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23年血淚吟(圖)


本文作者:鐵流黃澤榮(曉楓)

【看中國2014年03月31日訊】(編者按:摘錄本文中的一段,作為該篇的導語。)1957年7月19日,中共四川省委和成都市委在成都市總府街省府大禮堂召開上一千四百多人批判鬥爭我的大會,對我進行「極其隆重盛大」的「高規格」批判。第二天《成都日報》、《四川日報》均有批判我的整板文章。《成都日報》上不僅有我頭像,還奉送三個版面。未向我收取「廣告費」,我也沒有要稿酬,大家両免。在鬥爭會結束前,主持會議的負責人張烈夫先生,叫我上臺表態「認罪」,。我強項揚頭說:「我不是右派,歷史將會給我作出公正結論。」

少年輕狂不識真,誤將惡魔作聖人;

二十三年長夜日,幾個春來沒淚痕?

1956年夏,全國文藝界不少名流批評49年以來的文學作品,存在著「公式化」、「概念化」的傾向,提倡「文藝作品要干預生活」,「揭示社會的陰暗面」。不久,《人民文學》先後發表了劉賓雁的《本報內部消息》,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我長期生活戰鬥在一線,發現我們的工作並不是那麼美滿,不少地方存在著這樣和那樣的問題,有的甚至是錯誤,比如領導上的官僚主義,對人民利益漠不關心,工作上的浮誇風與形式主義,對地富的政策過左,在「糧食統購」上強征農民口糧等。於是,我就步其後塵寫了一篇《給團省委的一封信》的小說,發表在四川省文聯主辦的月刊《草地》1956年10月號上。由於我的水平有限,這篇8860餘字的作品根本沒有什麼藝術性可言,但由於是來源於現實生活,在全省以至全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被收錄在四川優秀小說集《深山初雪》中。此後,我又寫了兩個續篇《向黨反映》和《上北京》未發表,只作為內部討論稿鉛印出來,後來成為「反黨反人民」的大毒草。我——曉楓就此成名了,右派鐵帽也就戴定了。儘管在1957年毛澤東發動的「整風運動」我未吐一言半語,更未在會上去「鳴放」,但仍是在劫難逃,被中共四川省委和成都市委定為「極右」,進而又被毛澤東欽點成為四川文藝界「七君子集團」中的「一君子」。這七人是石天河、流沙河、邱漾、茜子(又名陳謙)、儲一天,遙攀和我。我們七人除流沙河一人外,其它六人均逮捕法辦。記得《唐詩》有一句叫「一跌風波萬里塵」,我輩均是共產黨的忠實幹部,被稱為「四川文藝界有才華的青年作家」(《死水微瀾》的老作家李劼人先生,為保護我們過關,在省人代大會上發言,為此他也險成右派,不知檢討多少次才過關),但仍難迯此厄運。

反右」鬥爭(七首)

序曲

一跌風波萬里塵,弱冠年華負罪身。

偉人巧布陽謀計,入轂鑽套盡書生。

嘗夠世間麻辣燙,飲遍塵環五味瓶。

今日活著能面世,全仗祖先陰德深。

答流沙河

1957年6月「反右」狂飆乍起,詩人流沙河經受不住批判鬥爭,遠走西安避禍,行前給我一詩「今夕復何夕,亡命走關西。曲悲遭千指,心冷橫雙眉,狂風摧草木,暴雨打螻蟻。逃死奔生去,焉敢料歸期。」讀後回贈,自今銘記。

霜重壓百卉,狂風吹雁行。

淫雪不恤竹,刀劍豈憐英。

文章千古事,公正後人評。

無語雲天望,長安有故人。

批鬥

1957年7月19日,中共四川省委和成都市委在成都市總府街省府大禮堂召開上一千四百多人批判鬥爭我的大會,對我進行「極其隆重盛大」的「高規格」批判。第二天《成都日報》、《四川日報》均有批判我的整板文章。《成都日報》上不僅有我頭像,還奉送三個版面。未向我收取「廣告費」,我也沒有要稿酬,大家両免。在鬥爭會結束前,主持會議的負責人張烈夫先生,叫我上臺表態「認罪」。我強項揚頭說:「我不是右派,歷史將會給我作出公正結論。」

