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怨婦心,何來大國相(圖)
(1)
「聯合國安理會〔2月〕4日就敘利亞問題決議草案進行表決。中國堅持通過和平、對話和政治方式解決問題的原則立場,同俄羅斯一道投了否決票。……眼下還有一種說法,似乎迫使敘利亞更換政府的做法是尊重敘利亞人民的民主追求。選擇什麼樣的政府,是敘利亞人民的民主權利。有一點不容迴避,仇恨和分裂永遠是執政者的羈絆。不論哪些人組成政府,都有義務維護國家的穩定、保護人民的安全。做到這一點,離不開民族和解。既然最終還是要回到民族和解這個原點上來,為什麼不趁早做起呢?難道殺紅了眼再談和解更容易嗎?」
上段摘自《人民日報》2月6日署名「鐘聲」(寫作者為該報國際部的編輯和記者)的文章。可憐老農只有中學程度,文化、智商雙低人士,怎麼都看不懂「仇恨和分裂永遠是執政者的羈絆」是什麼意思。「羈絆」是束縛之義吧?仇恨和分裂妨礙統治?統治者必然不喜歡仇恨和分裂?不是還有分而治之的說法嗎?更換政府和民族和解必然矛盾嗎?紅書上不是說,紅產黨打倒了國民黨,才實現了中國各族人民的大團結?
保障公民平等政治權利的民主體制,需要以民族和解為前提。其他體制,則有其他辦法。例如,毛擇東同志有名言:「槍桿子裡面出政權。」只要緊抓槍桿子,「穩定」和「安全」也是可能的。至少,這是偉大領袖的教導。
特別搞笑的是那句「選擇什麼樣的政府,是敘利亞人民的民主權利」。不是民主體制,哪來民主權利?如果認為敘利亞已經是民主制,那連俄國人都不同意。俄國外長謝爾蓋·拉夫羅夫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說:敘利亞需要進行民主改革。如果「鐘聲」認為,人天生就有民主權利,那他們不是在寫時評,而是在創造政治學理論,而且造得十分大膽。這麼想,不要說寫了《獨立宣言》的美國建國之父不敢;就是精猛後生歐巴馬也不敢啊。2009年6月(日子不能寫,一寫,這篇文章就貼不出來了),任總統剛數月的歐巴馬在開羅演講,開創與穆司令世界新關係。他也只是說:①有什麼樣的政府是一個國家的內部事務(這可看作當代民族國家的立國公理;②但政府要尊重人民的願望(這可按《獨立宣言》,從人皆有之的自然權利推出);③而人民應該享有一些基本的政治權利,比如,表達對所受之治理的看法;④當人民要求他們的基本權利時,美國站在他們一邊。歐巴馬略去了②與③之間的推導步驟,可作系統化邏輯的補充如右:當代政府必然參加聯合國,以獲取國際合法性,而具有法律效力的《聯合國憲章》,規定成員國公民享有一些基本人權。
敘利亞人自去年3月18日開始試威。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3月27日在CBS電視網的 Face the Nation 節目中, 被問到美國為什麼關注利比亞、卻對敘利亞局勢不說話。她答道:參眾兩院很多到過敘利亞的議員,都認為敘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是改革派。這個回答,遭到美國輿論猛烈抨擊,但符合《獨立宣言》:「過去的一切經驗也都說明,任何苦難,只要是尚能忍受,人類都寧願容忍,而無意為了本身的權益便廢除他們久已習慣了的政府。」美國希望巴沙爾能在國內壓力下自我改革。直到去年8月18日,敘利亞局勢惡化,聯合國人權機構發表了敘利亞軍隊濫用武力的報告,前此與敘利亞關係熱絡的土耳其也宣布調停失敗,歐巴馬才發表聲明,要求巴沙爾下臺。英法德三國首腦也同步發表同樣要求的聯合聲明。
美國的說法和做法,至少有理論和內在邏輯的一致性。這其實就是軟實力——邏輯強才能更好地說服人。
注意,老農一點都不反對在紅朝宣傳「人民天生具有選擇政府的民主權利」之觀點。只是這觀點在學理上也太前衛了。難道你能據此要求非民主政府都倒臺?
