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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三年大飢荒」

 2014-09-23 00:1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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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我16歲,在安徽省涇縣黃田師範讀書。學校也是「大躍進」產物,座落在距縣城70華里的黃田村;利用培風中學舊址。培風中學是1921年黃田朱姓聯合創辦的,1950年停辦。抗日戰爭時期,淪陷區許多青年湧來讀書,很是興旺。黃田村是個很大的村子,一色的清代建築,廳堂樓舍,黛瓦粉牆,黑壓壓一片,氣勢不凡;歷史上文風甚興,出過不少名人。

開學之初還是能吃飽的。不久,我們的糧食供應由每月30斤減至24斤。居民戶口也由每月25斤半減至21斤。其中還要搭配一些霉爛的泥豆、山芋干或者蘿蔔青菜。最可怕的是社會上凡是能吃的副食品都不見了,什麼都買不到。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消耗量大,一餐不飽餐餐飢,惶惶不可終日。一些膽子大的學生便三三兩兩游弋於食堂前後,見到什麼偷什麼,諸如鍋巴、饅頭、山芋,乃至咸菜。也有女同學參與其中。她們多半不是偷,而是討好炊事員,乞求討要。有個炊事員老趙,家住晏公茶沖,單眼失明,大舌頭,其貌不揚,卻好色,喜歡與女生搭訕,間或趁機在人家身上摸摸捏捏,揩點油。少數女生便利用這一點,主動與他搭訕,甚至挑逗,以獲取他的歡心,進而得到兩個饅頭,幾片鍋巴,或者一碗剩飯。有一度,我也常常去伙房。我不敢偷,更無姿色可弄,我是趁某個特定時刻,刮取飯桶裡殘汁。得逞了幾次以後,就不行了。飯桶越來越乾淨,炊事員也不准別人刮了。

因為長年飢餓,許多同學都消瘦、浮腫起來,甚至患上肝炎。女同學則大都不來月經了。然而我們畢竟沒有斷過炊,吊著一口氣,活了過來。而附近黃田大隊的農民們就更加可憐了。

當時的黃田大隊叫黃田營,含屏山、唐村和黃田村。書記是孫須倫。顏生富先當民兵營長,後來當大隊長。那時候,黃田的「五風」(浮誇風、共產風、強迫命令風、幹部特殊化風、生產瞎指揮風)十分厲害。幹部打人罵人是家常便飯;動輒批判鬥爭,罰跪,綑綁,甩「耳光」,甚至指使一夥人拳打腳踢。如同行刑一樣慘烈,如同一座監獄(現在的監獄都不准打人了)。最可怕的是不給飯吃。當權者發起「飊勁」來,常常將老百姓捧在手上的那點已經少得可憐的粥粥水水奪過去砸掉。顏生富這個人性情尤其暴烈,殘酷得很,經常砸人飯碗。

老百姓鬧飢荒,幹部們卻吃喝不愁。食堂裡用稻子軋了米,晚上悄悄地挑到孫須倫家裡,也經常送飯送大饃去。凱中先生親眼見過。知情人誰都不說,說了就要倒霉。孫須倫是全省農業勞動模範,在縣裡都有名氣,權力很大。有個被開除回鄉(後來也平反了)的小學教師朱永昶,在大隊趕毛驢。他精明,能混,會「忽悠」。居然從孫須倫兒子手上混到一百多斤飯票,到食堂去買飯被發覺,搗通了,弄得孫須倫很尷尬。

大飢荒的日子裡,黃田村不准農戶家冒煙,一律吃公共食堂。說是人民公社「一大而公」的優越性。食堂辦在「思永堂」。取名「七一食堂」,全村唯一一個,俗稱「千人食堂」。確實有過「吃飯不要錢」的日子,而且一天吃五、六餐。但時間很短,前後不到一個月,就缺糧了。不是沒有糧食,而是一級一級地把糧食掌控起來了,越到上面掌控得越多,存心不給老百姓吃。大隊是最低一級,已經掌控不多。最少的日子,平均每天每人只有六錢,就是30克;完全被幹部們佔有,食堂就不開夥了。可憐老百姓還存有一線指望,一次一次地拿了碗去打粥,又總是一次一次地扑空,一天一天地失望。而村裡幹部們(包括食堂工作人員)卻在晚上悄悄地煮飯吃,還炸油餅,炸獅子頭。有時候還有牛肉。

