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紅冰:思念故國(下)(圖)
【鑒於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現將袁紅冰先生所著《通向蒼穹之巔——翻越喜馬拉雅》在網路刊載,以表達對自焚藏人的聲援與敬意。 ——《自由聖火》編輯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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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思念故國
——鄉愁萬里,如歌如詩,如漫天飛雪
在印度人的仰視中,奔騰澎湃於藍天深處的喜馬拉雅雪峰高貴、聖潔而神秘。藏人最初流亡到印度時,有印度人把他們當作從天堂上下來的人,甚至跪倒親吻他們的腳背。然而,不久之後,藏人和印度人之間便出現了不和諧。不和諧的具體原因固然很多,最終卻都指向兩個族群的生命風格的差異。
西藏高原浩蕩的風彫刻在藏人生命中的狂放不羈的風格,被印度人視為粗魯。印度人的不守信諾和愛佔小便宜的天性令藏人厭惡,就像厭惡喧囂的蠅群。初步瞭解印度之後,金聖悲就不再相信印度人是出於俠義精神或者正義的良知而收容流亡的藏人——他無法相信一個對自己同胞的極度貧窮和艱難熟視無睹的民族,會真心關切另一個民族的苦難;同時,他也發現,俠義精神和對正義良知的忠誠,都同印度民族人格無關,印度人接受流亡藏人,只是基於國際政治利益的功利主義權衡。在這種情況下,信佛的藏人不僅難以體驗到走進佛的誕生地的親切之意——事實上印度次大陸這片土地對佛的背棄已歷千年以上——而且也不會感到人道主義的真誠關愛。相反,寄人籬下的屈辱以及被迫流落異國他鄉必然經歷的種種歧視,則如影隨形,跟在藏人流亡命運的後面。
這種人格環境,可能比印度的酷熱更讓藏人痛苦。不過,金聖悲遇到的每一個藏人,無論男女老幼,也無論政治人物,還是僧人,沒有一個人對印度表現過任何不滿;他也沒有聽到一句對印度的抱怨。金聖悲由此對藏人更加尊敬——這是一個忠厚的族群,也是一個懂得感恩的民族;只因為印度容納了他們的流亡,藏人就會把一切屈辱和痛苦深埋在沉默中。
數年前,一位剛從西藏逃到達蘭薩拉不久的康巴漢子,野性未馴,拔刀刺傷一個尋釁的印度人。結果數百印度人糾結起來,在達蘭薩拉鬧市中,用木棍毆打遇到的藏人。當時,楊科加正巧同這夥印度人遭遇,結果頭顱被打破,血流如奔泉。
是由於金聖悲詢問他頭上為什麼有那麽長的傷痕,楊科加才講出這件事。敘述時,他沒有咒罵印度人,甚至沒有表現出一絲對印度人的憤怒,而只用最簡單的語言,講出事實。最後他說:「他們打我。我沒有還手。」金聖悲理解,楊科加沒有還手不是因為怯懦,而是因為不願給達賴喇嘛尊者帶來麻煩。達蘭薩拉的印度當局喜歡用印度人和藏人之間的矛盾或者衝突作理由,向達賴喇嘛指控藏人。以致於有一次達賴喇嘛不得不對達蘭薩拉的印度官員說:「藏人沒有錯,錯都在我。也許我應該離開達蘭薩拉,到印度南部去。」達蘭薩拉的印度官員立刻閉嘴了。因為,他們不願意達賴喇嘛離開——尊者住在達蘭薩拉,才使達蘭薩拉成為一個全球關注的精神聖地,從而給達蘭薩拉帶來繁榮。