李澤厚先生曾建議搞理論的人學學平面幾何——老農我最贊成的就是大家來談中學常識——不要講話不知所云。「鐘聲」這幫人顯然不具備中學數學程度,滿腦袋漿糊,一點邏輯都沒有,不知道在寫什麼。
(2)
「鐘聲」那類文章的唯一有趣之處,是紅朝這次安理會否決居然在微博引起軒然大波,以至主旋律不得不出面解釋。當然,這類解釋都是表面堂皇卻內裡不通的廢話。好在如今有微博和博客,還有《環球時報》搞商業愛國主義,講話相對直露,倒也能透露一些主旋律的真實想法。老農將以《環球時報》總編胡錫進同志的微博和文章、還有清華大學當代國際關係學院院長閻學通同志的博客文章為樣本,寫點辛苦閱讀後的聯想和體會。
胡編同志一大特點是喜歡糾纏洋女人,雖然分不清誰是誰。他在2月5日發微博說:「美國常駐聯合國代表賴斯女士稱中俄兩國的投票‘讓人噁心’,這位曾做過國務卿的高級外交官說話如此出位,連起碼的外交禮儀也不要了。或許她的這種表現才是‘讓人噁心’的。」纏過蘇珊和康多莉扎兩個賴斯後,他又纏上希拉里:「希拉里又稱安理會‘被閹割了’,美歐在考慮繞開聯合國對敘利亞採取行動。請便。但他們得清楚,他們不是這個星球的主宰,他們消滅不了這個星球上的多元化。請他們另創一個別的名義行霸權之事好了,中俄沒興趣為他們站臺。」
「中俄沒興趣為他們站臺」,這個老農也贊成。聯合國不是美國的後花園,願放雞進來就雞進來,願放鴨進來就鴨進來,老農我還想打豬草呢。但是,要說不站臺就是像《環球時報》2月6日社評(《中國怎麼想,就該怎麼投票》)講得那樣,紅朝不做「棄權大國」了,要做怎麼想就怎麼投票的真大國;或像閻學通同志在《中國否決敘利亞決議案的利弊》一文中說的,「體現中國的世界大國作用」,聽著卻像是井底之蛙亂撲通。
不信,咱們講段古。2003年,美國要打伊拉克。在安理會反對最力的,不是俄國,不是紅朝,而是法國。當時的法國總統希拉克,可算世界上資格最老的國家領道人,根本看不起美國總統小布希,不相信這位小傻哥能成功領導一場入侵。法國私下對美國說:安理會之前的決議,已經暗示了可以動用武力,如果薩達姆違反1991年的海灣戰爭停戰協定。法國說在這解釋下你們儘管去打,我們不阻攔;但要在安理會通過新決議,讓法國為你們入侵伊拉克背書,對不起,不為美國站臺。
好,近十年過去了,有誰因為法國當時的硬朗,而將她認作了不起的世界大國嗎?扯吧。為什麼?因為真正的大國,必須能為其他國家提供安全保證。所以,不管別人對美國有什麼看法,山姆大叔都是地球村理所當然的村長,只有她能在全球為小國甚至中等國家提供安全保證。美國入侵伊拉克,捷克、波蘭等國的民眾跟著西歐人反對,但政府卻派兵支持。國心換國心,他們今天支持了美國,美國明天就願意派個導彈營駐在捷克和波蘭意思意思——這是兩國抗拒俄國壓力的最大威懾。俄國可以在安理會投否決票,但她能為阿薩德提供安全保證嗎?扯吧。
不過,要讚的是,法國當時的牌玩得非常精明。首先,法國私下說服了薩達姆,讓他重新接納聯合國武器檢查組。只要檢查組結論沒出來,法國人就可說薩達姆是否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WMD)還不肯定,他們不能支持入侵。可憐檢查組負責人、瑞典老頭漢斯·布利克斯,那裡當得起這和戰重負?說伊拉克不配合,美國馬上要打;說查不出WMD,薩達姆並非有信用之人,他要是真的騙過了檢查組,豈非對世界人民犯罪?老頭只能拖字訣:有進展,無定論。美國大兵壓境,一個月花銷十幾億,布希哪有耐心等待?他要霸王硬上弓,就讓法國在道理上佔了上風。
