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1月,我吃過一次飽飯,偷過一鋼精鍋的粥,是這政府賑救災民的粥。
吃食堂後僅僅兩個月,糧食就吃光了。我們只能挖胡蘿蔔吃。吃完胡蘿蔔便吃胡蘿蔔纓子,接著便吃野菜。射陽是灘塗地帶,莊稼沒了,草還是長,從新洋農場到大海邊,是一眼望不盡的鹽鹼地,很多野草生長得很旺,馬薺菜、鹽蒿菜,鹽蒿種,都能吃。在射陽,吃不飽肚子是常有的,而餓死人還是很少的事。
到了秋天,建湖死人的消息不斷傳來。我們老家所在的嚴橋村餓死了好幾個親戚。處在死亡邊緣的人只得逃到海裡來,海裡有野菜,野菜吃了有毒,可毒不死人。我們家在建湖的親戚多不少人家都來了,一住就是三、五個月,他們住在我們家,一邊要飯,一邊拾草。祖父母接待的是李家的老親,而我們家接待的多是母親這頭的親戚。
不久,災民越來越來多。這些災民都是從江蘇中西部過來的,是高寶興泰一帶的窮人。高郵、寶應、興化、泰州,是江蘇中部的湖泊地帶,土地肥沃,水源豐沛,餓死的不該是這裡的人。然而在三年災害時期,這裡顯得格外的窮,因為人口稠密,這些人吃不飽飯,像蝗蟲一般順射陽河、黃沙河、新洋河流到海邊。
這些人到來,為射陽帶來了混亂。要飯的挨家走,這一個剛走,那一個又過來,街面上要飯的人比興橋街的人還多。他們破衣爛衫的,拖一片,挂一片,總是貼著房檐走,餓急了便到人家屋裡偷,偷飯、偷米、偷錢。大隊派民兵在街上巡邏,見到有打架就抓起來,押送到輪船碼頭上。第二天一早用船運到上岡、建湖去。
我的大舅在被上面派到南京挖煤,大煉鋼鐵去了,大舅母領著孩子要飯,早上出去,天晚才回來。要的飯,第二天在太陽下曬乾,再帶回去,有的飯都餿了,她們也捨不得扔掉,用水洗一洗,再曬乾。他們要來的飯,常常比我們家的飯還要好。我說要跟大舅母一起下鄉要飯,母親聽了,非常驚訝,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祖父是特別要面子的人,從來不許說沒有飯吃,如果孫子出去要飯,不把祖父的面子丟盡了?大舅母連聲說,孩子,你不能這麼做。我們是沒法子才要飯吃的,只要有一點點辦法,哪個好意思仰臉求人呀?
飢荒開始也就是半年時間,上面瞭解情況陸續開始撥糧食下來了。聽說,下面不斷向上面反映,死的人太多了。興橋是逃荒人集中的地方,政府在興橋開始煮粥給這些逃荒的人吃,吃過一頓飽粥以後便把這些人趕走了。興橋油米加工廠的院子就在我家隔壁。在一個陰氣較重的黃昏,公社、大隊的幹部把這些災民集中起來訓話。要求他們回家好好勞動,不要好吃懶做。有的人叫喊,不是懶做,是餓死人才出來的,這時,大家都等著吃熱粥,一個個眼睛像餓狼似的盯著粥桶。有人拉著叫喊人的衣服,不讓他再磨蹭下去,省得幹部又說半天話。粥桶很大,要等這些災民排成整齊的隊伍才開始舀粥。粥煮得厚厚的,我們隔著玻璃看得口裡發酸。
望久了,眼睛也酸酸的。眼前突然模糊起來了,有人擋住了眼睛一看,是大舅母過來了,她端著滿滿的一碗粥過來了。看沒人注意,她把這碗粥遞過玻璃窗戶,我楞了一下。大舅母說「快,拿個鋼精鍋」。我愰然大悟,知道大舅母是給我們家偷粥哩。我省悟過來了,馬上回身把鋼精鍋拿過來。把這碗厚厚的粥倒在鋼精鍋裡,接著大舅母又去盛一碗,跑了好幾個來回,鋼精鍋裡也有大半鍋了。大舅母一趟趟的跑,因為盛粥的有兩三個桶,這邊吃完可以到那邊去打,民兵們沒有發現這個秘密。大舅母很高興,每盛一碗粥來,便咧開大嘴笑一回,我們弟妹幾個便很緊張地把粥傳遞著倒在自己家的鍋裡。母親捨不得吃這麼厚的粥,舀點水和上,吃了好幾天。
這些災民被關在油米廠的院子裡,晚上也不讓他們出來。都登記造冊,按上手印,要求每個人回去保證不再出來逃荒。第二天天不亮,便由民兵押著到黃沙河北邊的輪船碼頭上去,這些船是到上岡、建湖去的。最遠的是高郵、寶應,一直地把他們押送回家。有的不肯走,癱在地上叫喊著說:回家就餓死了。民兵就用繩子把他綁起來,硬拉上船。也有的上了船又跳別到河裡。再游上岸的,岸上人民兵就用竹竿打。後來有老人勸的,不能打,這些要飯人身子弱,會死淹在河裡的。想起來,那時候的農民們也是太老實了。政府要辦公共食堂,大家也就辦了,農民乖乖地交出了糧食。政府停辦食堂了,老百姓就回家吃飯去了。政府押送他們回家,也就走了,老百姓也沒有上訪的。
在那階段,我們偷吃了賑災熱粥兩三次。每次都保密得很好,怕傳出去幹部對我們家印象不好,祖父也不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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