百家爭鳴不是鳴,黨同伐異才是真。

玲琅滿目大字報,舉國上下聲討文。

我輩吃若緣篤信,上當受騙在於誠。

鬥爭會上敢較勁,蜀中右派我有名。


(網路圖片)

別家

1957年12月28日,成都日報社召開全體編採人員大會,宣布開除「右派份子黃澤榮(曉楓)公職,送勞動教養,強制改造。」接著,人事保衛科派出三個彪形大漢,把我押送到關押小偷、流氓、乞丐的成都市天祥寺收容站。行前,滿頭白髮的繼母和新婚不久妻子,含淚懷抱不足一歲女兒,踉踉蹌蹌尾隨相送……

母伴征程妻送行,簡裝負荷步履輕。

無言勝有千萬語,微笑卻見淚水盈。

最是淒切情深處,懷裡嬌兒咿呀聲。

強忍辛酸揚長去,隔街尤聽叫我名。

收容站

成都市柀送「勞動教養」的近萬名右派份子,分期分批先在天祥寺收容站集中,然後又分期分批送到各個勞教場所。我們這一批大約有200多名右派,均是「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收容站每日兩餐麥麩皮,且不飽肚。自此方知人世間有飢餓二字,解便上廁要先喊報告。據說勞教不同於勞改「有公民權」,故大家互稱「同學」。白天圍席而坐,自我檢查批判,臭罵自己「反黨反人民」的罪行;夜臥舊廟泥地側睡,小解不能外出,馬桶就放在屋中。

牛鬼蛇神相聚會,誰人不是才氣橫?

麥麩填肚裝不飽,馬桶衝鼻臭難聞。

同學相互自查罪,來去廁所先報名。

低眉垂頭一囚犯,警威槍寒敢有聲。

離蓉

1958年1月4日,我們在肩抬機關鎗、手提衝鋒槍的武裝大兵押解下,分乘多輛篷布低垂的大貨車,向四川省峨邊縣沙坪勞教農場進發。行前之夜多數人未眠,抱頭長坐,默默不語……

整裝待發去沙坪,抱被呆坐至五更。

張張苦臉愁百結,雙雙淚眼暗探問:

三餐能否填飽肚?有無書籍伴流陰?

何是歸期桑梓路,一聲喇叭離蓉城。

夜宿大渡河

奔雷咆哮百裡聞,峰險崖陡日月昏。

俚語鄉歌征客淚,風寒雪緊南冠魂。

回首蓉城雲霧繞,前視彞寨黑沉沉。

最是傷離淒切處,幾點暮鴉伴月琴。

農場歲月(兩首)

四川省峨邊縣沙坪農場,位於大渡河畔,地處小涼山,為漢彞雜居之地,是個天造地設的自然監獄。1958年前為勞改農場,「整風反右」後改為專事「改造右派」的勞教農場。農場裡有四個大隊,十八個中隊。我所在的中隊叫白夾林中隊,是個新建的中隊,有200多名「右派」。勞動是開荒種地,每人每天開荒定額0.18畝。這裡陰風怒號,氣候惡劣,濁浪排空,寒流襲人,勞動強度大,糧食定量低,每人每月22斤苞谷粉,無任何副食品。由於長期飢餓,水腫病很快漫延。我的體重從132斤銳減到110斤,兩腿木然,雙腿一按一個窩。到1960年,沙坪農場非正常死亡率竟高達46%,一些隊組死得光生生,據不完全統計,有五千多人自行「解教」,死後無一付棺木,上百上千埋在一起。蒼天這是誰之罪啊!

