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言絕句中極少見到的佳作(圖)

                                 

                                     柳宗元《江雪》詩意(明·宋旭)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唐順宗永貞元年,柳宗元參加了王叔文為首的政治革新運動。由於保守勢力與宦官的聯合反攻,致使革新失敗。因此,柳宗元被貶官到有「南荒」之稱的永州。他在任所名為司馬,實際上是毫無實權而受地方官員監視的「罪犯」。官署裡沒有他的住處,不得不在和尚廟——龍興寺的西廂裡安身。於是,他懷著幽憤的心情,寫下了這首千古傳頌的名詩。

這首詩之所以有名,是它具有高超的藝術。僅僅二十字,便勾勒出一幅精彩絕倫的圖畫,作者複雜曲折的思想感情深深包含其中,的確堪稱「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宋·梅堯臣)

但是,這首詩是不符合生活真實的。試看:千山萬徑,白雪茫茫,飛鳥絕跡,行人無蹤;如此天寒地凍,令人望之而心驚,哪裡還有什麼垂釣的漁翁呢?青壯年恐怕都不耐其寒,何況還是一個「翁」。雖然,南方的江水冬天不結冰,但在這種情況下,照樣會「凍的個寒江上魚沉雁杳」。(明·王磐)況且,以打漁為生的人,最講究捕魚的季節性,冬天魚不好動(在攝氏零度時呈休眠狀態),其腹不飢,懶於進食(南方的魚性如此),根本就不是垂釣的好機會,在冰封雪壓的時候,那就更不用說了。

不過,這首詩雖不符合生活的真實,卻符合藝術的真實。詩歌是文學作品,允許藝術創造,決不是現實生活的翻版。它可以打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用典型化的方法,把不同時間和地點的景物,拼在一起,創造出完整的詩的意境,以寄寓作者的思想。被稱為「詩佛」的王維,在作畫時就採用了這種方法,創作出一幅含意深刻的《雪中芭蕉圖》(原名《袁安臥雪圖》),但其拼湊痕跡明明白白,一見便知。而柳宗元這首《江雪》詩,卻是巧奪天工,照樣是拼湊,卻不露絲毫痕跡。

那麼,詩人又是怎樣拼湊的呢?

首先,還得瞭解柳宗元的住處:「寺之居,於是州為高。西序(東西牆謂之序)之西,屬(連接)當大江之流;江之外,山谷林麓甚眾。於是鑿西墉(高牆)以為戶,戶之外為軒(長廊),以臨群木之杪(樹枝末端),無所不矚(注視)焉。」(柳宗元《永州龍興寺西軒記》)從柳宗元對住處的描述可知,他「無所不矚」之景,無疑就是雪後的詩中之景。

然後,我們再來試想:詩人於當年冬天到達永州之後,心情悵惘,思緒萬千,人地兩生,四顧茫然。實是親朋無一字,形影吊寒溫。雖時過境遷,亦不能忘其恨。一天,寒風微動,大雪飛揚。詩人起坐無聊,出戶立軒遠眺。只見天地一色,茫茫無際。遠處的山嶺,參差錯落,猶如玉砌銀堆。再看那江上,水波不動,寒流無聲,仿若素娟撕開偌大的裂口。在水灣深處,幾株古樹下面,繫著一葉扁舟。又四下一瞧,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隻飛鳥,只有詩人孑然而立。

如果沒有雪景,詩人就不會聯想到冷峻嚴酷的政治處境;如果沒有孤舟,詩人就不會聯想到漁翁。本來,披蓑戴笠的漁翁,是微風細雨時的裝著。詩人為了既要寫出冷酷無情的現實,又要寫出自己孤芳自賞、頂天立地的個性。於是,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把一個平常的漁翁搬上船來。一幅極妙的大雪垂釣圖便躍然紙上。

我們說他巧,究竟巧在什麼地方?不妨先來看這漁翁。孤舟垂釣,常常有之,只是那蓑衣和斗笠,是做來遮蔽風雨的,當然也可以蔽雪。正因為這一點,擾亂了我們的視線。沒有生活經驗,實難明辨。這就是天然之巧。

再看他的手法,不能不令人傾倒。作絕詩,若按常規,四句分別各司「起、承、轉、合」之責,但詩人沒有因循舊章。一開始,採用相對句式,取消第二句的承接作用,以極大限度增強環境氣氛。下筆便是千山萬徑,鳥絕人滅,令人琢磨不透。是天要垮了?還是地要陷了?不免使人提心吊膽,嚇得汗不敢出,逼得你要去探個究竟。第三句筆鋒一轉,道出「孤舟蓑笠翁」。哎呀!簡直使人喘不過氣來。心神還未定,又逼你去關心漁翁怎麼樣了。漁翁究竟怎麼樣了呢?不慌不忙,寫出四個字:「獨釣寒江」。把承接的位子搬到這裡,頻頻道來,使人不禁失聲讚嘆,這漁翁真了不起啊!人都嚇得要死了,他還冷靜沉著,孤舟垂釣。一個高大的形象栩栩如生。鬧了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呀!用了一個「雪」字,雖與「獨釣寒江」連成一句,實是獨立成章,不但承擔了合的作用,而且一掃讀者驚惶之態。確實堪稱畫龍點睛,這是藝術之巧。難怪前人毫不吝嗇地說:「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釣雪》一首之外,極少佳者。」(宋·範晞文)

這首詩的語言,平平淡淡,毫無彫琢,信手拈來,豈不知這才是文章高手,字字奇特。正如王荊公所言:「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如果沒有艱苦的語言錘煉,是無法達到這種返樸歸真的境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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