在瞭解這些事實的過程中,金聖悲感到遼闊的艱難——達賴喇嘛的艱難,是聖者的艱難;楊科加的艱難則是詩者的。而艱難後面浮現出的,是對故國的思戀之情。
達賴喇嘛是自由西藏運動的精神起點。作為創造出一個自由歷史命運的聖者,他要承擔對流亡中的每一個藏人的責任,為此往往不得不面對俗不可耐的印度官員。承擔藏人自由歷史命運的責任,意味著神聖的天職;不得不面對庸俗得能讓火焰都生鏽的印度官員,對於聖者則是大艱難。聖者本屬於形而上的意境:萬物湮滅於虛無,人生歸於寂滅,就像漫天飛雪無聲地飄落——那是形而上的極致。然而,他卻必須同佈滿慾望污跡的最形而下的存在,即印度官員接觸。此種精神的大艱難,非哲人不能理解。金聖悲意識到,精神的艱難,使寂滅的意境,那漫天飄落的飛雪,同時在表述聖者思念故國的深情。「唯有靈魂隨白雪飄落,覆蓋在岡仁波欽峰上,聖者那因精神大艱難而流血的心,才會消失為瑩白的虛無。」金聖悲只能用思想的理解,給聖者的艱難與思戀故國之情,獻一條金色的哈達。
聖者的艱難讓金聖悲肅然起敬,詩者楊科加的艱難則令哲人黯然神傷。高貴的人格是詩意之美的生命依據;判斷真假詩人的生命標準,恰在於是否把維護人格的尊嚴看得高於生命。面對印度人無禮的群毆,為避免給達賴喇嘛造成更多艱難,楊科加不能回擊。對於血熱如深紅鐵汁的男人,不回擊冒犯者,意味著人格的羞辱,因為,冒犯者會認為他怯懦,並蔑視他。一個男人沒有勇氣維護自己的女人和人格的尊嚴,連狗都會蔑視。
「人格上血淋淋地裸露著恥辱,他還能在一片片時間的枯葉上,寫出美的詩句嗎?」金聖悲淒涼地想。同時,他凝視著數年前楊科加剛受傷時的照片:血浸透楊科加濃密的長發,他的眼睛瞪視蒼天,目光中燃燒著悲愴的絕望和瘋狂的痛苦——那是一隻即將被野火燒死的雄狼才會有的目光。金聖悲彷彿聽到垂死的雄狼發出最後的呼嘯——「只有回歸家園,成為自己故鄉的主人,藏人才能有尊嚴,才能有壯麗的雄性之詩。」這岩石般的男兒思鄉的悲嘯,像浴血的匕首,猝然刺進金聖悲的眼睛,使他無法再看清那張照片。眼睛裡血霧瀰漫,藏族流亡詩人的思鄉之涙卻化作漫天繁星,從金聖悲的心中升起。那是一個中共強權試圖用政治和思想控制的鐵幕遮蔽的文學的星空。不過,只要藏人的血還沒有流盡,詩人的思鄉之淚就不會乾涸;那鐵幕也遮不住的星空就會在藏人的夢中閃耀。
思鄉,是因為心曾經親吻過故國的土地。然而,世界上卻有一個族群,從出生那一天起,雙腳就沒有踏上過故國的土地。他們從虛無中來到現象的世界,而現象世界似乎依然不願意用故鄉土地的名義,給他們以堅硬的現實感;他們彷彿天生就是一陣四處漂泊、沒有故鄉的風。這個族群常被稱作流亡藏人第二代。
儘管他們從來沒有機會擁抱西藏高原的落日和朝霞,但是,通過復國獨立的意志表述的思鄉之情,卻如同刻在他們白骨上的誓言;雖然他們中出生在西方國度者,根據屬地主義原則,已經具有該國國籍,可是,他們中的這些人仍然把西藏奉為祖國,看來,法律解決不了屬於心靈和情感範疇的問題。一位出生在歐洲的藏人說:「從我記事起,外面的環境和內心的呼喚——無論周圍人的神情,從我臉旁飄拂而過的落葉,還是我的悲傷和歡樂,都時時在提醒我是一個西藏人。我覺得那好像一種命運的呼喚: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作一個西藏人;要重建我的祖國。」
