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老去
在我心裏,我和他一直處於敵對狀態,語言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模樣麼?迥然不同,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事實上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我高瘦,弱不禁風;他矮而結實。小時候隨他去應酬親朋的酒席,我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抑或是跑到他前面很遠去,不過待到我們同坐一桌酒席的時候,總會惹人用異樣的語言發問:「誒!孩子,你是管他叫爹呢?還是伯伯呢?」每當這時,我端起小碗就跑到屋外去,任由他在酒桌上推杯換盞,嘻嘻哈哈地喝得滿面紅光。
我時常為眼前有這麼一個人在晃悠而怒不可遏,因為人們怪異譏諷的眼神讓我脊背針扎一般難受。從孩童開始,我暗下決心有朝一日要遠離他,擺脫他帶給我噩夢般的感覺。產生離開他的想法,更多的是來自於他對我和大哥、大姐的打罵。他對我們的打罵比及那些牛鬼蛇神還要可恨。他打人時候很是狠毒,毫不留情,原形敗露,讓我想起了「蛇蠍心腸」這樣的詞語。
就說我五歲那年夏天吧,因為村裡的孩子相邀去村後山玩打野戰,我們玩到天黑才回家。我回家的時候,滿臉污垢,還不小心被荊棘劃破了衣衫。我前腳剛跨入家門,他就舉起拳頭那麼粗的竹棍抽在我的腿上,火辣辣的耳光扇得我小臉紅腫,頭嗡嗡作響,還罰我跪在堂屋裡反省,不許吃晚飯。母親幾次抹著眼淚為我求情,他都沒有理會。順著屋裡幽暗的煤油燈光,我看到裡屋的他,端起酒杯自斟自飲,酒足飯飽的樣子,我就恨不得衝上去,給他一錘子,然後絕塵而去。但這時候的我,毫無反抗的能力,只能跪在堂屋裡,任眼裡充滿委屈的淚卻不能哭出聲來,只有咬咬嘴唇,讓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滑入我飢腸轆轆的腸胃。
當然,我也有和他和睦相處的時候。偶爾他興趣高漲,在某一個節日裡,趁著西邊的晚霞通紅,在晒谷坪裡教我和大哥舞「板凳龍」(一種地方舞龍戲)。我和大哥舉著家裡的條凳跟著他飛一般的腳跟,時而變換著我們的姿勢,時而看到他回頭用嚴厲的眼神看我一眼。母親在一般樂哈哈地端茶送水,早早地燃起家裡的炊煙。或許,唯有這時候,人們從遠處觀望才可以發現這裡還有嬉戲的父和子。
但是,歡樂遠遠沒有打罵那麼多。偶爾的歡樂無法取締我對他的仇視,無法逾越我和他之間那道傷痕纍纍的鴻溝。一直到我初中畢業,我心裏都瀰漫著憂鬱和恨,只要想起他,我就很自然地緊鎖了眉頭,怒目圓瞪。我想鼓起勇氣和他大幹一場,戰勝他一次,搓搓他的威風,但我想想自己弱不禁風的身子,我只有一忍再忍,不得不在他面前像泄了氣的皮球,任由他打罵。
我初中畢業了,考取了地方中等專業學校,在計畫經濟末年,這意味著走向有計畫的學習、工作、生活。我以為,把這樣的好消息告訴他,他會高興,會給予我一丁點鼓勵。可是,他不僅沒有露出一絲笑容,反而和母親為了我讀書的費用而大打出手。他心情糟透了,一邊怒罵我是沒有良心的孩子,一邊數落著哭泣的母親。後來,母親東拼西借地為我湊齊了學費,我才得以登上去學校的長途汽車。直到我離開家的那一刻,他依然沒有自責的意思,沒有想要和我說一句道別的話。
那一回,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壞到了極點。我幾乎不再和他說話,更不要說喊他「爹」!每次放假回家,他看著我逐漸長成大人的模樣,也不再對著我咆哮怒吼,但也不搭不理。我們就這樣形同陌路。
當我完成學業後,因為預期的工作有變,我選擇了遠離家鄉,極少回家和家人團圓,就是一個問候的電話,如果是母親接聽的話,我還會多聊幾句,如果我聽到他的聲音,我會「啪」的一聲毫不猶豫地挂斷。這時候,我和他說一句話都是多餘的!
