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邊溝記事:上海女人(7)
關於四十年前中國飢餓與死亡的真實敘述

在接待她的這段時間裏,我在心裏作出決定,要告訴她實情,瞞是不行的。只是這樣的談話對她來說太殘酷了,我於心不忍。為了掩蓋內心的不安,我立即扭臉朝著洞裡的其他人說,對嗎,老董走了七八天了?老晁,你說是不是?但是誰也沒回答我,他們靜靜地坐著,斂氣收聲望著那個女人。

我害怕那女人痛哭起來,可是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直愣愣盯著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是她沒聽清我的話呢,還是不懂「走了」的意思,我就又說了一遍:顧大姐,你明白我的話嗎?——老董去世已經七八天了。

她哇的一聲哭起來。其實,她聽懂我的話了,她是在抑制突如其來的悲痛。在抑制無效的情況下才哭出聲來。

這是那種發自胸腔深處的哭聲。她的第一聲哭就像是噴出來的,一下就震動了我的心。接著她就伏在那個花格子書包上嗚嗚地哭個不停,淚水從她的指縫裡流下來。她的哭聲太慘啦,我的心已經硬如石頭了——你想呀,看著夥伴們一個一個地死去,我的心已經麻木了,不知什麼叫悲傷了——可她的哭聲把我的心哭軟了,我的眼睛流淚了。確實,她的哭聲太感人了。你想呀,一個女人,在近三年的時間裏,每過三兩個月來看一趟勞教的丈夫,送吃的送穿的,為的是什麼呀?是感情呀,是夫妻間的情分呀,盼著他出去闔家團圓呀!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丈夫死掉了,她能不悲痛嗎?再說,那時候從上海到河西走廊的高臺縣多不容易呀!你知道的,現在從上海坐去烏魯木齊的快車兩天兩夜就到高臺!可那時候,鐵路才修到哈密,這條線上連個普通快車都沒有,只有慢車,像老牛拉破車一樣。她從上海出來,還要轉幾次車,要五六天才能到高臺。一個女人,就是這樣風塵僕僕數千里奔夫而來,可是丈夫沒了,死掉啦,她的心受得了嗎,能不哭嗎?我落淚了,的確我落淚了。我們窯洞其他的右派我看見他們也都在悄悄地垂淚。我們確實被那個女人的哭聲感動了。

我等著那女人哭了一會兒,把最初的悲痛、艱辛和委屈哭出去一些之後,勸她:顧大姐,不要哭了,你要節哀,可不能把身體哭壞了,你還要回上海呀。我這樣勸一點兒作用也沒有,她還是號啕大哭。後來我說,顧大姐,我想跟你說說老董的情況,老董在去世之前托付過我一些事情,我要告訴你。她這才克制住了號啕大哭,坐起來,打嗝一樣地抽泣著,看我。於是,我把董建義去世前後的事講了一遍。我重點突出地講了董建義死亡的過程,告訴她董建義死時沒有痛苦,他是在和我們說話的時候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我們把他皮箱裡一套新呢子制服給他穿起來,用他的被子和毯子裹好,拉到墳地埋葬了。

董建義說的不願埋在大西北,叫女人把屍體運回去的話,我隱瞞了。我只是告訴她,老董死後,他的遺物被農場管教科拿走了。你要是這次想拿回去,你就到場部去找管教科,要是不拿,他們以後可能把貴重的東西從郵局寄給你,其他的就當破爛扔了。

她又痛哭起來,哭著說,人都見不著了,要那些東西幹什麼?

她又哭了很長時間,然後才止住哭,拿過花格子書包打開,掏出好幾個紙袋子,打開攤在鋪上。然後她說,小李大哥,這兩件襯衣是我在上海買的,給老董買的。老董走了,也就沒人穿了,你就留著做個紀念。說著話,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哭著又說,這裡還有一件毛衣,是我自己織的,一針一針織出來的,我就拿回去了。然後她指著那些食品——餅乾呀,肉鬆呀,蛋糕呀——提高了嗓門:這些吃的東西,你們大家就吃了吧。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上海女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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