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的春天,當中國上空慶祝抗戰勝利的爆竹硝煙還未散盡時,一股內戰相互屠殺的血腥味又滾滾襲來,尤其在東北,一場空前規模的屠殺在即……。東北的陰雲,正在擴展,幾乎要遮擋了中國的晴空。
中國的東北,向來是各色帝國覬覦的地方;也是大公報總編輯王芸生關心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最引他注目的地方,他說「現今的中國,是遭逢了九一八事變以來的嚴重國難並經過了八年艱苦抗戰而獲得了最後勝利的國家。中國與日本戰,賭國運,拼存亡,為了什麼?是為了日寇佔領了我們的東北,是為了我們保全東北。」(見1946年5月18日大公報社評《東北的陰雲》)他繼續說:「既與日本作戰,我們就朝朝暮暮,年年月月,期求盟友共同作戰,中國對日作戰四年之後,獲得美英諸國為盟友;中國對日作戰八年之後,獲得蘇聯為盟友。」(同上)而這位最後獲得的盟友,卻是一位貪得無厭的盟友。正如王芸生所言:「蘇聯今日參戰,日本明日投降,蘇聯大軍源源進入東北」。為了得到這位盟友,我們付出昂貴的代價,諸如外蒙古獨立、長春路共營、旅順港共用,大連辟自由港。但蘇軍卻延遲不撤。根據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附件,進入我東北的蘇聯軍隊應於日本戰敗後的三個月裡撤退。早應在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一日撤出東北,但以後因事勢延宕,曾兩度展期,但仍不肯撤軍。此事,曾幾度讓在大公報編輯部的王芸生跺腳叫上當,他擔心:「趕走了個小鼻子,如今又來了個老毛子。」
但蘇軍延遲不撤,中國政府不能順利接收,是何原故?其實蘇聯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
蘇軍延遲不撤有三個原因:第一,所謂「戰利品」,東北大批的機器,有待繼續搬;第二用來搜括東北人民的民脂民膏的軍用票,據知蘇軍總司令部最近又印製了一大批,正在搶購黃金等物,還沒有用完;更主要的是第三,中共部隊源源開進東北,但還沒有站穩腳跟。
蘇共及其領袖斯大林已經相中了同樣姓「共」的中共小兄弟,一旦掌握中國的政權,肯定蘇聯會很快就得到一個碩大的衛星國。據中共發言人說,東北的民間武裝,與進入東北的八路軍新四軍,「現已組成為一支數近三十萬人的東北民主聯軍。」又說:「各地人民又根據地方自治的原則,推選各方公正人士;成立了各縣民主政權。」因此要求政府承認這些武裝,承認地方自治政權,且要限制國軍開入東北的數量。
另一方面,蘇聯軍方完全把《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視為廢紙,使得國民政府從事接收東北工作遭遇了種種困難。最初國軍想循海路大連登陸,蘇方不准。其次已經蘇方允許在營口登陸,及船到營口,八路軍先已在陸上佈防,以至被阻。再次,國軍可在葫蘆島登陸了,而八路軍則在山海關阻攔,國軍出山海關,實際上是打出去的。最後經蘇方交涉,國軍可以空運到長春、瀋陽兩地了,而數量有限制,飛機性能有限制;且除長瀋兩地外,只准由保安隊警察維持治安。蘇聯大力支持中共及其部隊,另一方面不斷刁難國民政府。難怪1946年5月16日新華日報社論中說:「由於蘇軍的協助,八路軍新四軍和其他人民武裝部隊的勢力,已經在東北肅清了敵偽,逐漸在許多地方建立起民主政府。」這個「由於蘇軍的協助」,不如改換成「在蘇軍坦克加大炮的庇護下」,這些所謂的「民主政府」,實際上就是共軍的武裝割據地。同時,蘇軍只同意了國民政府接收少數幾個城市,如長春、哈爾濱等地。在蘇軍的限制下,其實國民政府只接收了幾個衙門,治安且有問題,推行政令無從談起。