第二,美國當時的策略是雙管齊下,一面說服法國;一面在安理會十五國中力爭拉到九票——這是通過提案的最低必須票數。有了九票,估計德國就不願對抗;而法國將自己的一票視作歐盟票,如果德國轉態,法國有很大可能不再堅持。但法國抓住敘利亞和前屬國喀麥隆與幾內亞,再加德國和中俄,讓美國至多拿到八票,這樣法國就不必真的否決。不過希拉克還是走了一步險棋。當一些小國被美國扭胳膊扭到嗷嗷叫,快頂不住時,他在接受CBS電視網 60 Minutes 節目採訪時,以總統之尊宣布:法國將否決對伊拉克採取軍事行動的任何提案。這為小國提供了掩護,他們可以說:反正法國要否決,我支持或不支持你老美,結果都一樣。但是,如果美國真能拿到九票或十票,希拉克臉上會很不好看。結果他賭對了。布希沒耐心,什麼提案都不要了,直接動手。
俄國這次的手腕,比起2003年的法國,差了不是一點點。推遲投票的理由,一開始居然是要敘利亞政府和反對派去莫斯科和談。建議去巴黎談,俄國參加,或許還可以。這中東八方逐鹿之地,豈容你俄國大嘴通吃?蘇聯全盛時期都做不到,何況如今?俄國外交部那幫人,拍普京馬屁拍昏了腦袋,太想為普京在總統大選之前搞個外交勝利了。結果被美國一肩膀撞到牆角:十三票贊成,你否決吧。一旦否決,俄國的調停就完了。反對派肯定不接受。調停需要雙方信任,反對派對你失去任何信任,俄國還能有什麼作為?死保巴沙爾?俄國現在哪有實力全面對抗西方和穆司令國家集團。
現在調停改為俄國外長拉夫羅夫去大馬士革。俄國人說他們不保巴沙爾,又說巴沙爾要承擔他的責任,還提出仍以阿盟的計畫為基礎,並建議阿盟觀察員重回敘利亞。這和被他們否決的安理會提案,並沒有什麼大的區別。拉夫羅夫甚至說:西方國家對反對派的影響比俄國大,希望他們做做反對派的工作。在和希拉里會商之前這麼講,其實就是求和信號了,承認自己包攬不了。如果美國願意讓步,重回安理會,將被否決的提案改寫幾句,朝三暮四寫成朝四暮三,重新端出來,都是可能的。
俄國人至少還在搞外交,紅朝主旋律在搞什麼?
胡編在社評中說:「中國的‘棄權大國’做不下去了……只能順其自然,心裏怎麼想,在國際舞台上就怎麼說,在安理會就怎麼投票,這樣做未必就會比窩窩囊囊,有話憋著,製造的麻煩更多。」清華那位閻院長說得更直率:「中國憲法規定紅產黨是唯一執政黨,無論支持還是否決該決議,西方主導的國際社會都認為中國是個不民主、沒人權的國家,因此否決敘利亞決議對中國的國際形象沒有實質影響。……支持這個決議阿拉伯國家也不會在國際事務上支持中國。在巴以衝突上,中國長期支持阿拉伯國家,美國支持以色列。然而,在中美有衝突時,阿拉伯國家從來不會自動站在中國一邊。……中國沒否決西方在利比亞建立禁飛行區,也沒得到西方好感,仍被批評為是不負責任的大國。此次否決西方建議,只不過是讓西方對中國再失望一次。」按這邏輯,紅朝可以從「棄權大國」改做「否決大國」,反正否決任何提案都「對中國的國際形象沒有實質影響」。閻院長,這不就是怨婦嗎?老娘不煮飯,你說老娘懶洋洋;老娘燒了一桌菜,又說床上死魚樣。老娘不幹了!是非曲折無所謂,老娘就是怨啊怨啊咽怨長。
(3)
