法在內的圖書字畫隨舟從行,中道船沒,大半淪棄,其間得存,所餘無幾。其中的一部分歸宇文化及所得,後宇文在聊城被竇建德擒殺,文獻全部亡失。貞觀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敕令高價求購王羲之書法,天下所剩右軍妙跡,皆來應價,於是任命褚遂良、王知敬等人鑑定甄別,清理入庫,其間共輯右軍書跡二千二百九十紙。
這是唐開元年間書法大家張懷瓘《二王書錄》中記錄的數字。二王書法,其生前即騰聲遐邇,加之歷朝歷代主流書家的推崇垂青,其早已被視作奇珍、視作至美,為宮廷專有,帝王賞玩。故學書二王者,同時代已追奔躡蹤,趨之若鶩,著名者有張翼、惠式,至南朝時有康昕、王僧虔、薄紹之、羊欣等,智永臨右軍草書帖,幾欲亂真。所以說這採錄到的近兩萬件二王作品中,贗本偽品者又有幾何。到如今,二王書法所剩無非《奉桔》、《喪亂》、《二謝》、《寒切》、《初月》、《姨母》、《得示》、《快雪時晴》等可數的幾帖了,且都已確定為唐人摹本。
唐•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
相傳唐太宗李世民曾命監察御史蕭翼赴辨才和尚處計賺羲之真跡《蘭亭序》,蕭翼領命後,「首奏乞二王雜帖三數通以行。至越,衣黃衫,極寬長,潦倒得山東書生之體,方卑詞以求見」(見《攻愧集》)。既見辨才,相與往還,融洽無間。因出御府諸書,相與論難,以激發之。辨才終於出示《蘭亭序》。蕭趁辨才外出,納《蘭亭》於袖,直奔永安驛,招來辨才,出示御札,辨才聞語絕倒,良久始蘇。蕭疾馳長安覆命。騙得後太宗又命馮承素、韓道政、諸葛員、趙模四大臣各臨數本,贈以諸王近臣。他還親自為羲之作傳,讚之曰:「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後來閻立本據此故事繪製了《蕭翼賺蘭亭圖》,畫中人物五位,二主三從。手持麈尾、盤膝椅坐者即辨才,對面書生黃衫裝扮者是蕭翼,上方一僧盤坐。畫幅左側,兩位侍者煎茶,一位臉滿鬚髯,一位垂髮小孩。辨才胸無城府,侃侃而談,蕭翼則老謀深算,不露聲色。蔣璨跋此畫云:「老僧張頤失色,有遺玄珠之狀;書生意氣揚揚,有全璧之喜。」貞觀二十三年,太宗垂危之際,囑人將《蘭亭》真跡陪葬於昭陵。
二王書法的背時厄運遠未終止,隨後的安史之亂、靖康之恥、元明易祚,清末變敵,使余存作品大多蘭摧玉折,灰飛煙滅。儘管如此,今人仍能從那幾件摹品仿製中領略體會出二王書法的高蹈神妙、精湛透闢。較之歷史上諸多隻聞其名不見其字的書家,二王還算幸運。就連記錄二王書件的張懷瓘,也僅留下幾篇書論而已,至於書跡,一鱗半爪無尋,殘簡斷片難覓。華殿易坍,璧玉易碎,一如好花易謝,美人易暮,一如君子之澤,三代而斬矣。
類似的例子還有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此圖在清初為吳正志所得,吳傳子洪浴,洪浴對其視若至寶,惜如生命,臨終前曾令家人將其殉之於火,幸被侄吳真度救出,但畫已一毀為二截。此畫端留有瀋周、文彭、周天球、董其昌等人的題跋,鄒之麟題讚曰:「筆端變化鼓舞,右軍之蘭亭也,聖而神矣!」自將之比作書之蘭亭後,隨即也便有了蘭亭般的不濟薄運,讖也。
至美勾起的,往往不是至善,而是至欲,儘管遺憾至極,卻不是至美的過錯。道節以人殉,人滅而道節行,人以書畫殉,書畫殂而人速朽也。何以見得,生人之咒使然。至美器物,在分享,不在私有,盡善精神,在擁有,不在推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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