泥糊茅棚樹作床,取暖驅寒依火塘。

少糧缺油日月度,三餐全是菜湯湯。

赤膊揮鋤大山裡,虛汗淋淋空肚腸。

飢饉逞凶噬人命,腫病餓殍滿農場。

《再生記》作者劉盛亞,和戲劇大師吳祖光先生,被譽為南北「神童」。他早年留學德國,思想進步,著有反法西斯小說《三K黨》。49年後著有長篇小說《再生記》,1957年他被劃為「右派」開除公職,送沙坪農場勞教。我們同在白夾林中隊,他因年長不堪飢餓折磨,1960年和留美歸國的西師大學講師董時光先生,活活餓死在沙坪農場和「415」筑路支隊。我沒有餓死,跑了出去……

先生年長我年輕,先生有名我無名。

我讀先生「再生記」,初涉文壇一後生。

今日相逢敢言笑,同是樊籬有罪人。

哀哉飢餓奪君命,一代文豪葬沙坪。

筑路難(七首)

1958年「偉人」意氣風發,吹響「大躍進」號角,舉國上下一片折騰。為了溝通大西南,中央決定修筑內江至昆明的鐵路。四川省公安廳勞改局聞風而動,立即把分散在全省各勞教場所的青壯右派份子,集中在一起,組成了代號為「415」的四川省勞改局筑路支隊(即4月15日成立)。我從四川峨邊沙坪勞改農場去到了「415」筑路支隊第十九中隊,駐紮在雲南省鹽津縣黃桶槽,一個臨時搭建的工棚裡。修鐵路月定量為每人每月為53斤,還有16元人民幣的工資。生命不再處於飢餓中,雖然逃過了沙坪農場大死亡的一劫,卻逃不了「無產階級專政」血腥的奢殺,險被槍斃。

一、望月

頭頂鄉月滇北居,陌地生人互不識。

初婚嬌妻夢裡見,徹夜不眠衾枕濕。

二、斷魂

日出月落又一天,鐵錘炮釺送華年;

傷心淚落橫江冷,魂歸望斷筑路難。

三、贈友

披荊筑道步履艱,峰直崖陡半空懸;

只要英雄勤揮斧,心堅自能破石頑。

四、遺懷

兩山相峙一線天,千里奔騰去不還。

為人應有大江志,笑灑清流破萬關!

五、哭思貴

王思貴原為四川省灌縣某國營廠技術員,在「整風運動」中向領導提了一點意見,被打成「反社會主義分子」。我們同隊同組,相挨而眠,情同手足。他是小組技安員,一次放炮後去處理危石,不幸被「頂盤石」擊中喪命,死時不足23歲,草掩荒山,無親朋憑悼,真慘呵!

天愁地暗日月昏,千里陰風送歸魂。

朝言春花(注一)相愛事,夜臥血泊作亡靈。

危石無情吞南冠(注二),酷吏有持屠賤民。

不信秋肅長浸骨,待等冰融告祭君。

注一:在他死的那天上午,我們両人在橫江邊搓洗衣服,他向我說:他相戀三年的表妹,正在趕繡嫁妝,盼他回去結婚。注二:南冠:《左傳·成公九年》:「晉候觀於軍府,見鐘儀,問之曰:‘南冠而縶者誰也?’有司對曰:‘鄭人所獻楚囚也。’「杜預註:「南冠,楚冠。」後因以南冠為囚犯的代稱。駱賓王《在獄詠蟬》詩:「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

六、驚聞猴子岩坍方

1959年夏,全國掀起「放衛星」的高潮。在「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口號蠱惑下,竟然「稻穀畝產十萬斤」,「冬瓜長得比牛大」。這反科學的不實之詞,共產黨中央喉舌《人民日報》,公然大言不慚地刋登在報上,製造出宇宙頂級謊言。為了印證謊言,我們勞教人員也得跟上。支隊大人們提出「奮戰苦戰加大干,打眼放炮不下班」的躍進口號。由於忽視安全,致使猴子岩工地大坍方,一個十六人的小班全被埋葬在巨石下,無一生還。悲乎!

天崩地坍勢如雷,橫水卻步鬼神驚。

一山巨石截江斷,多少男兒未畄聲。

禍起吏卒強功利,緣為陞官放衛星。

可憐滇北河邊骨,儘是春閨夢裡人!