流亡藏人的思鄉之情中,有西藏高原的岩石和野草的芬芳。流亡藏人第二代的思鄉之情,卻只飄蕩著心靈的清香,因為,那是純粹的精神之戀。在一個人類普遍把物慾供奉在生存意義之巔的時代,能夠痴迷於純粹的精神之戀的族群,必定美而高貴:美得接近詩與歌,高貴得接近理想主義。
「西藏是世界的王冠。這座上天用太陽的金焰和冰峰雕成的王冠屬於藏人。我們藏人一定要從命運的手裡奪回這座王冠——男人死光了,還有女人;女人也死光了,還有不死的鬼魂… … 。」這是一位二十多歲的藏女向金聖悲所作的告白。她風韻艷美,可以迷住狂風或者鐵佛的心。然而,說這番話時,她卻神情堅毅而剛烈,像英俊勇武的少年戰士。而且她自己也相信,她的上兩世都是男子——都是與暴政浴血決戰而死的鐵漢。
「命運讓我從出生那天起就是一個沒有祖國的人。想到沒有祖國,就像沒有魂。小時候,我把出生的國家當作祖國。可是,有一天老師告訴我:‘你是一個西藏人,你本來應出生在西藏。’那個時刻,我感到很恥辱,因為,我是一個失去祖國的人。我要向命運索還我的祖國,即使只為了從額頭上洗去恥辱,也必須這樣… … 我可以用血來洗去額上的恥辱。」一位藏人美少年如是說。他美得近乎秀麗,不過,金聖悲感到,那種秀麗屬於劍,而不屬於花朵。
很長一段時間,金聖悲沈迷於同流亡藏人第二代的交談。每一個年輕的生命似乎都是一首詩和一個朝霞縈繞的理想;迷失於絢麗的詩意和璀璨的理想意境中,他一時竟然忘記了這是一個詩意乾枯而理想主義受到蔑視的時代。漫遊臺灣,不知是由於命運的偶然性,還是冥冥之中宿命的安排,他看到了一幕詩與理想重疊在一起的景象。那一日,一個中共小狗官以上國使臣的傲慢訪問臺灣;臺灣總統馬英九奴性天成,派出衛護王者般的車隊,迎接中共小狗官。這支豪華車隊像黑色的激流,沿高速公路從機場馳向圓山大飯店。這時,同高速公路並行的另一條公路上,一輛汽車開始和迎接中共小狗官的車隊高速並行。打開的車頂上,現出一個青年直立的身影,他雙手緊握一面雪山獅子旗的兩角,高舉過頭顱。汽車奔馳有如追逐狂風的金絲氂牛,年輕人的黑髮和雪山獅子旗縱情飄舞,彷彿西藏上雪塵翻滾的風暴。似乎得到了審美靈感的天啟,年輕人的胸膛突然以極端的姿態向前挺起,彷彿他那顆因急速跳蕩而破裂的心,即將化作一陣血霧,從年輕的生命中噴薄而出;他的頭顱則高高揚起,驕傲地迎向蒼穹之巔。
在這個激情奔放的姿態中,年輕藏人的雙臂斜著伸向後方,緊握於雙手間的雪山獅子旗隨疾風而震盪。金聖悲覺得,年輕人猶如一隻奮飛的鷹,在燃燒的絕望之中,渴望衝出茫茫暗夜,揹負人類的命運,飛上朝霞之巔——那裡是另一個時代,一個屬於詩和理想的時代的起點。那一刻,金聖悲眼睛裡滲出鉄汁般的淚水。他相信,年輕人仰視蒼穹的目光定然與金色的雲霞和萬里長風一起,縈繞在珠穆朗瑪冰峰之上。金聖悲,一個表述哲學意境的生命被感動了,只是不知長著物慾之心的當代歷史何時才能被感動。
「思鄉之情不僅屬於流亡國外的藏人,也不僅屬於出生就沒有祖國的流亡藏人的第二代,而且屬於仍然居住在西藏境內的藏人。這就如同流亡的命運之路,屬於藏民族整體一樣。」
「對於當代藏人,流亡本質上不是地理的概念,而是精神的範疇,心靈的意境。精神意義上的流亡,才構成藏人命運悲劇的主題。正因為流亡本質上是心靈的,思鄉之情便表述當代整個藏民族的情感主題。」
