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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紅冰: 流亡藏人是蒼天的淚雨 (上)(圖)

作者:袁紅冰  2012-12-14 23:0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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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於自焚藏人已逾百人,現將袁紅冰先生所著《通向蒼穹之巔——翻越喜馬拉雅》在網路刊載,以表達對自焚藏人的聲援與敬意。 ——《自由聖火》編輯組】

 

第二章 人類進入精神危機的暗夜

——東方需要自由的拯救,西方需要拯救自由

 

第三章 (上) 流亡藏人是蒼天的淚雨
——他們滲入乾枯的現實


看中國配圖

流亡的藏人,那是從蒼天中湧出的晶藍的淚雨;他們滲入乾枯的現實——對於心靈,這是一個乾枯的時代。

歷史中,任何一次民族的遷徙和流亡都與艱難相伴而行。不過,藏人的流亡是在詩意中伸展的艱難。從印度平原向北遙望,銀白色的喜馬拉雅群峰奔湧在蒼穹之巔,像從蔚藍色的虛無深處呈現出的命運的波瀾。翻越喜馬拉雅本身就是一首心靈的詩,而藏人的生命又定然詩意豐饒,否則怎麼可能半個多世紀都在紅血和白骨的詩意之路上跋涉。

不過,越過喜馬拉雅之後,藏人便從詩的意境進入現實。第一個與他們正面相撞的現實便是印度。

在金聖悲的意念中,印度是一個屬於心靈的神秘國度;載歌載舞的印度電影又給印度塗上美而浪漫的濃墨重彩。他從沒有想過,意念同現實的距離會如此遙遠。在他踏上印度的土地,走出德裡國際機場的瞬間,就立刻被明確的認知和困惑扼住了咽喉。漫天的灰塵、腐臭的空氣、蟻穴一樣混亂的交通使金聖悲沒有一絲幻想餘地地認知,他意念中的印度只是沙漠上空的海市蜃樓;他的困惑則在於,那個創造過古老文明的印度難道已經隨路旁黑灰色的牛屍一起腐爛了嗎。

這是一個蒼蠅、乞丐同骯髒空氣中的灰塵一樣多的國度。潮濕、粘稠、散發出屍臭和糞便味道的空氣,不僅給金聖悲的皮膚裹上一層極其不舒服的污穢感,甚至使他覺得眼珠都蒙上了厚厚的蛛網。他試圖以哲人的寧靜之心,從蠅群轟鳴的振翅聲中領略生命的喧囂,可是,一不留神間,一隻綠頭灰翅的巨蠅竟隨著呼吸闖入他的口腔,並直接衝向咽喉。他只好放棄哲人的安詳神態,瘋狂乾咳起來,想用氣流把蒼蠅從嘴裡噴出。然而,蒼蠅卻如同逃出監獄的死囚,拚命鑽進他的咽喉深處,彷彿將他的身體當成了避難的教堂。

「這裡是骯髒得連蒼蠅都想要逃入死亡的地方… … 。」一個黑灰色的思想隨嘔吐的衝動抽搐了幾下。金聖悲為流亡藏人感到了第一縷悲哀。

西藏高原,雪山聖潔,藍天明澈,湖水清瑩得可以洗滌紅玉般的少年男女之心;浩蕩的純淨之風能夠把枯骨吹成潔白的詩意;燦爛的落日,淨化了藏人的眼睛,所以,康巴鐵漢的眼睛明亮如聖火,藏族美女的眼睛則流溢出艶麗而潔淨的神韻。而印度污穢悶熱的氣候,可能構成藏人最初的艱難… … 。」金聖悲明白了藏人流亡之初為什麼有很多人死去。從聖潔的高原來到骯髒的酷熱之地,就是風也會腐爛。藏人雖然心靈堅硬如氂牛雪白的頭骨,可他們浩蕩而強悍的生命活力似乎只屬於西藏高原。

來到印度的第二天,金聖悲決定去探索印度的流民乞丐居住的地方。他並不是對審視印度的醜陋有興趣,而是想更深刻瞭解藏人的這片主要流亡地。因為,他在尋找藏人的靈魂。

金聖悲沿泥濘的小路,走向一條不流動的河,或許那只是聚積在窪地的雨水。水色濃綠,一隻狗的屍體浸泡在水中,腫漲得像小熊那麽大。水邊草地翠綠,可是,用骯髒的雜色塑料搭起的棚屋使翠綠的草地蒙受恥辱。看到金聖悲走來,幾個懷抱嬰兒的婦女和年輕的男人站在棚屋外,流出乞盼的神情。

