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個兒子自殺於文革看郭沫若的晚年家庭悲劇(組圖)
郭沫若
郭沫若的全家像
郭沫若的歌功頌德雖然保住了自己的地位,卻無法保全家人的性命,他的兩個兒子,郭民英與郭世英,相繼在文革中死於非命。
擅長音樂的郭民英
郭民英是郭沫若和於立群的第四個孩子,1943年11月出生於重慶。他對於音樂尤具天賦,竟然無師自通地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專業是小提琴。1964年的一天,郭民英將家中的一架盤式錄音機帶到班上,與同學們一起欣賞古典音樂,結果犯了忌:一是炫耀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二是宣揚所謂「洋名古」。一位瞭解郭家內情的學生於這年9月1日上書毛澤東,以階級鬥爭觀點反映中央音樂學院存在的「嚴重問題」。毛澤東在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室9月16日編印的《群眾反映》上讀到此信後,於9月27日給中宣部長陸定一寫了一個批示:「此件請一閱,信是寫得好的,問題是應該解決的。但應採取徵求群眾意見的方法,在教師、學生中先行討論,收集意見。」毛澤東在署名之後又加寫兩行文字:一行是「古為中用,洋為中用」,一行是「此信表示一派人的意見,可能有許多人不贊成」。
關於此信的內容,《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的編者在第11冊的《關於〈對中央音樂學院的意見〉的批語》一文的註釋中有一定介紹。據此尚難斷言這個學生在信中是否直接點了郭民英和郭沫若的名。但信的批判鋒芒所向,郭民英是無可避易了,這使他內心極為苦痛。到1965年春夏間,郭民英無意繼續學業,黯然神傷地離開了中央音樂學院。7月2日,郭沫若打算讓郭民英轉入中國人民大學,「即從一年級開始也可以」。無奈郭民英不願從頭學他並不感興趣的專業。考慮再三,還是入伍。郭沫若夫婦親自登門,向總參謀長羅瑞卿求助。很快,郭民英去了一個經過挑選的海軍部隊。
郭民英入伍後,一度對海洋生活感覺新鮮,又以擅長音樂,很快成為部隊十分緊缺的文藝宣傳人才,並成為中共預備黨員。「文革」開始之初,部隊相對穩定,但像郭民英那樣的名門之後,不會不關注全國動盪的時局。1967年4月12日,誰也沒有料到,郭民英沒有留下任何相關的文字,竟悄悄地結束了自己年僅24歲的生命。據說去世前一天還照樣工作,是無任何異常跡象的突然之舉。郭民英之死確實是個難解之謎。
《新三葉集》與X詩社
郭世英是郭沫若與於力群所生的第二個兒子。現在所能見到的最早涉及郭世英的文字,是陳明遠提供的郭沫若1960年11月18日致他的信:「您跟世英、民英的通信,他們兩人拿給我看了。近年以來,你們交了好朋友,推心置腹,相互切磋學問,探討文藝與哲理的問題,我很欣慰……但是世英提出要整理你們的通信,搞出一本《新三葉集》送去公開出版,我覺得沒有必要。」這封信,不但透露出世英和民英(主要是世英)的思想情趣,更重要的是提供了瞭解郭沫若當年心境的有意味的材料。《三葉集》是五四時期郭沫若與田漢、宗白華的通信集。才華橫溢的郭世英對於父親當年性情真率,汪洋恣肆的文字及其文學上的實績,無疑有著極大的嚮往。不到20歲的他,要弄出一部《新三葉集》。飽經滄桑的郭沫若對此事的反應頗為複雜,作為過來人,他完全理解青年的渴求,但他強調:「現在早已不是五四時期」,「尚未成熟的東西,萬不可冒失地拿出去發表。」
郭世英在讀了父親五四時期的文論和詩歌之後,對父親後來特別是1949年後的文字大不以為然。據一位當年深受郭世英影響的中學生回憶,有一次他與郭世英在郭宅門前邂逅郭沫若,郭世英指著他父親的背影對這位中學生說:「這就是你崇拜的大偶像,裝飾這個社會最大的文化屏風。」作為一代文豪,郭沫若在文學領域的建樹和對兩個兒子的潛移默化是可以想見的。他的同班同學周國平後來也回憶說:「我是從他那裡知道尼採、弗洛伊德、薩特這些人的重要性的。有必要說明,這些如今十分時髦的名字,當年即使在哲學系學生裡也是鮮為人知的」。博聞強記的天賦,好學深思的習性,使郭世英在同齡人裡顯得異乎尋常。
1962年秋,郭世英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名傳京都的101中學,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但這位深受俄羅斯文學熏陶又不乏民粹主義影響的學子就讀未滿一年,1963年夏季被迫中斷學業,下放到河南鐵泛區西華農場勞動。事情的緣由須從「X詩社」說起。1962年歲末或1963年年初,郭世英與101中學的同學,後考入北京師範學院的張鶴慈,以及葉蓉青、孫經武、金蝶等人結成詩社。另有一位101中學初三的學生牟敦白,此前與郭世英結識,參加過一次讀詩社的聚會,又因與郭世英多次通信,案發後亦遭到牽連。據周國平回憶,與郭世英結社的並非同班同學,而是同校的年齡相彷的幾個年輕人。牟敦白回憶惟一的一次參與詩社的聚會,記得郭世英以老大哥的口吻向他介紹:「你看,這就是我們,X詩社的成員們。」張鶴慈對社名的解釋是:「X表示未知數、十字架、十字街頭……它的涵義太多了,無窮無盡。」這與一些文章中解釋X為「探索哲學領域中諸多難題」不盡相同。周國平曾看到過這個詩社成員的手稿,他回憶:「那是一些與流行文學完全不同的東西,很先鋒地試驗著意識流、象徵主義之類的手法。」