許多老百姓,就這樣一個一個地活活餓死了。

「大躍進」當中,母親被抓進勞改隊了,家中還有外婆和妹妹。外婆七十多歲了,經不起折騰,經不住飢餓,第二年就去世了。外婆的後事是我料理的。按照村子裡當時死人的規矩,我找大隊幹部批了個條子,到管事人那裡稱了四斤大米,熬了一鍋粥。村裡派來五、六個農民,把一鍋粥喝完以後(沒有一根菜),七手八腳地將外婆入了殮。棺木是多少年之前準備好的。葬在哪個山上已經記不清了。沒有立碑,也無法立碑。入葬時寒風習習,周遭一片冷冷清清淒淒慘慘,一片落寞寂靜。對於死亡,人們見得太多了,習慣了,無所謂。人們並不覺得死了有什麼不好,反倒覺得是一種解脫。我心裏很難過,淚水在眼裡打滾,就是沒有哭。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嚎啕不出來。

外婆去世以後,妹妹一個人住在下黃田外婆的房子裡。一天,我去看她時,她已經冰冷了,穿著棉衣棉褲,躺在床上;嘴裡還有蛔蟲在蠕動。我找來同班同學翟培錫,幫忙料理後事。沒有棺材,我們找來一個廢棄的豬食盆(早就無人養豬了)。盆很大,一米多長。妹妹早已瘦得脫了形,又小又矮,正好裝進去。撬了一塊地板,合在上面綁定。兩個人抬到山上,挖坑入葬了。

我寫了一張「明信片」給母親,告訴她外婆去世了。沒有提及妹妹。我不忍心對她說。

1960年春,或許是1959年秋,母親回到黃田。她病了,下肢浮腫。是勞改茶場的領導叫她回來的,還說「你可以不要來了」。一進黃田村,遇上顏生富。顏劈頭就罵:「你個婊子兒怎麼跑回來了?」母親訴以原委,顏咆哮一聲:「滾!」及至回家一看,母親呆了:怎麼一粒糧食都不發呢?(黃田村已經三個月不見一粒米,有的人家已經死絕戶了)勞改隊還有八兩米一天吶!為了這個八兩米,第三天,母親又擔起被子趕回勞改茶場去了。還寄給我一張「明信片」,說:到了,放心。

後來,母親杳無音信。我曾經去過一封信查詢,沒有回音,也沒有退信。估計是不在人世了,卻一直沒有任何組織通知我。

後來,我收到涇縣人民法院一紙公函,大意是說我母親「只是說過一些錯話」,構不成犯罪。根據什麼什麼文件精神,撤銷本院1958年某某字某某號判決。一起冤案,一條人命,就這麼輕輕悄悄打發了。

此刻,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毛澤東死了好幾年了。

我家住在上黃田,是個生產隊,總共二三十戶人家。「三年大飢荒」中,最早死去的是三先生朱曉初,一個落魄文人,平常生活都要別人接濟,現在大家自身難保了,他無法生存,早早餓死。聽人說,三先生停屍的床上,破棉絮揪成一團團——落床以後,他就是用這些破棉絮充飢的。

汪興木、汪興田是親兄弟,還有個姐姐汪蘭英。蘭英的丈夫周招南是個木匠,手藝精細,性情古板,日子過得「板板直直」。汪興木是個規矩老實的種田人,以他們的勤勞節儉,本本份份地勞動,應當過得比較好的。無奈遭遇「大躍進」和「三年大飢荒」這樣的禍害,吃盡苦頭。五個子女中餓死兩個,一個叫竹林,一個叫三六子。汪興田就更慘了:他早年參加過國軍。我見過他一張著軍裝的照片,年輕英俊,周正帥氣。「解放」後在家務農。上世紀五十年代被抓進勞改隊,再也沒回來。他有三個女兒,除大女兒素琴過繼給周招南為女以外,其餘兩個(國琴與和平)都在「三年大飢荒」中餓死了;妻子朱瑞英也跳「沖水宕」自盡了。他們還有個堂兄(弟)汪南生,也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農業合作化」剛剛開始的時候,上黃田的互助組就是他領頭的。出工收工總是扛著一面紅旗,旗上寫:汪南生互助組。我記得非常清楚。後來,他當了生產隊長。他的兒子汪大益告訴我:「三年大飢荒」中,有一次上面來人檢查工作,幹部們把村裡一批浮腫病人轉移掩藏到劉村去了,他爸也在內。劉村位於黃子山腳下,離黃田十多里,全是上山路,村子很小,很偏僻。他們把病人藏匿在這裡,當然是為了掩蓋真相,以表現「一派大好形勢」。汪南生再也沒回來,餓死在那裡了。時至今日,汪大益七十四歲,說起這件事,他無比悲憤。前些日子,北京大學一位教授來訪問他,他說得最多的就是「大躍進」餓死人的事情。切膚之痛是永遠忘記不了的。