儘管已經作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當金聖悲彎下腰準備鑽入一個低矮、陰暗的棚屋時,扑面湧來的惡臭之氣仍然使他想立刻把自己的肺剜出來,隨便扔進任何一片水中洗刷。棚屋裡,一個枯瘦似乾屍的老年男人,眼睛裡閃爍著昏暗的慾望之光,乾癟的嘴唇蠕動著重複發出一個詞:「Money」。金聖悲在臭氣的逼迫下向後退了幾步,這時,一個赤裸的兒童從棚屋裡一塊濕乎乎的腐殖色的毛毯下邊鑽出來,走到陽光中。他大約七、八歲,身體髒得像酷烈陽光中的一段朽木;他的眼睛覆蓋著腐爛的夜色——那本是只該屬於垂死老人的神情。兒童肋骨的形狀明顯地從黑灰的皮膚下凸現出來,腹部卻像懷了孕般鼓漲;他旁邊有一株花樹,枝頭艶麗的黃花生機盎然。金聖悲蒼茫的意識深處湧起無邊的悲哀。只是一時之間他不知道悲哀是為了誰——為那個兒童,還是兒童身旁怒放的黃花。

金聖悲準備離去時,把一疊印度盧比放在棚屋外的地上;厭惡和羞恥混雜在一起的感情,使他不願把錢交到乞盼者的手裡。然後,他又將事先準備好的糖果放在花樹下,向那個兒童示意,糖果是給他的。就在這一刻,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二十多個男孩彷彿從混濁腐臭的空氣中突然湧現出的奇蹟,從四面扑向金聖悲。有的男孩身上飄動著幾片襤褸的衣服,大多數都以鐵鏽色的皮膚為衣,他們像一群放肆的猴子,圍住金聖悲,靈快敏捷地攀上他的身體。轉瞬之後,金聖悲身上所有的東西——從遮陽帽到筆,從錢包到筆記本,全被洗掠一空。旁邊,十幾位身著彩色衣裙的小女孩環繞而立,猶如給這怪誕的一幕鑲上了時代的花邊。

金聖悲像一段石柱,凝然不動,沒有任何反抗,只覺得思想也沈重得如頑石:「這是一個搶劫施舍者的族群——小孩都懂得,施舍者可以容忍搶劫。如果我剛才不施舍,他們絕不敢撲向我… … 他們心中只有實用主義的判斷,完全沒有對情感的珍視… … 。」金聖悲思想結束之處,現出一個冷如死灰的意念——「從此之後不再向印度的乞丐施舍。」

雖然決定不再施舍,金聖悲卻無法不注意乞丐。因為,乞討乃是印度最普遍的人格現象。無論等出租車,還是在小攤前瀏覽,或者排隊等待參觀廟宇,金聖悲都能發現印度乞丐與外國遊客之間的意志較量和人性的搏鬥。乾瘦的老人或者把嬰兒挾在肐膊下的婦女,沉默中把手伸向遊客胸前,他們的眼睛像乾枯、昏暗的太陽,尋找到然後便死死盯著遊客的眼睛。遊客——大多都有過不愉快的施舍經歷——或者若有所思地遙望灰濛濛的天空,彷彿沉浸在混濁的哲思中;或者凝視面前紛亂擾動的蠅群,好像全心全意研究蒼蠅飛行的姿態;也有少數遊客會同乞丐對視,不過,他們冷漠的目光卻如同看著一片附著在虛空中的鏽跡。然而,無論遊客的神情如何,乞丐伸向遊客的乞討的手臂都頑強得像古老的宿命。

金聖悲發現,在這種意志的較量和人性的搏鬥中,失敗者多數是遊客——最終遊客或者選擇離開,或者不情願地把一些錢交給乞討者。印度民族人格的這種頑強卻讓金聖悲心神黯然。哲人不會蔑視貧窮者,儘管普遍貧窮像印度肌體上大片牛皮癬一樣觸目。令金聖悲厭惡之處在於,只為了卑微的物性生存就徹底放棄尊嚴的乞丐人格。那同佛教徒或者其他精神苦修者為了心靈的原因而托缽,是不能類比的,就像不能把高貴的心靈同猥瑣的物慾類比。

根據一位美國遊客的講述,金聖悲得知,印度乞丐與遊客的關係還意味著智力的角逐。當這位美國遊客施舍的錢小於乞丐想要的數目時,乞丐會要求遊客給他們的孩子買一袋奶粉;遊客基於對嬰兒的憐憫這樣作過之後,乞丐則會把奶粉折價退回給賣奶粉的小店主——有些乞丐竟會當著遊客的面立刻這樣作。所以,那位美國遊客只要在同乞丐的意志較量中敗下陣來,不得不去買奶粉,他便把奶粉的包裝撕開,然後再交給乞丐,以證明至少在智力上他不比印度乞丐更差。