牟敦白的雙親是在1957年遭到厄運的,他對錦衣玉食的郭世英頗覺不解,詢問他「為什麼要自尋煩惱」。郭世英的回答是:人並非全部追求物質。俄國的貴族多了,有的人為了追求理想,追求個性解放,追求社會進步,拋棄財富、家庭、地位,甚至生命,有多少十二月黨人、民粹黨人是貴族,他們流放到西伯利亞,為了什麼?想想那些人生活的目的是什麼?牟敦白對郭世英追求的「個性解放」印象十分深刻,說前後不下數十次提及。於立群也以為世英這種理想追求是自尋煩惱。他對母親的訴說是:你看看父親青年時代的作品,他可以自由地表白自我,為什麼我不行?何況我寫的東西不供發表,也不可能發表。
這群對現實氛圍深感窒息的文學青年,在文學的切磋中,不可能不涉及到對現實政治的指點激揚。還是周國平的回憶更確切些:「他極其真誠,可以因思想而失眠、而發狂、而不要命。那些日子裡,在宿舍熄燈之後,我常常在盥洗室裡聽他用低沉的嗓音傾吐他的苦悶。現行政治,現行教育的種種弊端,修正主義是否全無真理,共產主義是否烏托邦,凡此種種問題都彷彿對他性命攸關,令他寢食不安。」X詩社的這些涉世極淺而又真誠任性的青年學子,他們不加掩飾的言談舉止,在當時「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政治情勢下,無疑成為「階級敵人爭奪青年一代」的絕好例證。還在X詩社事發之前,張鶴慈因其「意識形態問題」被北京師範學院勒令退學,金蝶則移居香港。1963年初夏,有人向有關部門檢舉告發了X詩社的離經叛道。公安人員很快對此案進行了處理。X詩社成員無一不交代自己的「反動」思想。
五年後的舊案重提
1963年六七月間,大學一年級生郭世英下放河南西華農場勞動——這是一種尚有若干人身自由的改造,顯然是照顧到郭沫若的聲望才從輕發落。張鶴慈、孫經武、葉蓉青三人則以「反動學生」定罪判刑。這個案子驚動了中央高層,一是X詩社的成員多是高校學生,二是成員的家庭出身多是高級知識份子,甚至有軍隊的高級幹部。X詩社成員中的張鶴慈是北大教授張宗炳的兒子,而張宗炳則是著名學者張東蓀的長子。毛澤東在北京市委報送的一份反映北京市高等學校三反情況的簡報中提及張東蓀,稱之為「那樣個別的人」,並與「嚴重的敵特分子」相提並論。對於郭沫若來說,自己的兒子與張東蓀的孫子搞到一起並且是這樣一個結局,使他平添了一分憂讒畏譏的鬱悒。郭沫若還在登上文壇之初的1920年9月,就與時任《時事新報》主筆的張東蓀有過通信關係。郭沫若後來翻譯歌德的《浮士德》,也端賴張東蓀的促成。雖然為郭沫若《女神》時期的火山噴發提供陣地的是宗白華,但因著《學燈》畢竟是《時事新報》的文藝副刊,郭沫若除了與《學燈》主筆宗白華結為藝術知交,對張東蓀也不會不心存感激。
郭世英在兩年的勞動中,意趣確乎大變,對於原先鍾情的哲學已不再在意,而對日日伺弄的棉花栽培發生了興趣。1965年秋,在自己並不願意的情況下,經不住雙親的勸說,他終於回到北京,進入北京農業大學重續學業。他期待在植物栽培學方面經過深造之後,重新返回農場。殊不料不到一個學年(正與當年就讀北大哲學系一樣),「文革」開場。郭沫若後來在致世英北大的同班同學的信中以追悔莫及的心情說:「我讓他從農場回來,就像把一棵嫩苗從土壤中拔起了一樣,結果是什麼滋味,我深深領略到了。」1968年3月,隨著新一輪批判狂潮的掀起,許多高校的造反派大揪「反動學生」。郭世英就讀的北京農業大學的造反派抓了他,並私設公堂,刑訊逼供。這夥人要他招供五年前的舊案——X詩社事件。他們要追究的是————「誰包庇了反動學生郭世英?」誰都知道,郭沫若當時雖為副委員長,卻無以決定此案的審理判決。看來他們是想揪背後更重要的人。
因為有可能涉及周恩來,郭沫若未聽從於立群迅即以愛子遭綁架一事逕直向周恩來反映的建議。4月22日上午,在徵得軍代表的同意後,郭沫若讓秘書和世英的妹妹去農大瞭解關押他的情況。然而,就在他們趕到學校的三小時前,郭世英從三層樓上關押他的房間裡破窗而出,落地時雙手被反捆著,全身被打得遍體鱗傷。他死時,年僅26歲。
這次打擊,較之年前的郭民英之殤,對郭沫若來說更為深巨。郭民英的自戕從外表看畢竟還不是外力的直接擊打所致,郭世英之死則是對連續數日的刑訊逼供的抗爭。因為有著「前科」,還要被扣上「畏罪自殺」的惡名。悲憤難忍的於立群當即病倒。她責備郭沫若何以不及時向總理反映,這位與周恩來有著幾十年戰友情誼的古稀老人的回答是:我也是為了中國好呵。這表明,郭沫若對周恩來的處境甚為清楚,對世英一案可能引出的關涉也很清楚。但出乎他預料的是:愛子竟要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摘自《郭沫若的晚年歲月》/馮錫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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