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健:人人都是暴徒
文革時人人都受苦,人人都是受害者,但是人人也都是暴徒。現在人人都是正義,什麼因為我為了維護正義,我受了苦,什麼我是無辜受害,這個解釋是錯誤的。在集權專政的壓制下,人人都可能成為暴徒。你沒成暴徒,只不過是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下你沒成為暴徒。但是在那個基本環境下,你必須成為暴徒。如果你已被打成反革命,你就談不上是暴徒了;但是你沒被打成反革命的話,要你揭發別人的時候,你就得凶狠地揭發別人。能保持清醒是極難做到的。就算你是裝凶狠,你也得凶狠,哪怕你是偽裝凶狠。
我承認我在當時的情況下就像賭徒和暴徒一樣。我當時是為了我的反壓迫,但是你的反壓迫用的是誰的口號?是毛澤東的口號!壓迫和反壓迫者的人都用了同樣的口號。你能離開毛澤東不喊他的口號嗎?那些口號本身就是暴力,他的口號全都是赤裸裸的暴力,最法西斯的暴力,像什麼「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這打到那,都是暴力。「打倒」的意思就是讓人生失去自由。你喊出這個話,打倒某個人,他跟你同一個單位,在這種批鬥會上,你說你喊打倒不喊打倒?每個人只不過是積極的程度不同而已。你說你根本不舉手,不喊打倒,那你馬上就被揪出來,馬上就被打到。
因此,在客觀上,人人都是暴徒。你不是犧牲者,就是暴徒。你扮演不了另一個角色。你自認為犧牲者就擁有正義,但你會發現,犧牲者只不過是這個骯髒的政治鬥爭中的犧牲者。你並不是因為正義而被犧牲的。你要作劉少奇嗎?劉少奇不是劊子手嗎?我們且不說他運動初期搞了多少人,就說他在以前的革命時期搞了多少人,以及他的左傾路線搞了多少人,他在共產黨內部他又殺了多少人?他現在這個時候好像是個犧牲者、一個正義者。撥亂反正算他正確,他正確什麼呢?他也是絞肉機中的一個機器,只不過他被別的機器絞了,被更強大的機器給絞了,因此沒有正義的犧牲者。誰是正義的?維護劉少奇十七年專政的人是正義的嗎?那個專政仍然是個專政。當然這也不是劉個人的問題,他不是個英雄,是老幹部回過頭來需要他這麼一個英雄、一個烈士。他本身同樣是這個屠殺機器裡的工具。像他那麼極端的人上臺的話,也是可怕的,他對別人也會是殘酷的。
因此,我們一直迴避的一個問題是:你是不是也是暴徒?在這場政治鬥爭中,你是不是也是賭徒?因為這裡沒有一個正義。它並不是一個民主與暴力的鬥爭,這裡都是暴力,是共產黨的甲派和乙派、毛派和周派,或者是毛派和劉派。他們的前提都是無產階級獨裁、專政。暴力,他們都是贊同的,只不過是落在誰的身上而已,用的分寸而已,手段是不是更合法而已。這裡是沒有區別的。所以要有這個認識。你敢不敢對共產主義的暴力置疑?在這個暴力下,你是不是也成為了這個暴力的一分子?你要有這個認識:你並不代表正義,你不可能代表正義,那個時候沒有正義。你只不過是喬裝打扮。如果說我當年是反革命、兩面派,我就是反革命、兩面派。要不然我怎麼生存?我就得是兩面派。我喊著毛澤東,但不信毛澤東。可是,我要不喊,那我馬上就是反革命。
因此在這個集權的政治下,你要逃出這個絞肉機,逃是唯一的辦法。但是中國當時是天網恢恢,連劉少奇他都逃不了,還死在監獄裡,誰還逃得了?然後就是這個戶口制度,你無處可逃。我當時整個的感覺就是要逃,一直在逃。儘管我最後還是逃出來了,但在中國的時候我就要逃。我主動要求下放,就是逃。因為這太恐怖了。但是怎麼逃得了呢?逃了半天你逃不掉,但還得逃。逃不掉,無處可逃。無處可逃,那你怎麼辦?你就必須得偽裝。哪有那麼清白的?我就把「毛主席萬歲」喊得響響的。我不能讓任何人懷疑我還有潛藏,還有什麼別的想法。你跟所有人講話全是冠冕堂皇的,否則人就揭發你,所以你就得裝模做樣。
如果說你手上沒有鮮血,那你要不就是軟弱,天性軟弱,要不就是你還有過去的文化背景,你做不了那種極端的事情。我就做不了那極端的事。叫我打人,我就打不了。除非在對打中,我才會還手。叫我好端端地打個人,我反正打不了。但是,在紅旗下長大的人就可以打人。為什麼那些小孩子,像我看到的那個女孩子,那麼文弱的、親切的,怎麼就可以揮著皮鞭子打人?那是因為她沒有一個好的教育背景。你要讓個年記大的人去打,他就打不下去,因為他有個背後的文化。但是,你要叫個工人打,哪怕是叫老工人去打人,他很容易打;但你要叫個老知識份子去打人,他就很難,因為他有另一種文化在裡頭,他打不下來。但是他得偽裝,至少他得喊口號,叫得很響,而且表現得義憤。那這個人的義憤是不是壓力、是不是暴力?同樣是暴力!你同樣構成了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