七、空盼赦令

1959年10月是中華人民共和國10週年華誕,時為國家主席的劉少奇發布了「特赦令」。我輩狂喜至極,以為很快會特赦回家,誰知到了九月末,全支隊近萬名勞教右派,只有少數幾人獲得「改造」好的「摘帽解教」。按此時間推算,我們全中隊200多名右派份子,大約要經過156年時間才能達到共產黨「改造好」的標準。於是,大家只好遠望家山,抱頭而哭。

中天一紙傳赦令,萬千流徒笑開顏。

忘卻苦難愁盡掃?越嶺穿山夢先還。

解教摘帽此生盼,焉知希望化塵煙。

屈指新生百年後,滅種斷宗無血緣。

轉戰喜德(兩首)

一、路過家門

1960年7月,內江至昆明的鐵路不知何故突然停修,「415」筑路支隊轉戰西昌所轄的喜德縣,修筑成昆鉄路。轉戰途中,路經成都市寄宿在成鐵中學,但不准回家,四處崗哨,事事報告,挪動一步都不行。按「勞教」政策規定:勞教不是勞改,勞教人員享有公民權利,有通訊言論自由,見鬼!全是謊言,騙局啊騙局!

內昆停修走喜德,路過蓉城家不還。

崗哨林立處處卡,書信包裹任意翻。

公民權利遭剝奪,事實無情嘆謊言。

誰敢有怒抗專政?刀斧鋒銳頸上懸。

二、涼山悲情

喜德縣是大小涼山的中心地帶,居民全是彞胞,自古悲涼貧困,刀耕火種延於今。當時正值「自然災害」最困難的時期,我們的糧食定量從原來的每月53市斤驟減為42市斤,但勞動強度並未減弱。且涼山地廣人稀,無任何餐廳和商店,可怕的飢餓再次向我們襲來,不少人又出現水腫,隊裡開始有人突然死亡。飢餓,可怕的飢餓!

荒丘野嶺六月寒,魂斷天涯少炊煙。

馬幫銅鈴敲心碎,月琴咽泣自無歡;

定量驟減腹中餓,飢火迫腸無佐餐。

水腫綿綿追人命,幾多同學葬荒山。

旺蒼逆轉(三首)

1961年夏初,不知何故成鉄路又中輟,「415」筑路支隊再轉赴川北旺蒼縣,修筑廣元至旺蒼的鐵路。此時我們離家已近4年,「摘帽解教」不見蹤影,大家十分憤懣,怨氣中沖,開始有不尊言論出現:「毛澤東把我們整得太慘了!」「共產黨霸道,叫我們整風提意見,卻把我的打成右派,長期關押,這是哪家的王法?」「什麼叫改造?就是要把我們餓死在勞改隊。」但到了當年的7月,我們「右派」突然全部集中學習,人格待遇都有了很大的轉變,管教幹部講話暗示,似乎1957年「反右」要「一風吹」,我們即將回到原來所在的機關,重操舊業。但不出一個月,毛澤東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偉大指示」。我輩再度陷入更深重的阿鼻地獄。自此,「右派」開始走上了反抗的道路。不久,筑路支隊出現了驚天大案,所謂「中國馬列主義者聯盟」右派反革命集團,被殺、被關達二三百人。我也捲入其中,所幸虎口餘生,大難不死。

百斤重擔肩上壓,崎嶇山道踽步行。

當年紅軍經此道,消滅剝削救窮人。

石刻標語動天下,至今目睹也傳情。

南轅北轍革命路,誰是謬誤誰是真?

陰霾重重曙光現,北京討左欲糾偏。

整裝待日陽光下,摘帽解教回機關。

喜音如煙頃刻散,烏雲重重遮藍天。

政治反覆爭鬥烈,偉人狂志堅如磐。

摘帽解教紙上言,開山筑路人不還。

鄉音泯滅歸思斷,打擊頻頻批鬥繁。

飢餓煎心負荷重,惡奴走狗更凶殘!

我輩何罪遭荼毒?一腔憤懣問中南。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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