陳承春,陳承益,陳承躍是兄弟仨。老大陳承春身材高大,膀粗腰圓,跺跺實實,據說能與水牯牛比力氣。一隻手殘痼,卻不妨礙他幹活,三百多斤的大杉木扛在肩上,踮踮地一路小跑,不費力似的。小時候我們喊他春老爹,覺得他了不起。因此飯量也大。「三年大飢荒」中,陳承春餓急了,偷來一頭牛殺了,被逮到榔橋公社,一共三個人,捆綁在柱子上,凱中先生親眼看見。當天夜裡,陳承春就被折磨死了。那個年代,在「階段鬥爭」大旗下,那些稱霸一方、為所欲為的基層幹部和官員們,都握有對老百姓的處置權,乃至生殺大權,老百姓的命只能如同雞犬一樣。不久,陳承春的老伴也餓死了,有個兒子陳根保,比我大幾歲,個子也魁梧,也有力氣。後來到外地(好像是球桂)招親去了。老二陳承益,有個女兒嫁在鄰近的旌德縣農村,餓得沒辦法,想去女兒家弄點吃的,結果倒在一條小路上,死了。老三陳承躍和他的妻子也餓死了。

成德勝,住在「聚星堂」,也屬於上黃田生產隊。汪大益說他們曾經一起出工勞動。成德勝的母親有精神病,家境很窮,幾乎沒見他穿過一件不破的衣衫。倒是很機伶的人,一雙眼睛黑溜溜地傳神。上學的時候能跑,能跳,會踢球。「三年大飢荒」,他和他的父母一家五口,只留下一個姐姐,其他人都餓死了。

村子裡滿門遭滅的人家不少。我的同學朱世萼,住在「家廟」坦上,距上黃田不遠。他的父親綽號「小眼睛」,一直開小店,不勝農事。他家五口人都餓死了。他和弟弟一同餓死在空牛欄裡。人們發現的時候,死者眼睛都被老鼠扒掉了。「三年大飢荒」,老鼠也餓狠了。

據不完全統計,「大躍進」所造成的「三年大飢荒」期間,上黃田餓死的老百姓至少有二十多人。他們是:朱曉初(三先生)、朱錫鍔、汪南生、吳少丙、胡娣姑、朱安英、陶奶奶、朱大慶、俞德祧、汪竹林、三六子、陳承春夫妻倆、陳承益、陳承躍夫妻倆、汪海水的母親、汪興田、朱瑞英和他們的兩個女兒國琴與和平、成德勝一家四口……

希望有一天,能在上黃田建塊碑。把這些人的名字刻在上面;再刻上公元紀年:1958—1961

1960年,因為師資匱乏,我們全班離開黃田,寄讀於宣城師範。開學不久即奉命去宣城縣團山公社搞「監打監收」,住在村子裡。夜間,附近農家哭聲四起,接連不斷,呼天號地,悲傷至極。剛要入睡,周邊又哭起來。以至於幾乎一夜未睡,許多同學都是這樣。我感到一種莫名的懼怕。第二天一打聽,都是家裡死了人。

所謂「監打監收」,就是要我們到田間去,監視(當然也參與)農民收割稻子。打下稻穀以後,由我們裝進袋裡,由我們過秤記帳,由我們把這些稻子送往大隊部專人收管。粒粒稻穀不得經過農民手。據說是防止他們轉移稻穀,瞞產私分。農民們只有播種、管理和割稻的義務,卻沒有收穫稻穀的權利。一個個飢腸轆轆,卻要任別人將到手的糧食奪過去,還不能有半句怨言。當然,我們也不能吭聲,不能說一句同情農民的話,否則就是思想有問題,就要遭批判。

官方號召我們開展「小秋收」運動。就是到處去找吃的、可以充飢的東西。譬如芭蕨根,茅草根,箬葉籽,苦賣菜、剌莧菜,米皮糠,棉花籽,槐樹葉,又老又粗的山芋籐……其實農民們早就吃這些東西了。他們甚至吃「觀音土」。「觀音土」是一種泥巴,綿綿的,糍糍的,比一般泥土好入口。傳說是觀音菩薩點化而成,於飢荒年間救命於百姓的東西。這東西根本消化不了,只是在肚腸裡過一遍。如果多吃,就排不出大便,會漲痛致死。

