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勵之：基特峰上談ＳＢ１０７０法案（cm1006c）

前記：暑期已至，有友人打算美國西南遊。問起將於２０１０年７月生效的ＳＢ１０７０法案，如何影響在亞利桑那州的旅行。所知不多，僅以陪老友們登基特峰的經驗，提供一點背景。

凡「有朋自遠方來」，不論是否同行，我常帶客人上基特峰（Ｋｉｔｔ　Ｐｅａｋ）。從Ｔｕｃｓｏｎ驅車西南行５０英里，再沿山路上行１２英里，就到了６８８０英尺高的基特峰頂。

基特峰是美國本土大陸上最大最集中的光學天文觀測基地（見圖１）。世界最大的太陽塔在這裡。除了美國國家天文臺的望遠鏡以外，全美十餘所大學的大小二十多個望遠鏡也設在這裡。天主教梵蒂岡教廷一度也準備在這裡建一望遠鏡，只因望遠鏡已太多了，改建到了Ｔｕｃｓｏｎ東邊的一個山頭上。

對天文有興趣的人，上基特峰，有如朝聖。
對人文有興趣的人，上基特峰，也得到淨化。

基特峰上最大的望遠鏡，對公眾開放。三十米高大的圓頂，晝夜不鎖門，電梯備用，也無人守衛。望遠鏡晚上才工作，白天空無一人。我陪著朋友自由進出，自由上下這無人之境，登臨圓頂。有的朋友，特別是受過「階級鬥爭」文化洗禮的客人，很驚詫：「這諾大設備，沒保安？不怕有人（估計指「階級敵人」）破壞，就不怕偷？」

哈哈，偷大望遠鏡？到那兒去拍賣？

基特峰周圍２０英里之內，儘是戈壁荒原。２０到４０英里範圍內，也鮮有人煙。在無月之夜，從基特峰向下看，黑不見底，根本看不見峰下有沒有地面。遠遠的一線暗紅，是五十英里之外的Ｔｕｃｓｏｎ的燈光。你會覺得整個峰頂似乎是孤懸在太空中。

圖１，基特峰。這個山頂照，每分鐘更新一次，以供觀象者參考。此張攝於２０１０年５月２７日５時５８分４６秒。從樹影可知，方向正南。

夜間向天上看，星光格外地明亮燦爛，肉眼可辨的星的數目也更多。所以，初來者會有離天更近的錯覺。星光之所以更明亮燦爛，是因為空氣寧靜，抖動小。基特峰是美國本土大陸空氣抖動最小的山峰之一。

參觀大圓頂之後，按常例，是請客人去餐廳喝咖啡，聊天，話題自由遊走。餐廳是為觀測者設的，也是自由進出。大部分時間，餐廳內也是空無一人，各取所需。有如１９５８年的「共產主義」大食堂。用餐後，簽一下字即可，記錄而不算賬。

受過「階級鬥爭」文化洗禮的客人，警惕性就是高，問：「餐廳沒人，會不會有恐怖份子放毒？」答：「原則上是不能排除。但至少到現在，還沒有發生過。」

順著客人的思路，話題自然地轉到亞利桑那州議會４月通過的ＳＢ１０７０法案，即所謂「非法移民法案」。最近來訪的朋友，都要問起ＳＢ１０７０。恰好，基特峰就在「非法」第一線。

從圖１上可以看到遠處的一個很突出的高山峰。那是當地印第安人的崇拜。過了那座山就是墨西哥了。從基特峰到美墨邊界，直線距離不到３０英里。美墨之間有１，９６９英里的邊界，Ｔｕｃｓｏｎ一段是偷渡者，走私販毒者的最愛。

遠離居民，漆黑的夜，寧靜的空氣，是光學天文觀測的必要環境。

遠離居民，漆黑的夜，寧靜的空氣，正好也是走私偷渡者偏好的環境。

遠離居民，漆黑的夜，有利於走私偷渡，好理解。「寧靜的空氣」也有利於走私？是。

最近，這一帶毒品走私的流行方法，是用極輕型飛行器。該種飛行器的基本結構是，一輛輕型摩托車，用其引擎帶動飛行螺旋槳，再加一尼龍飛翼（見圖２）。它比賴特兄弟的第一架飛機還簡單。像兒童玩的紙鳶。可以在家裡裝配，不需要懂空氣動力學。造價低到１０千刀以下。飛速可達６０－９０ｍｐｈ，飛行距離數十甚或上百英里。