活在西藏的藏人也思鄉,這是金聖悲在追尋藏人之魂的過程中發現的,而他向一塊塊鐵黑色的岩石講述他的發現;之所以只能講給岩石聽,是因為「活在西藏的藏人也思鄉」這個命題本身就鬱結了太多的悲情,以至於金聖悲覺得,只有鐵石才能夠在聽過講述後而不心碎。
流亡藏人思念故國的情感邏輯,是心靈對西藏大地的回歸——心靈因過多的苦痛而豐饒,大地由於是遙遠的夢境而獲得超越現實的精神魅力。流亡藏人第二代,即從出生就被剝奪了踏上祖國土地權利的群體,他們的思鄉之情是從心靈到心靈的精神之旅——精神之旅起點處,心靈由於命運的冷酷而悲涼;精神之旅的終點處,心靈因情感的純潔而高貴。仍然活在西藏的藏人,他們對故國的思念,則是站在荒涼的西藏大地上,苦苦找尋失落在歷史地平線之外的心靈的家園——西藏的大地因為民族文化日漸枯萎而荒涼;民族的心靈雖然失落在死去的時間中,卻由於藏人的懷戀而仍然頑強地活著,那是超越時間的生命。
流亡藏人的思鄉之情,熾烈如枯枝燃起的篝火,除非有一日情感被燒盡,心變成一片冰冷的死灰,遠離故國的流亡者就永遠無法從烈焰焚身的苦痛中得到解脫。出生於流亡命運中的藏人,思鄉之情猶如漫天朝霞,朝霞的艶麗源於少年男女的血祭,或許只有等到有一天,血也變成蒼白的嘆息,那思鄉之情才會凋殘。
仍然活在西藏的藏人,他們的思鄉之情——對心靈故鄉的思念,就像被野火燒成暗紅的頑石,灼熱,並深沉著。中共暴政統治六十餘年,滲入西藏大地的每一滴血,被荒涼的風吹乾的每一片淚痕,在黑牢鐵窗後化為骷髏的每一個自由的希望,在酷刑下破碎的每一個生命,在苦役犯的命運之路上消失的每一個足跡,都在表述藏人對心靈故鄉的思念的灼熱和深沉。
對於雙腳踏在故土上的藏人,精神的流亡意味著一種文化命運的抗爭,而他們的思鄉之情則是心靈的責任。藏人揹負沈重的心靈責任,在苦難的精神流亡之路上行進,已歷半個世紀。同藏傳彿教的千年歷史相比,同培育出英雄人格的藏人更遙遠的古代史相比,半個世紀不過是電光石火之一瞬。然而,這半個世紀正是藏人和藏傳彿教的歷史凝成的一滴情感之血;這滴血將從時間之巔垂落,迸濺在人類命運的眼睛上。
萬物是實體性存在,心靈是意境性存在,而時間則是萬物與心靈之外的另一種存在。時間不能像情人一樣,被緊摟在懷中,因此,她是萬物之外的形而上的存在。時間表述意境,卻又沒有情感與智慧的能力,所以,她又區別於心靈。儘管如此,在回顧中人類會發現,時間總將萬事萬物消融於虛無之中,卻又常常表現出對心靈的苦戀——時間會賦與心靈意境以超越時間的生存形式,而情感便構成這種生存形式。藏人的思鄉之情,正是西藏高原文化之魂的生命形式。人類需要明白一個哲理:一個文化命運生存的基礎不是理性,而是情感,是情感對於某種具有獨特風格之美的意境的苦戀。
不過,如果心靈之光黯淡了,時間很快就會讓情感,那心靈意境中的生命形式朽敗,即使這種情感曾經堅逾頑石——失去心靈的守護,時間會讓頑石都腐蝕成灰塵。
愛產生智慧,仇恨孕育狡詐的精明。中共暴政崇拜物性哲學;或許正是從對於心靈的哲學仇恨中,中共暴政精明地意識到,讓藏人的心靈在物慾中腐爛,是實現對藏人文化性種族滅絕的釜底抽薪之策。