離家闖蕩的日子,雖然我很少回家,但有關他的消息時不時的傳到我的耳中。他學會了一些粗糙的木工技藝,經常到附近的村莊去做活,和母親的關係也稍微融洽了一些,也時常叨念出門在外的繼子女們,雖然都不是他親生的孩子,但畢竟跟隨了好些年,看著一個個長大離開,他也有割捨不下的情感。還有,他的父母相繼過世,他隻身前往,沒有他的孩子去給他的父母披麻戴孝。他的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也先他而去,他時常在我母親面前叨念孤獨和遺憾,感覺連個說話嘮嗑的地也沒有。
不過,我依然是我,一個和他互不相干的我。我知道,他和母親在一起,生活可以自理,經常賺點小錢,日子一定可以過得如意一些。我常常想,孤獨相對於酗酒、暴躁的人來講又算得了什麼呢?孤獨相對於他那些毒辣的打罵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孤獨,他叨念兒女,他也有割捨不了的情感?這些和我有關係嗎?我能夠算是他的兒子嗎?
我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對他動了一絲惻隱之心的,大概是從我的女兒學會喊爸爸開始的吧。我自己成了一位父親,我才可以體會到一個大男人需要什麼樣的情感。我隔三差五地回去探望一下他和母親,也會買一些菸酒給他,節日裡還會和大哥大姐相約去吃一回團圓飯。不管怎樣,我還沒有和他打破僵局。我不會和他無話不說,不會親密無間,不會「酒逢知己千杯少」。
歲月如梭,在平平淡淡、忙忙碌碌中,他老了,我的小家也慢慢不再漂泊,還在家鄉縣城買了房,安頓下了。近幾年,他身體每況愈下,經常可以聽到母親打來電話說他這不好,那不行的,連坐公交車去親朋家裡都嘔吐不止,昏頭轉向地跌跌撞撞。我不覺悲由心生,又覺得他罪有應得。這是我多少年前就想要得到的結果啊,這是我夢寐以求要擊敗他的樣子啊。我覺得他應該祈求我,即使不祈求也收起他凶神惡煞的脾氣,然後跑過來對我說一連串「對不起」,或者是尋求我原諒他過去所作所為的話。
那天,他從朋友家喝完喜宴,回家後突發腦溢血。母親打電話要我趕快送他去醫院急救。我匆忙坐上回老家的汽車,還在路上,母親就把他的噩耗告訴了我,說他已經落了氣。我狂奔著衝到他的床前,抱著他漸漸僵硬的身子,看著他青紫的臉,我嚎啕大哭。我衝著他喊了無數聲「爹」,他再也沒有應我。我猛然感覺自己失去了仇恨的對手,就如俠客「獨孤求敗」一樣再也找不到失敗的理由,感覺那樣寂寞失落,感覺天崩地裂。
他毒打我的手勁到哪裡去了?他那暴躁的脾氣哪裡去了?我一次又一次抓住他枯槁般的手,讓他再錘我幾下。我無法相信,他和我的恩恩怨怨還未了結就真的老去。
他就這麼,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說就老去。到死的那一刻都沒有聽到我原諒他的話,我再也等不到他對我說一個「愛」字。我明白,無情的歲月都會把人送到某一個終結點,都會讓人善始善終。想到這些,我突然對他那麼難以割捨,胸口絞痛,不願他真的離我而去。畢竟在我記憶的海裡,還縈繞著母親教誨我的一句話:「不管你的繼父如何待你,不管你被他毒打過多少回,你都應該覺得你很幸運,因為有了他,你才得以從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長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