在無月夜，飛行器人眼難辨。雷達也探測不到尼龍機翼。基特峰一帶，不准用探照燈，因會有燈光污染，妨礙天文觀測。「星光格外明亮燦爛」，正好有利於肉眼導航。所以，再加「寧靜的空氣」，極輕型飛行器即可自由上下，自由進出了。

圖２，２００９年春，一架摔在萵苣田裡的極輕型走私飛行器。

圖２上的飛行器，不幸失事。走私者摔死了。飛行器下部的白色包，即毒品，１４１磅。失事地在基特峰之北５０余英里處，距１０號高速公路已很近。如果安全降落，有人接應，上了１０號公路，就完成任務。

用極輕型飛行器走私的另一「優點」是，至今警察尚無「法」應對。對飛機和汽車毒品走私的懲戒，美國已有立法，而對非機非車的「摩托加飛翼」走私，尚無法可依。警察即使抓到這種飛行器，也不知如何處置。Ｔｕｃｓｏｎ選區的聯邦國會眾議員Ｇａｂｒａｉｅｌｌｅ　Ｇｉｆｆｏｒｄｓ正推動立法，要求對極輕型飛行器毒品走私者，課以２５萬美元罰款，外加高至２０年的監禁。

美墨邊界的毒品走私，亞利桑那州是一主要通道。僅２００９年在６個月內截流到的毒品洗錢款，高達４千萬美元。後果是，亞利桑那州的凶殺案率比全美平均值高一倍。綁架案，位居世界第二。世界第一是墨西哥城。不過，不必過於擔心，凶殺和綁架，大都同毒品走私有關。不涉毒品者的安全度，與全美無大差別。

一個擾民的問題是丟車率高，找回率低。２００８年Ｔｕｃｓｏｎ丟車５，６８７輛，僅找回２２８輛。被偷的車大都經美墨邊界出境後轉手獲利。ＳＢ１０７０法案引起各地強烈反對，而在亞利桑那州，多數人不反對。原因之一可能就是，車丟的是太多了一點。有一次我停車在一飯店外，一頓飯的功夫，上鎖的後箱裡的行李就被盜光，幸好我的車還在，可能因為我的車太舊，盜者轉去偷停車場中另外一輛。最近有從外州開車來亞利桑那州抗議ＳＢ１０７０法案的。聽說，有的人，抗議後，車已丟了。

ＳＢ１０７０最受詬病的條款是，賦予警察檢查移民證件的權力。對邊界居民來說，早在９１１以後，就開始實施了。凡是上基特峰，所有人都必須帶有效身份證件（護照或美國駕照），雖然基特峰整個是在美國境內。前兩月，有兩個Ｕ．Ｍａｓｓａｃｈｕｓｅｔｔｓ天文系研究生（原科大學生）來基特峰觀測，忘了帶護照，只能在Ｔｕｃｓｏｎ多停一天，等快遞護照。從Ｔｕｃｓｏｎ去基特峰，一路無檢查。下山回Ｔｕｃｓｏｎ，在唯一的一條公路，８６號公路上，邊界警察設有檢查站。其目的是杜絕偷渡者先從墨西哥到基特峰一帶，再到Ｔｕｃｓｏｎ。

總統歐巴馬也公開反對ＳＢ１０７０的擴大警察權力條款。歐巴馬政府現任的國土安全部長，原來是亞利桑那的女州長。她在任州長期間，曾否決過一個類似ＳＢ１０７０的法案。不過，歐巴馬拿出來的補救辦法，同樣是加強警力。５月２５日，歐巴馬在前州長的支持下，下令派遣１，２００國民警衛隊進駐美墨邊界，並撥款，以增加或加強邊界檢查站（Ｃｈｅｃｋｐｏｉｎｔ）。現在的邊界警察檢查站，不久也許會由國民警衛隊接手。

以後再要上基特峰嗎？可能要面對國民警衛隊的檢查了。國民警衛隊執行聯邦政府政策。其做法同亞利桑那州法有何異同，尚待揭曉。普遍擔心，ＳＢ１０７０給予警察檢查證件的權力會被濫用，很可能能導致種族歧視。換成國民警衛隊檢查證件，權力如何不被濫用，如何保證不導致種族歧視？歐巴馬沒說，或還沒說。