只要思考與藏人文化命運有關的主題,金聖悲意識的蒼穹間常會迴盪起一群藏人男子漢的悲愴的哭聲。一次狂飲之後,大醉之中,十幾位北京中央民族大學的藏人大學生和研究生,放聲痛哭,對金聖悲說:「共產黨要從藏人的胸膛裡把心剜走——換上一顆漢人的心!」男子漢的痛哭,如荒野上的狂風,可以刮裂鐵石。金聖悲心裂之餘,對痛哭的藏人說:「共產黨要給你們換上的,不是漢人的心,而是德國猶太人馬克思的心——漢人的心早已經被換過了。」
六十餘年來,中共暴政通過極權鐵幕下的教育制度、宣傳系統和鐵血強權創製並維護的生活方式,對它統治下的人們實施換心陰謀。為鎮壓反抗,中共暴政屠殺了一百二十餘萬藏人。然而對於藏人,中共暴政的換心陰謀,卻比屠殺更具悲劇性。因為,藏人的文化命運如果是湮滅於血海涙濤之中,還可以成為具有落日輝煌神韻的英雄史詩,還可以向歷史表述關於壯麗凋殘的生命哲理,但是,心被換了,藏人的文化命運將在污穢物慾中腐爛——那是一種醜陋至極的湮滅方式,那是應當為之作千年鐵漢之哭的命運悲劇。
數年之前,達賴喇嘛向歷史發出預警:如果情況沒有根本的改變,十年之後,西藏文化將在西藏高原上滅絕。當時,金聖悲從尊者的預言中,聽到了屬於蒼天和大地的悲情。佛發悲音,日月昏晦,群星黯淡。那個預言意味著天譴。如果人類任由藏傳文化,這個屬於心靈的古老意境,在強權鐵幕的陰影下逐漸湮滅,那麽,人類便證明自己根本不配以精神的名義繼續存在;如果人只是一堆堆在灼熱的蠕動中腐爛的物慾,那麽,即便能與永恆同在又有什麼意義?
藏人在精神的流亡中苦苦思戀心靈的故鄉,在思鄉之情中承受流亡的痛苦。精神流亡的所有痛苦中,對心靈故鄉的思戀最令人黯然神傷。然而,無論流亡的命運最終在現實中如何結束,藏人對心靈故鄉的思念都已化為漫天飛雪,飄落在西藏高原。
由於對人類的失望而憂傷時,金聖悲常喜歡注視藏族少女的眼睛,那雪水河般明澈的目光不僅能淨化生命,也能洗去哀愁的陰影;在突然因為心的疼痛而軟弱的瞬間,金聖悲總願意與康巴鐵漢對視,在康巴人熾烈的眼睛裡,即便是骨裂心碎的痛苦,也燦爛如金焰。但是,金聖悲永遠難以忘懷的,卻是一個垂死僧人的眼睛。
僧人受到中共暴政的長期關押,剛走出監獄不久。他身披僧衣,坐在石頭堆起的瑪尼堆前;僧衣下,身體消瘦得像火焰圍擁的骷髏。越過氂牛頭骨上青銅色的雙角,僧人的目光就如枯萎的風,飄向遠方——那裡大地起伏,似鐵鑄的波濤;鐵黑色的波濤間,岡仁波欽峰彷彿一輪瑩白的滿月,像徴著虛寂的真理,那心靈的故鄉。
當時,日球已經沉落,余暉把壓在天際的濃雲燒成淒厲的猩紅色。一陣搖搖滾滾的風在荒野間湧起,從猩紅的濃雲中紛紛飄落的雪片宛似漫天飛舞的血痕。那一刻,金聖悲發現,僧人的眼睛裡也有殷紅的飛雪飄落,而迷濛的雪片後面,岡仁波欽峰的影子,聖潔的宛似對心靈故鄉的懷戀。
暴風雪還在天邊喧囂,僧人眼睛裡殷紅的飛雪和瑩白的岡仁波欽峰卻漸漸黯淡,終於湮滅在堅硬而荒涼的黑暗深處。金聖悲知道,僧人的心靈已經化作黑色頑石般的死亡,但是,他不知道那漫天殷紅飛雪般的思鄉之情會飄向何方。所以,他不敢忘卻僧人的眼睛——只要他不忘卻,藏人對心靈故鄉的思念之情,那殷紅的飛雪,至少還可以在他的心中找到存在的哲學形式;他實在不忍讓血痕般的飛雪湮滅於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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