就在這個時候,蘇軍宣布要撤軍了。長春自然成為爭奪的焦點,四月十五日上海大公報第二版,以醒目的標題報導了此事,其標題為「長春蘇軍昨已撤去,共軍進攻接踵而來」。還用加了花邊的付題如下「國土既歸來,還流同胞血!」
一九四六年四月十四日,王芸生剛從重慶飛往上海復職。在各方面都十分緊迫的情況下,一九四六年四月十六日首先在上海《大公報》發表了驚動中外的著名社評《可恥的長春之戰》。社評首先說:「在蘇軍紛紛撤退之際,在東北的內戰形勢卻在加劇的進展,且已在許多地方紛紛打起來了。」「尤其可恥的,是長春之戰!這兩天,東北方面的軍報雪片飛來。初報蘇軍於14日午前撤離長春,嗣報長春防守司令就職,緊接著就報告共軍三萬眾分路進攻長春。」
悲憤的心情,溢於言表,王芸生說:「我們坐在關內深夜編報的報人,讀著這絡繹而來的電報,手在顫,心在跳,眼前閃爍儼若看見凶殺的血光,鼻腔酸楚,一似嗅到槍炮的硝煙。」長春是什麼地方?王芸生說:「是九一八事變後,日寇強割我領土傀儡‘滿洲國’的都城,是蘇軍參戰後進入我東北的總司令部所在地,也是中國國民政府接收東北的東北行營所在地。這地方,曾為日寇竊據十四年,曾被蘇軍統治了二百多天,現在抗戰勝利了,日閥崩潰,偽滿硝煙,中國的東北,應該回中國,蘇軍也根據中蘇盟好條約紛紛撤離東北。就在這時候,蘇軍剛剛邁步走去,國軍接防立腳未穩,中共的部隊四面八方打來了。」王芸生又一次長嘆道:「多難的長春,軍民又在喋血,那是中國的地方,現在應該光復了,卻災難愈深,那裡的人民都是中國的兒女,現在應該回歸祖國的懷抱了,卻在斫斫殺殺,流的都是中國人的血!」王呼籲:「中國人想想吧!這可恥不可恥?」
在社評裡,王芸生還指出有些所謂的軍事衝突,實已到了傷天害理的程度。「進攻的戰術,常是用徒手老百姓打先鋒,以機槍迫擊炮在後面督戰。徒手的先鋒隊成堆成群的倒了,消耗了對方火力以後,才正式作戰。請問這是什麼戰術?殘忍到極點,也可恥到極點。」
不出所料,就在重慶《大公報》四月十七日轉載《可恥的長春之戰》後,第二日,四月十八日重慶《新華日報》發表了一篇氣急敗壞,而非正常人所能說得出口的謾罵式的社論《可恥的大公報社論》。
社論首先說:「國民黨反動派,今年一月以來,攻營口、攻建昌、攻阜新、攻盤山、攻遼中、攻臺安、攻撫順、攻遼陽、攻鐵嶺、攻海城、攻鞍山、攻大石橋、攻開原、攻法庫、攻昌圖、攻本溪湖、攻蓋平、攻四平街,攻了那麼多地方,破壞了一月十三日與三月二十七日兩次停戰協議,卻一直沒有聽見大公報對這些罪行說過一句‘可恥’,到現在‘長春之戰’,大公報忽然說這一戰是‘可恥’的了。對於大公報社論作者,凡是國民黨法西斯反動派打擊人民、撕毀諾言、發動內戰等事情,那怕天大的事,都是不‘可恥’的,只有人民對於這種反動派還一還手,那就不得了,那就是‘可恥’的了。大公報社論作者如此反對人民,應該是夠‘可恥’的了吧。」《新華日報》給大公報社論作者加的第一個「可恥」帽子,卻無意暴露了他們的「尾巴」。社論中所列舉的東北的十八個城鎮,都是在蘇聯的坦克和大炮庇護下所建立的所謂「民主政權」,實為蘇記「武裝割據」。這個問題,王芸生在《可恥的長春之戰》社評已經作了答覆。「東北是國家的,東北應該由國家在抗戰勝利中收回,以恢復國家的完整。這一點,蘇聯盟邦受盟約拘束,法理與事實,蘇軍俱必須把東北交由國民政府接收,共產黨何以必要爭奪?若說民主,則必不可割裂國家;再說民主也必不可以軍隊爭奪,以軍隊爭得的,那必然不是民主。」以民主為幌子的蘇記「武裝割據」,要讓大公報去承認,是很困難的。毛澤東不是譏諷蔣介石在抗戰勝利後,從峨嵋山上下來摘桃子嗎?又何必還要大公報去祝賀他獲得許許多多「蘇記」武裝「桃子」 呢?難道非要大公報承認這些「蘇記桃子」,才不「可恥」嗎?