印度的總統府位於德裡平原少有的高地之上。總統府建築氣勢恢宏,形態壯麗;主建築的巨大藍色穹頂崛起在空中,似乎是地球,甚至宇宙的象徵。金聖悲佇立在總統府外,向下遙望,德裡市籠罩在濃灰色的空氣中,猶如正在腐爛的噩夢。想到印度的普遍貧窮和隨處可遇的索賄的無恥官員,金聖悲確信,總統府的壯麗只意味著印度政客群體和上層一萬家的自私與墮落。不少人言之鑿鑿地向金聖悲證明還有一個「高貴的印度」。他卻沒有興趣去走進「高貴的印度」。電視或者電影中,印度美女衣衫華美,舞姿妙曼,醉人心魄。金聖悲由此相信「高貴的印度」或許確實存在,然而,眾多印度窮人的悲慘命運——像灰塵、蟲蟻一樣存在然後消失,使他不相信那個「高貴印度」是值得尊敬的道德存在。

中國和印度是東方文化失敗於西方文化之後的兩個不同命運的經典案例。中國淪為西方極權文化傳統的精神和政治殖民地;中國文化精神被摧殘之後,中國人的命運表述鐵血強權的政治奴隸和文化亡國奴的恥辱——中國人在外來極權主義的強大中屈辱著。印度則在自由中貧窮並骯髒著。當某些英國人為他們殖民印度留下的民主制度而驕傲時,印度的普遍貧窮、骯髒、官員腐敗和尊嚴感的喪失,卻在詛咒現實,並論證印度是一個失敗的國家。… … 看來,曾經擁有輝煌文化史的民族,在文化之魂湮滅之後,都只能以不同的命運形式承受屈辱。因為,歷史的文化輝煌,乃是比萬年時間都沈重的宿命,這個宿命會像一個鐵鑄的惡咒,用無盡的屈辱詛咒現實的失敗。中國如此,印度也如此。在東方文化的歷史性失敗的大潮中,對心靈和生命的精神之源痴迷萬年的印度文化,淡化為歷史的塵霧和時間的陰影,西方的自然邏輯和科學理性崇尚中湧現出的工業革命和現代生活方式,並沒有能力引領一個痴迷心靈的民族,走進另一種文化命運。於是,印度既失去了歷史的輝煌,又沒有得到現實的肯定。是的,印度既失去歷史,也失去現實——印度活在時間潰爛的傷口之中… … 。」這些思想隨著金聖悲漫遊的足跡失落留在德裡及其附近地區的印度廟宇、古堡和王宮的遺蹟間。

用悲哀的目光柔情地撫摸古老的殘垣斷壁,金聖悲風中的紅焰之心都變得黯淡。一尊尊石雕神像由於混濁的風雨和酷烈陽光的侵蝕而形態朦朧,像堅硬的霧。金聖悲覺得,青灰色的石雕神像正是古印度文明之魂的寫照——雖然還存在,卻只是無可奈何走向時間深處的日漸模糊的背影。

「古印度之魂在時間中湮滅,而現代印度似乎又處於時間之外… … 。」金聖悲這樣判斷,可是,他卻不能確定,是時間拋棄了印度,還是印度人放棄了時間。在印度,時間就像一堆被任意踐踏的爛泥,可以輕易變形。從火車的時刻表到麥當勞開店的時間宣示,都意味著謊言;與印度人約定的時間總要比人類共同遵守的時間標準慢很多。「印度時間」,乃是無知者才會相信的概念。

「也許印度人失去對生命尊嚴的堅守之後,也放棄了時間。然而,活在時間之外的,只有廢墟——無論對於古老的文明或者一個民族,都是如此。… … 命運使這個時間之外的國度,成為藏人主要的流亡之地。藏人能夠超越命運,在時間之外和古印度文明的廢墟之中,升起屬於明日的希望之星嗎?」金聖悲懷著這個疑問開始了從新德里到達蘭薩拉的旅程。同時,憂慮宛似德裡污濁的空氣瀰漫在他的意識間:他擔憂達蘭薩拉,展現藏人流亡半個世紀的文化和心靈成果之鄉,也會像印度首都一樣,令人絕望。