臥床不起者扯棉絮充飢,也是常有的事情。

更有甚者:吃人。一是人死入土以後,被人挖開來,割其肉(其實巳經沒有肉了)而食。二是將活人弄死,食其肉。黃田小學朱壽根老師,打成「右派」以後死了。他女兒七、八歲,去唐村外婆家,路上被人弄去煮吃了。我一位親戚的妹妹,八、九歲,也被一男子哄至家中煮吃了。蘇紅鄉桃嶺村一女人,挖了點葛根在塘邊洗,村裡一小孩在旁邊觀望。女人說:「晚上到我家去,給你葛吃。」小孩晚上去了,女人就把小孩煮吃了。後來,這個女人無人敢娶,說她是吃過人的人。

愛民鄉一中學生,翻楊尖嶺去桃東中學上學,一農民藏於嶺頭,趁其不備用鋤頭打死,搞回家煮吃了。為此,這個農民被逮捕判刑。但不久即放了出來。官方說「事出有因」,諒解他了。也是,如若不是餓急了,會吃人嗎?這是我的朋友葛兆銑告訴我的。「三年大飢荒」期間,葛先生是涇縣縣委辦公室秘書,經常跟隨縣領導下鄉檢查工作。有一次,縣委書記韓九如到榔橋、汀溪、愛民視察一圈之後,發現鄉間人吃人的情況。韓書記心情沈重,反覆掂量,決定立即給蕪湖地委打報告,要求批撥糧食。由時任縣委書記處書記、兼辦公室主任曹中山親自起草。當時的蕪湖地委第一書記耿萬青,是個很厲害的領導,號稱曾希聖(安徽省委第一書記)的「五虎上將」之一。他將韓九如喊去大罵一頓。說:「老韓,你長了幾個腦袋?在報告上寫人吃人?」叫他立刻回縣,把報告底稿等等付之一炬,「否則後患無窮」。同時撥給原糧50萬斤。韓九如雖然被罵得狗血噴頭,但因為得到50萬斤稻子,非常高興。立即召集全縣十個大公社頭頭開會,每個公社分了幾萬斤糧食。

上世紀七十年代,韓九如在淮北肖縣任書記,我隨同楊德柱先生因公去過一次,他很客氣地接待了我們,口口聲聲「有罪」,「對不起二十幾萬涇縣人民。」

葛先生說:當時縣委八部電話與十個大公社通訊聯繫,每天都匯總情況。開始的時候只匯總工作,後來就多了一項內容——統計死亡人數。據他估計,涇縣大約餓死四、五萬人。涇縣是個丙級小縣,當時人口二十幾萬。葛先生的回憶是否準確?想到去查閱新《涇縣誌》。然而,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該志卻迴避了「大飢荒」,沒能「秉筆直書」。可貴的是在「人口」欄目作了如實記載:1958年全縣295508人,1959年全縣258309人,1960年全縣242726人,1961年全縣212783人。兩比,三年間減少人口82725人。而1958年之前和1961年之後的人口數都是逐年遞增的(即便推行「計畫生育」以後都是如此)。所減人口數是原人口數的百分之二十七。就是說,「三年大飢荒」中,涇縣大約餓死四分之一人口,每四個人中就有一人餓死!

也有極少數地方好一些。譬如雲嶺公社,餓死人就少些。1959年春節,那地方的農民每人還有「八個半斤」:半斤肉,半斤糖,半斤黃豆,半斤花生……對於許多地方餓飯的人來說簡直不敢想像。這是家住雲嶺的學生帶回學校的信息,我們羨慕不已。原來,雲嶺公社書記吳書是個好人。他人性未泯,同情農民。比較求實,不主動浮誇,不積極追捧高指標。一句話:他還能拿老百姓當人。因此,他也一直被認為「右」得很,「落後」得很。據後來有人說,如果再遲些日子「揭蓋子」,就要劃他的「右傾」——材料都準備好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在雲嶺李家崗下鄉「蹲點」期間,不少農民還在唸唸不忘他的好處。我便寫了篇散文《輕舟掌舵人》,發表在省內一家刊物上。當然,我沒有寫餓死人的事情——我怕倒霉,不敢寫。