敘利亞總統巴沙爾和他的父親老阿薩德,已經統治了四十年。他們的故事,其實也是太陽底下無新意,就是古往今來咱們農民起義進城後,領道人被花花世界腐蝕的老戲碼。毛擇東同志早在1949年就說過了:「因為勝利,黨內的驕傲情緒,以功臣自居的情緒,停頓起來不求進步的情緒,貪圖享樂不願再過艱苦生活的情緒,可能生長。……可能有這樣一些紅產黨人,他們是不曾被拿槍的敵人征服過的,他們在這些敵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稱號;但是經不起人們用糖衣裹著的炮彈的攻擊,他們在糖彈面前要打敗仗。」
阿薩德家族屬於穆司令什葉派裡分出來的阿拉維小教派,約佔敘利亞10%的人口,大多住在相對貧窮的北部山區。老阿薩德本是窮兮兮的山裡人,當兵吃糧,在與以色列的戰爭中,也算是個民族英雄。
1970年發動兵變奪取政權後,一開始還是比較開明的,改變了前任一些專治做法。他和伊拉克的薩達姆一樣,屬於五十年代泛阿拉伯主義那代人。他們成在泛阿拉伯主義:引進歐洲社會主義的世俗意識形態,在國家的現代化建設上有所成就;他們也敗在泛阿拉伯主義:試圖建立一個統一的大阿拉伯,無視現存邊界,從而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建立的國際秩序發生衝突。薩達姆認為科威特在歷史上是伊拉克的一部分,企圖併吞,然後從這裡一路走到絞刑架。老阿薩德則認為黎巴嫩在歷史上是敘利亞的一部分(奧斯曼帝國的敘利亞地區,包括今日的敘利亞、黎巴嫩、約旦、以色列和伊拉克西部及土耳其南部),他與以色列在那裡劃分了勢力範圍。以色列撤走後,黎巴嫩成了敘利亞的獨家天下,從此老阿薩德與西方及其他阿拉伯國家麻煩不斷。
本來,埃及和以色列在七十年代中期開始和談後,敘利亞成了唯一的仍然擺著軍事姿勢的「前線國家」,海灣國家的石油美元大把投資過來。經濟開始起飛,老阿薩德和手下那些山裡來的窮軍官們,一個個配車配房,終於過上了好生活。但他要佔領黎巴嫩,就要把已在黎巴嫩佔地為王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趕出去。以色列明著趕,敘利亞則暗著趕。跟巴解不對付,沙特就要抽援助。敘利亞一時陷入經濟困難。再加上經濟發展時期的貧富差距擴大和官員腐敗,執政黨的世俗意識形態和下層宗教信仰的矛盾就尖銳起來。
公正地講,即使在阿拉維知名人士不斷遭到暗殺的情況下,老阿薩德開始時並沒有鐵血鎮壓。但一次事件改變了他的態度。1979年6月,炮兵學院一位高級軍官將阿拉維學員集中到飯廳,然後放槍手進來掃射,近百名阿拉維學員傷亡。在一個中世紀心態的社會裏,不但暴政嗜血,暴民也嗜血。
這一次把老阿薩德真正打痛了。那些遭害的學員是老阿薩德的接班梯隊,是他的「孩子」。他的報復也是中世紀式的:一支阿拉維精銳部隊開到監獄,將關在那裡的政治犯統統肉體消滅(卡扎菲幹過類似的事,不過起因不同)。然後雙方殺紅了眼。血腥高潮就是整整三十年前的「哈瑪事件」——反對派這幾天正在紀念——穆司令兄弟會豹動,老阿薩德出動坦克大炮,轟平全城。外界估計有兩萬餘市民死亡。
「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這之後,敘利亞有了近三十年的「穩定」和「安全」,直到去年,終於被「阿拉伯知春」席捲而去。
如今在敘利亞對峙的,是三十年前那場瘋狂血戰參與者的兒子們。不管外人怎麼站隊,敘利亞若有前途,還要看這一代人能不能吸取歷史教訓,與時俱進,避免重蹈覆轍。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