金聖悲租了一輛越野車。司機除了為索要諸如過橋費和交稅費等一些小錢開口說話之外,沉默得像一片污跡。這使金聖悲能夠不受干擾地觀察沿路的風情。越野車駛離新德里郊區之後,金聖悲的心情隨著變得不那麽骯髒的空氣而輕鬆了一些。公路兩旁,幾乎齊腰深的麥田綿延不絕,一望無際,顯示出德裡平原的肥沃和豐饒。翠綠的楊樹林中露出一座座村莊,村莊屋頂陽台上和村外麥田的小路間,常有年輕的印度女人豐腴而勻稱的身影閃耀。每逢在疾馳中從車窗口同印度女人作瞬間即逝的對視時,金聖悲都能從她們的目光中看到淡淡的憂傷和深情。只是印度酷烈的陽光不僅烤焦了麥田,將飽滿的麥穗灼成焦黃,也灼傷了美人凝注中淡紫色的花一般的憂傷和深情。

「印度女人在精神的廢墟和骯髒破敗的現實中,堅守著屬於古印度文明的最後美感——美得憂傷而艶麗… … 。」金聖悲這樣想,心中同時充滿敬意和輕蔑,敬意獻給印度女人,輕蔑拋給印度男人:必須由女人來承擔對民族文明的最後責任的族群,它的男人怎麼能不令人輕蔑,甚至厭惡。

金聖悲對印度女人的敬意不是因為她們身姿性感如焰,形容秀美如花,而只是源於她們的衣飾。印度女人無論多麼貧窮,即使生活在乞丐村的垃圾堆中,也綵衣艶麗,額頭間也會精心點一粒殷紅的美人痣。她們的綵衣有兩種顏色最感動金聖悲,一種是艶紫色,一種是金黃色。那種顏色的靈感似乎是印度女人從田間的野花叢中採擷到的。而且印度女性衣裙有風一樣飄搖的神韻,這使她們似乎總處於舞姿之中。

「她們美在貧窮中,她們在絕望的命運上作生命之舞——貧窮和絕望也不能讓她們放棄生命,她們頑強地堅守著生命的最後意境:美,並讓綵衣隨風起舞。」金聖悲覺得他的思想如晶瑩的淚。在中國西北和西南一貧如洗的農村中,金聖悲曾看到過許多蓬頭垢面、衣衫不整的女人。此刻,想到那些貧窮的中國女人,金聖悲的思想像一陣渴望自焚的風:「… … 她們放棄了生命,美也就放棄了她們——她們活著,卻像乾枯的草。」
越野車馳出清晨不久,公路上便混亂不堪。油漆剝落而且沒有門的客車、像不斷噴出轟鳴屁聲的怪獸般的卡車,如同在怪誕的舞步中震盪顛簸的三輪摩托、像抹了油的甲殼蟲一樣閃閃發光的華貴轎車,都在公路上互相擁擠著,猶如一群群無頭的蒼蠅。每輛車都讓喇叭用最高音量瘋狂地不斷嘶鳴,彷彿要用喧囂聲增加自己存在的威懾力。車輛噴出的毒氣和翻騰的塵土在公路上空形成動盪而又沈重的黑灰色煙霧;透過煙霧,可以看到太陽像一滴混濁的淚,在空中晃動著,不肯滴落,似乎混濁的淚都嫌塵世太骯髒了。

在混亂得近乎瘋狂的車流中,常常會奇蹟般出現逆向而行的牛車。牛車緩慢而悠閑,汽車則如同污穢的激流遇到礁石一樣,在牛車前陡然向兩邊分開。拉車的牛半閉著眼睛,神情安詳而從容,對周圍的混亂和嘈雜毫無感覺,就像一個進入冥想狀態的哲人。同時,在車流中蛇形狂奔穿越公路的印度人,則靈敏得超過任何雜耍小丑,或者說觀看不斷橫穿公路的印度人,比欣賞世界上最著名的雜耍表演還要令人興奮、緊張。

一個像冒煙的巨大蜂巢般的交叉路口混亂到極點。中間的交通指揮台上站著一個警察。不知為什麼,或許因為他們應當為印度的現代失敗負責,金聖悲覺得所有的印度官員和警察,無論他們實際長得高矮肥瘦,都彷彿是雜貨市場的小攤上隨處可見的一個印度教巨像之神的雕塑:腹部肥胖,神情粗俗、愚昧、專橫而淫穢。此刻,交通指揮台上的警察唯一的作用就是加劇交通的混亂。離警察不遠的地方,一位因交通事故喪生的婦女躺在車流中;她的血浸濕了一大片塵土,在枯黃色塵土的襯托下,她粘稠的血呈現出不潔的黑紅色。婦女的屍體就扭曲在混亂、喧囂和污濁之中,沒有一個人,從警察到開車的司機和行人,對她的死表示關注。似乎印度人多得已經讓人厭倦於人;對於生命消逝的冷漠則深刻地表述著一個文化精神被摧毀的民族對生命意義的蔑視。