而今網上有人發帖:「右糞們說‘大躍進’餓死幾千萬人,證據呢?‘萬人坑’在哪裡?死人照片呢?拿出來看看!」此人一定年歲不大。大概從「南京大屠殺」知道了「萬人坑」,便以為死人多了都有「萬人坑」。殊不知「大躍進」餓死人不是集體屠殺,不是地震,不是瘟疫;而是一個個熬不過去慢慢死去的。路死路葬,溝死溝埋;或陳屍荒野,或草草成塚。哪能享受到「萬人坑」?說到照片,那時候,人們的生活水平極低,莫說農村了,就是城市裡,也是極少人才買得起相機的。即便買得起,人們也不敢買。在那個黑暗年代,這些「高檔」用品是很容易惹起禍端的。因為擁有一個半導體收音機而被打成「反革命」的屢見不鮮——說你「偷聽敵臺」,便是「反革命」了。如果有人膽敢拍攝餓死人的照片,不立馬遭到逮捕那才怪哩。且在當時,以及以後很長一段日子,凡「大躍進」中餓死者的家屬,無論在單位還是在社會上,都被視為「反動社會基礎」而遭到「內控」(俗稱「危險分子」)。如此招數,常人是難以想像到的。「右糞」們說的都是真話。「左糞」們不信,如果不是因為足夠的邪惡,便是因為足夠的無知。無知倒不可怕,只要認真地讀一讀楊繼繩先生的《墓碑》,就會明白了。

將近半個世紀以後才知道:那時候,毛澤東急於取代已故的斯大林,升級為「世界革命領袖」。於是發動「大躍進」,要十五年「超英趕美」,「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政治高壓下,全國浮誇成風。所謂的「高產衛星」一個接一個地在報紙上出現。僅以水稻為例:……湖北應城白湖鄉長春社畝產43869斤(1958年8月30日人民日報),湖北麻城熊家溝鄉建新公社畝產52599斤(同年9月1日人民日報),廣東連縣星子鄉田北社畝產60437斤(同年9月5日人民日報),四川郫縣友愛鄉第九農業社畝產82525斤(同年9月18日人民日報),廣西環江紅旗人民公社畝產130434斤(同上)。這些子虛烏有的「高產量」,帶來了殘酷的「高徵購」。誰不擁護,誰不追捧,誰就是「右傾」,誰就是反動;輕則遭批判鬥爭,重則難免牢獄之災。農村中以「反瞞產私分」為名,挖地三尺,搜刮糧食。官方強征暴斂,民間顆粒無存。不少基層幹部更是泯滅良知,迎合上級,為虎作倀,橫行鄉里,塗炭了千萬生靈。

與農民相比,我們吃的「小秋收」就是「上品」了。多為山芋籐(很粗的老籐)、槐樹葉之類,碾成粉。或攪拌在稀飯裡,一層屑末浮在上面;或做成小餅,比銅鈔大一點厚一點。經常吃這種東西,極易便秘。無論男女,蹲在廁所裡解不出大便,而又肚子痛得哇哇叫,每天都有不少。於是校醫室一位男醫生和一位女護士,分別守在廁所門口,有人叫喚了,他們進去,用鑷子將糞便往外掏,鮮血直滴。

宣城一片丘陵地,多狼。這年冬天,狼群跑到縣城十字街口來了。老師說,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狼們,也是餓急了。

1961年6月,我們回到涇縣,在城關小學實習。文教局照顧我們,當月就發給實習工資,每人29元。這一年,安徽農村開始推行「責任田」,市面上情況有所好轉。有時候也能買到東西充飢了。於是我們不遺餘力地為填飽肚子而奮鬥。

真正擺脫飢餓,對於我是1962年。這一年,我在文教局。潘村中學陳民權校長邀我去他們學校工作。說:學校有個放牛的農工,有一坵田,種下以後就沒管了。放牛的農工已經不在學校,回家搞「責任田」去了。你如果去,那坵田就歸你。稻子已經成熟,只要收割就可以了。雖然缺失管理長得不好,一百多斤稻子還是穩收的。這是個十分誘人的條件,我答應了。

收割那天,縣城裡來了三個朋友,幫我割稻,打穀,晾晒,風乾。一過秤,整整一百五十斤。我把稻子交到食堂,折換成飯票。心裏想,這一來真的能吃飽了。原來,學校的前身是「農校」,有一些田地。農村推行「責任田」,他們也把田「承包」到教職員工頭上。每人都種田,都收稻子。最多的收了二三千斤,一般也能收到千斤左右。這就要看本事看能耐,看會不會種田了。我最少,半途而來不勞而獲,十分知足。收割的日子,學校內外一片繁忙景象,一個個神采奕奕滿臉紅光,樂得合不攏嘴。

都是從「三年大飢荒」爬過來的人,此時覺得無比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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