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西譯上的趣事與真正的文化主題
我們很想知道的,是西方是如何看待「紅樓一夢」的。他們未必能看得對,懂得透,但是我們用不著輕薄和哂笑,因為需要「反顧」一下:我們中國人自己,是否已然看得懂透了呢?我不知哪個最狂妄之輩才敢這樣正面答言。
中西文化各種觀念上的差異,在《紅樓》西譯上也顯示得十分有趣。如英國著名翻譯家霍克思(David Hawks)英譯「好了歌」為Won Done Song,應該讚許匠心獨運,真算難為他了(但從學術上嚴格考求,並不等於說這就十足完美地「傳達」了原文了。「了」,不僅是「完了」、「了結」義,而且更是「了悟」義為重。不要說佛經術語,連詩家也常用此類「了」字義,如黃山谷「痴兒不了公家事」即其例)。但霍克思卻把寶二爺的怡紅院硬是譯成「怡綠院」,而有學者又「返」譯為「快綠院」——The House of Green Delight,認為非此不合西方觀念。此種例子更是令人小中見大,也最「發人深省」。單就這兩個色調,在中西方讀者說來竟也有如此巨大和「相反」的文化聯想與審美感受!遑論整部的《紅樓》與整個的雪芹頭腦心靈了!我不知道霍氏是怎樣理解「怡紅快綠」的,他是否讀懂這四字的註腳就在於院中景物主眼的「蕉棠兩植」——而蕉是象徵黛玉,棠是象徵湘雲。霍先生硬要將「紅」變「綠」,是個對全書製造了一個具有根本性關鍵性的大麻煩問題。
其實,霍氏是很聰明的,他既然主張該把怡紅院譯成「怡綠院」,必然引發一種連鎖後果:那麼,「紅樓夢」的那「紅」,又待怎樣翻譯?是否也得譯成「綠樓夢」?他大概意識到這很麻煩,所以就連「紅樓夢」的書名也避而不用,乾脆是「The story of the stone」了。
「紅樓夢」這三個大字,首先就是不可譯的中華文化的詩的語文和美學概念。Red Chamber Dream或者Dream「of」or「in」the Red Chamber都使西方人困惑,只單說那「Red Chamber」,已然即是一種不可思議、莫名其妙的怪名堂了。所以「Red Chamber」根本不能傳達「紅樓」二字對中華本民族的有文化、有學養的讀者所引起的藝術效應,「相差不可以道里計」呀!
Red Chamber固然令人很不滿意,可是話還得「說回來」,畢竟未離大格兒,還是主觀上力求忠於原詞的。到後來,卻又出來了一個Red Mansions,這就益發令中西方讀者一起茫然了。推想起來,那是否要把「紅樓夢」理解為「朱門夢」、「 朱邸夢」?假使如此,我也要說,這是十分不妥的破壞原義,違反翻譯原則的做法。
霍克思翻譯自有他精彩之處,他連雙關語也譯出,實為一大奇蹟。但是,霍氏在雪芹面前,也時時會敬謝不敏,束手無策——或竟只好出以下策!比如,當他遇到全書中第一個僕人霍啟時,就智窮力拙了——霍啟,諧音禍起,火起(霍是入聲,北音無入,轉為「火」「禍」相似,或上聲,或去聲);又須知那時代家下人職名,都是吉利字眼,如「旺兒」,「興兒」,「來升」,李「貴」……是也。「啟」者開也,原也諧「起」之音,故乾隆以至宣統時代讀者,一見「霍啟」之名,便知絕妙。可是霍先生的英譯,竟然在此名之處,大書Calamity一字,以為譯文。我看了,真是吃驚不小!一個「封建大家族」,十七八世紀時代,給僕人取如此「吉名」,這讓歐美人見了必然駭愕萬分,以為中國人遠在清朝,就比「西方民主」要開明多了。可見想讓西方讀者看懂雪芹的書,是多麼地不容易。
德國人對《紅樓夢》的理解是了不起的,遠在1902年(光緒二十八年),格魯勃就對芹書有肯定的評論,到1926年(民十五),又有一位名喚理查·維廉的,說《紅樓夢》「像《綠衣亨利》是一部自傳體小說,提供了一幅大清帝國文化歷史圖畫」。再到1932年,又有一位名叫恩金的,說《紅樓夢》與《金瓶梅》不同,寫的是一種有教養的生活,說雪芹不知何來神奇力量,把日常瑣事寫得如此生動,說讀過《紅樓》,才知道中國人有權對他們的優秀文化感到自豪——歐洲人是從未達到如此高度的!我讀到這一段落,不禁拍案叫絕,繼之以掩書而嘆。
有一位作者W·亞瑟·柯納培寫過一篇《紅樓夢的秘密》,特別從歷史觀的角度強調指出:《紅樓夢》才是中國的一部「真正的小說」,他說,《紅樓夢》對於有教養的中國人來說,正像《哈姆萊特》對於英國人一樣。「教養」一詞,是很稱具眼、有體會的評賞之言,未可輕視!
西方讀者已然看清了《紅樓夢》是中華民族的一部稀有的文化小說。「有教養的生活」,說的就是「高度文化」,僅僅措辭小異罷了。須知,教養是中華文化的最寶貴的部分(雪芹的用語就是「調教」二字)。德國人看到的這一極為重要的文化表現,我們的自詡為「紅學家」的,卻是了不能知,或是很晚才從別人那裡稗販而得的。
英國的第十五版的《英國百科》說:《紅樓夢》題材與技巧的豐富,「不亞於歐洲」,但其「關於作詩的冗長爭論,令讀者厭倦」。我看到此處,真有「啼笑」之感。一個是「不亞於歐洲」!這是「最高評價」了啊。世界人類文學,還有超過歐洲的可能與命運嗎?一可嘆息也。再一個則是更加複雜重要的「中國詩」的麻煩事情。——詩在中華文化上的地位、作用、意義、價值,在中華人的生活的巨大「造福」力量,英國人能在未來的哪一個世紀才會略知一二?看來還很是難以預卜。如果你認為雪芹所寫的是一群大有文化教養的人,故此才有「詩格局」,那麼你便大錯了。這絕對的不是只知有「秦少游與蘇小妹」的文人墨客所能盡明的中華文化的一個側面。不理解這,不理解詩在《紅樓》中的巨大重大作用,是怎麼得出「不亞於歐洲」的「高度評價」的呢?!
曹雪芹的《紅樓夢》通過譯本與影視改造,已經「走向世界」多時了。影視工作者直到今天,還在宣揚「把寶黛介紹給世界」,而毫不知體認《紅樓夢》的真正的文化主題是何深度高度,這就可憂了。《紅樓夢》一書真正的主角寶玉這個人物,究竟是何等樣人?怎樣理解其意義?在西方竟然缺少評論,幾乎是個巨大空白。最近傳來的好消息是,美國學者葛銳樸京淑伉儷正在從事這個工作,正在撰寫一部有關曹雪芹自傳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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