金聖悲竭力對看到的極富刺激性的景物保持哲人的平靜——哲人的冥想是最平靜的生命意境之一。然而,他的平靜最終還是崩潰了。司機為節省油錢不肯開空調,金聖悲只好一路上都把車窗打開。越野車經過一段破損的路面時,不得不放慢速度。金聖悲敏感到一陣不詳的轟鳴聲——那轟鳴聲彷彿是從地獄中發出的呻吟。接著,他看到路旁雜亂地陳放著幾十隻牛的屍體;腐爛的屍體呈現出令人恐懼的黑褐色,腐屍上密密麻麻的肥胖的蛆蟲正生機勃勃地蠕動,並閃著白光;由於空氣潮濕悶熱,連死牛的角都蒙上一層灰暗的霉跡。牛屍的上空,動盪著一團黑雲。越野車馳得更近時金聖悲才看清,黑雲原來是一群蟑螂那麼大的蒼蠅在盤旋擾動;地獄的召喚般的轟鳴,就是蠅群狂歡的振翅聲。

牛屍能令狂風窒息的惡臭像一個突如其來的惡咒扑進車窗。在窒息的苦痛中金聖悲哲人的平靜破碎為紛亂的厭惡:「印度人,你們為什麼如此輕賤你們的土地,你們為什麼如此侮辱美麗、豐饒的的德裡平原的千里沃野。… … 而這裡,竟是命運為敬自然如神的藏人選擇的流亡之地… … 。」

黃昏時分,越野車馳出了德裡平原。公路開始越過一道又一道越來越高的山脊。從天際湧來的金霧迷茫的落日餘輝中,一道道山嶺猶如一波波湧向蒼天的凝固的波浪。一天的奔波之中,金聖悲能發現的最接近宗教精神的景物是卡車和印度教的廟宇。印度卡車的頭部都被裝飾得色彩斑斕,富麗得酷似印度教的神像;印度教的廟宇則是每個村鎮中最優美華貴的建築,廟宇雪白王冠似的頂部流光炫目,很像被陽光點燃的天空之魂。

漫遊德裡時,金聖悲還曾走進稱為「世界統一神教」的神殿,也知道有一位名叫奧修的精神導師寫過幾本關於心靈的書。但是,無論置身「統一神教」的宏麗聖殿中,還是遙望華美如詩的印度教廟宇,金聖悲都無法不想到難以計數的印度賤民的悲劇性生活——哲人無論走到哪裡,首先關注的都是命運的苦難和心靈的艱難,因此,他不相信現代印度的宗教精神,他不相信忽略生命悲劇的宗教。同時,他對奧修關於心靈的哲理也沒有興趣。他堅信,虔誠的心靈關注者必如佛一樣,悲憫天下蒼生;對眾生的苦難熟視無睹而仍然能平靜地談論心靈者,常是偽善者。

「藏人的印度流亡並不是回歸佛地之旅——佛教在印度已經滅絕千年,或許是佛離開了這片土地。佛消逝了,印度教卻生存下來。這是否意味著一個隱喻:這片土地屬於確認種姓等級的印度教,而不屬於確信眾生平等的佛… … 。」金聖悲的這片思想的陰影,隨越野車馳進黑如墨染的夜色。然而對今日早晨報紙上看到的一個消息,他仍然不能釋懷:一個低等種姓的少年與高貴族類的少女相戀,少女的哥哥便殺死了少年。殺人者雖然已被逮捕,但是,金聖悲相信法律沒有能力終結精神或者宗教的悲劇。

這是一個沒有星月的暗夜。越野車的燈光只能給峭立的黑暗塗上一小片蒼白而朦朧的光影。金聖悲根據遠方夜空中的幾星燈光,感覺到越野車在盤旋中向高處疾馳。不過,黑暗的夜使他輕鬆。因為,他可以把一個困惑深藏黑暗深處——「這是一片佛的精神已經離棄千年的土地,這是一個精神失敗的國度。藏人能夠在這裡取得命運和心靈的成功嗎。」此時,金聖悲的心太疲憊,他不願在此刻就與這個問題在清晰的現實中正面相撞,因為,他不知道相撞是否會迸濺出失望的火星;在心疲累的時刻,他不能直視屬於一個血淚豐饒的命運的失望。

第三章 流亡藏人是蒼天的淚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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