公正地說，亞利桑那州的居民並不一般地反對非法移民。每年到底有多少人偷渡入境亞利桑那？無準確記錄可查。但知道，十年以來，每年約有２００－３００人死在亞利桑那的戈壁荒漠中，他們都是不成功的偷渡者，還沒有走出荒漠，就脫水中暑而亡。為此，不少人道和救援組織，經常呼籲本州居民盡量在荒漠中放水。一瓶水，或可救人一命，實乃功德無量之舉。也有居民建議，在荒漠中設立永久性飲水點，為偷渡者提供人道生存環境。如果發現有人在沙漠中暑暈倒，須立即報警。在偏遠處，由直升飛機送醫院急救，不問病人是否為偷渡者，也不問是否有錢付賬，一律搶救，這已有法可依。這筆醫療費，現在全由州政府買單，聯邦政府幾乎一點不給報銷。州當局負擔不小，這也促使州議會不再等聯邦移民法改革，先行制定ＳＢ１０７０。

下山了。在８６號公路上，果然被要求停車檢查。無需下車，從車窗遞出護照和美國駕照即可。不到２０秒，放行。受過「階級鬥爭」文化洗禮的客人，又感慨了：「這叫檢查？就看看護照，也不認真查一查車後車下有沒有隱藏的非法移民。」

嘿嘿，老兄，你算點到了移民問題的要害：「認真」二字。

聯邦當局的移民法改革遲遲無進展，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如何「認真」。要想壓低邊界鬆弛帶來的高毒品犯罪率，就要認真杜絕邊界偷渡；然而，又不能太「認真」。非法移民是必要的廉價勞動力。如無非法移民及時地偷渡入境，亞利桑那有名的棉花，西瓜等，靠誰去摘？對已在美國的非法（或無身份）移民，一不能遣返，因為他們是不可少的勞力；二不願意讓非法移民入籍，或轉成綠卡人，那樣僱主就會被最低工資等法律制約。左右都不行。法律如何定？「最好」的移民法似乎是創建一種新身份——「合法居留並可合法受雇的非法移民」，一個「圓形的方」。修法者們是在企圖構造出一個「圓形的方」。等著吧。

想玩南亞利桑那？ＳＢ１０７０應當不是問題，它不是衝著你來的。帶好怕死（ｐａｓｓ）腰牌，就行了。就是對偷渡者，被抓住，如無襲警，走私等行為，按ＳＢ１０７０第三節Ｇ　款，屬於第一類ｍｉｓｄｅｍｅａｎｏｒ，即第一類行為不端罪，或輕罪。酒後駕車被抓，也一樣是ｍｉｓｄｅｍｅａｎｏｒ。懲戒方法一般是罰金ＵＳ＄５００。（住在距邊界近的人，對ＳＢ１０７０這類法律的條款，不能不讀。）

不過，５００罰金不適用於私人地界。對未經許可而硬闖私人地界者，主人有權立即拔槍射殺，這是法律認可的，也是西部牛仔的傳統民風。私人地界要比美利堅合眾國國界，受更強保護。亞利桑那原本是牛仔強人出沒之地，直到１９１２年才被美國收編為一個州，還不到一百年。所以，對國界的重視，遠不及私界。若有強行拆遷者膽敢進入私人地界，保準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所以，想見識牛仔文化，更不必顧及ＳＢ１０７０。在Ｔｕｃｓｏｎ，一家最有名的牛仔餐飲店（Ｐｉｎｎａｃｌｅ　Ｐｅａｋ）的外牆上，至今貼有用漢字寫的標語「先下手為強！」。那是大清國的黑道強人帶來的中華文化。１８６０年代，太平天國潰散後，就有兩廣強人流竄來Ｔｕｃｓｏｎ落腳。在牛仔文化圈子裡，用不著移民法。記住：那條標語就是有效腰牌。它可能是唯一的，融入了牛仔主流的中華文化。還有一條，在牛仔文化圈子裡，不要戴領帶，至今有效。飾領帶者進入Ｐｉｎｎａｃｌｅ　Ｐｅａｋ，一律被剪斷。領線可以。再有，要有膽量吃半生帶血的烤牛肉。ｂｉｇ　ｃｏｗｂｏｙ的下限是兩磅一塊，一次吃不下兩磅，就不夠ｂｉｇ　ｂｏｙ了。

「兩磅牛肉，算什麼！」階級鬥爭朋友又發話了：「土法大煉鋼鐵時代，報紙上天天看見１０７０萬噸。那時見了牛肉，比餓狼還狠。如今這裡又見１０７０，吾雖老矣，再餓狼一次，二斤牛肉仍不難。」

那好，晚上我們就去「先下手為強」牛仔老店，每人割二斤牛肉伺候，大快朵頤。

２０１０，初夏，Ｔｕｃｓｏ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