最使《新華日報》感到窩心的,也是它謾罵大公報最無恥的一段,就是「進攻的戰術,常是用徒手的老百姓打先鋒……」這段。新華日報說:「好的,我們也請問大公報社論作者,這幾句話,是負責任的話,還是只當放屁放一放的呢?你說進攻的戰術,含沙射影,當然指的是東北民主聯軍進攻長春的戰術而言,你從什麼地方知道東北民主聯軍用這樣的戰術?拆穿了說,除了專門造謠反共反人民的特務機關那裡以外,除了從國民黨的‘素有經驗的特工同志’辦的報上抄來以外,世界上找不出這樣的戰術。大公報為要污蔑東北人民的民主聯軍,不惜寫出這種話來,把自己降低到一個特務報紙的地位。你在反人民這一點上,真正做到家了,真正‘殘忍到極點,可恥到極點’」!
大約在文革後期,部隊裡也展開「批林整風」和「批林批孔」運動,王芸生的小兒,就親耳聽到當年四野幹部戰士上臺控訴「林彪反革命滔天罪行」時,控訴林彪攻打長春時就曾採用這種戰術。
下面引用一段張正隆先生著《雪白血紅》的一段:「長春一些老人說,打記事起,我們這疙瘩就沒有好過。‘小鼻子’欺負咱,‘大鼻子’糟害咱,‘小鼻子’才狠呢,‘大鼻子’才壞呢,好歹把這些畜牲盼走了,折騰得更厲害!外國人不把中國人當人,中國人怎麼也不把咱老百姓當人呢?」「當年參加圍城的老人說,在外面就聽說城裡餓死多少,還不覺得怎麼的,從死人堆爬出多少回了,見多了,心腸硬,不在乎了,有的老人說:那時候,人好像已經不知道什麼叫‘驚訝’。可進城一看那樣就震驚了,不少人就流淚了。很多幹部戰士說:咱們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餓死這麼多人有幾個富人?有國民黨嗎?不都是窮人嗎?」(見《雪白血紅》第五百三十頁)
口口聲聲要「解放長春人民」,要使「天下的窮人翻身得解放」,長春一戰,最保守的估計,死去的無辜百姓也有三十三萬之眾。張志隆說:「兵不血刃」的長春之戰,把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推上第一線,也使長春成為白骨之城。
為了革命的根本,政權早日到手,不惜用槍桿子奪取,不顧老百姓的死活。世界內戰史上,長春之戰寫下了可恥的一頁。
王芸生在另一篇社評《我們反對武力解決》(見一九四六年五月三十日社評)中正告:「警告嗜戰者:你們不要以為你們聰明,要知道的你們才是糊塗透頂。你們不要以為武力可靠,賊夫人之子,又豈能得好報?希特勒、墨索里尼,東條英機之徒,都是超一流的嗜戰者,武力也比你們強大得多。叱吒一聲,風雪震色;魔手一揮,天下大亂。但是,結果如何?殺人盈野,血染世界,結果他們都破國亡家,個人也都焚身碎骨,或是待決之囚。」王在臨終前說:「打倒了四人幫,這極大的憾動了極權專制的統治。」
《新華日報》社論作者,在社論中仍不忘替其主子極力辯護,不惜用世上最污穢的語言潑向王芸生。《新華日報》社論最後說:「大公報為什麼忽然登出這樣的社論來?大家記得,當二月裡國民黨法西斯集團策動反蘇反共反人民的反動遊行,搗毀新華日報和民主報的時候,就是這個‘大公’的大公報,首先在社論上大肆反蘇,做法西斯進行最殘暴無恥的特務暴行之先鋒」。在這裡,新華日報社論作者所指的反動遊行,是指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二日,由於雅爾塔秘密協定的公布,張莘夫事件,以及蘇聯軍隊把東北機器作為戰利品往蘇聯搬,陪都重慶大中學生舉行了萬人大遊行,對蘇聯的霸權行為表示抗議。然而,當遊行隊伍經過民生路口《新華日報》營業部之後,一夥暴徒趁亂砸了《新華日報》營業部,打傷工作人員四人,同時還砸了中國民主同盟的《民主報》館。當晚,周恩來還舉行記者招待會。還提出了「三個分開」。
大公報發表了王芸生撰寫的社評《熱情與理智》。社評說,近來學生「愛國熱情陡然昂揚,這絕對是好現象,但有一點,大家必須注意,就是熱情與理智平衡,不可以興奮的熱情遮蓋了應有的理智」。
然而完全失去理智的是《新華日報》社論作者,竟然破口大罵:「大公報裡是有好人的,但它的社論作者,原來是這樣一個法西斯的有力幫凶,在平時假裝自由主義,一到緊要關頭,一到法西斯要有所行動時,就出來盡力效勞,不但效勞,而且替法西斯當開路先鋒,替吃人的老虎當虎倀,替劊子手當走狗,以便從法西斯和劊子手那裡,討得一點恩惠,舐一點喝剩的血,嚼一點吃剩的骨頭。」
這位社論作者是誰呢?在一九九四年一月份,大陸新出版月刊《新聞春秋》。這位社論作者還對採訪記者說:「那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大公報組織反蘇遊行,燒《新華日報》。想搞我們,當時我們沒有來得及反對,這次又發表了《可恥的長春之戰》,被我們罵了個狗血噴頭!」原來這位作者,是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長的陸定一。
該是給長春之戰下結論的時候了。在下結論前,請大家再回首看看那座死城,餓殍之城、白骨之城的長春——
朝陽區東朝陽路九號居民委員會李素娥老人說:
每天都餓死人。死在家裡的不知道,路邊越來越多。我在南關永安街頭賣大米,身後咕咚一聲,一個老頭就栽那兒了。灌口米湯就能活過來。有收屍隊,一路撿,往車上扔,說「餵狗」。狗吃人,人吃狗,那狗才肥呢。
六十七歲的宋佔林老人,離休前是長春市二道河子區城建局環衛科長,老人說:
死人最多的是洪熙街和二道河子,洪熙街什麼樣子沒見到,二道河子十室九空。開頭還弄口棺材、接著是大櫃、炕席什麼的,後來就那麼往外拖,也沒有人幫忙了。都死光,誰幫誰?拖不動了,就算到地方了。有人拖不動了,坐那兒就動不了了,也死那兒了。最後也沒有人拖人了,炕上、地上、門口、路邊都是白花花骨頭架,有的正爛著,剛死的還像個好人,大夏天,那綠豆蠅呀,那蛆呀,那味兒呀,後來聽外人說,一颳風,十里、八里外都熏得頭疼。……
舊曆八月初,我臨出哨卡走到現在膠合板廠那兒,想喝點水,一家門窗全開著,進去一看,十多口人全死了,炕上地下橫躺豎臥,炕上有的還枕著枕頭,女的摟著孩子,像睡著了似的,牆上一隻掛鐘,還嘀嘀嗒嗒走著。……
我出哨卡前,看見路邊一個人兩條大腿都剔光了。早就聽說有吃人肉的,還不大信。那肉是刀剔的,不是狗啃的,那時早見不到狗了。
吉林省軍區原參謀長劉梯,當時任獨八師一團參謀長,老人說:獨八師當時就在二道河子執行圍困任務,通信員說有個老太太,把餓死的老頭的大腿吃了,吃了也死了,團長吳子玉是個老軍人,說哪能有這種事。通信員說,不信我領你去看看,進去一看,鍋裡還有條大腿。……
(摘自《雪白血紅》,張正隆著,第517頁至第524頁)
浩瀚的蒼穹,天國的一角,我們似乎聽到了死去的三十三萬長春無辜平民的悲憤呼喊:「可恥的長春之戰!」千百萬次重複的謊言,「長春人民翻身得解放!」已經成了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謊言」。
由蘇聯一手導演的長春之戰,乃至全東北全面大內戰,確實可恥。幾十年來,對王芸生和大公報的批判和凌辱,也無法改變這血寫的事實。
王芸生臨終前曾說,毛澤東那句至理名句「槍桿子裡面出政權」,應改為「槍桿子裡面出獨裁政權」。「三年解放戰爭,應改為中國人屠殺中國人的血腥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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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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