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1990年發表於《廣場》季刊秋季號)
一、
槍聲仍在響。遠或近。
天空慘白。北京的夏季彷彿是從那個大凶大煞的日子開始的,蒼穹於是一直顏色慘淡,間或揉進幾股濃黑的煙柱,好讓那屍布一樣的天幕分出層次來。
「----不要走近窗戶!」每家每戶的大人都反覆警誡,如同嚇唬小孩的鬼怪故事。而恐怖的超神傳說倏地變成了現實。
不同軍種、兵種的精銳團隊在空寂無人的大街上跑過或操過。他們互不相涉,更互無聯絡。廣場已攻陷,反抗已扑滅。他們彷彿只是在競賽士氣,暴喊著「一──二──三──四!」的操令和吼著軍歌,對民心似鐵的北京人進行精神戰。當然,他們毫不猶豫地對任何一個可疑的影像開火,或者乾脆無目的地朝天鳴槍,以強化「六四」數日以來籠罩首都的戰時氣氛。
門戶緊閉,窗簾低垂。每家每戶都如此。
於是再也看不到鋼盔的攢動和刺刀上閃爍不定的金屬光澤,猶如看不見槍膛裡精密而猙獰的來復線。事實上,沒有人能目睹那撞擊、起爆、旋轉、迸射的物質運動的瞬間,只有那尖厲而乾燥的音頻,不時撕裂著人們的耳膜。這種生疏的音波忽地成了北京人生活的軸心。
這就是死亡。它和每個人都那樣近。
自八國聯軍兵燹至今,北京城間隔了九十年才得以溫習這嗆人的硝煙味。光陰荏苒,北京人已喪失了應付戰亂的能力。更何況,歷史角色的轉換實屬匪夷所思,圍城一月併發動總攻的不是凶橫的外寇,而是中國軍隊。幾多死難者直到他們的肉體被灼熱彈頭洞穿的一剎那,仍不敢相信取去他性命的是自己的同胞。
第四天了。
我們一家三口困縮在一個房間。臨街那個房間已不屬於我們,從窗縫強襲進來死的氣息,把那個房間掠走了。
曾經激沸的熱血降到了冰點。六月四日血與火之夜,我那股視死如歸的勇氣已徹底崩潰,彷彿不曾在暗鋼色的刺刀前高亢地喊過、豪邁地唱過;不曾在彈雨中挺立過、奔跑過。我只是對著四堵牆壁發呆,絕望、怯懦,像一隻偷生的螻蟻。我甚至不再屏息潛行到住宅臨街的一面,偷偷掀開一角窗簾窺視天安門廣場。那裡已沒什麼可看,連升騰數日的渾濁煙柱都已熄滅,只有直升飛機在列成方陣的坦克群之中頻繁起落。
曾令我的心志如此昂揚過的地方已化為一塊巨大的血痂,色澤漸漸變黑。
唯一可做的事是反覆調校收音機的短波頻率,捕捉外部世界的每一束電波。「抗議」和「譴責」且不去管它,特別篩選出「嘩變」和「起義」之類的隻言片語,來膨化自己的幻想,用來填補被炮火洞穿的思維空洞──每個人的腦際都驀地有了這樣一個彈孔。
神跡並沒有降臨。
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捲縮在兵禍沈重的陰影下。
大軍破城之日起,我八歲的兒子已經同全北京城的孩子一樣,不再背起書包上學。兒子不曾從這意外的「假期」裡得到絲毫快樂。他首先失去了自己的空間──臨街的房間本是他的領地,卻被「戒嚴」了。從木樨地到復興門都有朋友打電話來,哭訴那些無堅不摧的虎狼之師,揮軍攻城時向街道兩旁的居民亂槍濫射。現代科技的成果是牆殼越來越薄而子彈穿透力愈來愈強,不少人竟是在寢室裡領受無妄之災。特別是木樨地,那一帶的人家當晚徹夜蹲在地板上不敢直腰,子彈嗤嗤斜穿上來擊中天花板,灰沙四濺,粉塵瀰漫,如同戰爭影片用濫了的噱頭。
就這樣過了四天。
兒子不知做什麼好。他從直覺裡知道不可以去碰那部買了不久的電子遊戲機,便把所有藏書都搬出來,從《西遊記》到《安徒生童話》,沒一冊能翻倒廿頁以上。瀰散於大氣中的驚悸與死亡氣息,和神話世界根本不能相容。然而,他才八歲,完全無法理解窗外發生的一切。看見兒子百無聊賴而又不敢多言的樣子,當媽媽的哭了。這幾天來,妻子動不動就淌眼淚。
對窗外的一切,我們大人又能理解多少?
妻子僅下過一次樓,拐進樓後面的胡同。那裡貼著牆根瑟縮蠕動著一條人龍,是搶購食品的居民。店舖拉上鐵閘做生意,不再有進門選購的權利,只能把種類名稱報上──如果店裡還有貨的話。
連庫房裡年深月久的、罐殼已見鏽斑的罐頭都搶購一空。酷似一部災難片的細節,陪襯角色就是驚惶的老百姓。
自然,有交頭接耳、有嗚咽抽泣和高聲的咒罵──只是在胡同裡。
近在咫尺的大街則是另一番景象。路面殘留著被坦克衝決的路障,大小車輛焦黑的屍骸、磚石、碎瓶子、血漬、委棄的旗幟……沒有行人,只見高度戒備的軍隊在巡邏。商店重門深鎖,叩門光顧的只有怵目驚心的彈孔。
尚未陷落的是胡同。那裡是戰時消息的交流中心;是掩護學生撤走的秘密通道;是不畏死的抵抗者的游擊走廊。
在六月六日,我曾目擊一群士兵鳴槍狂追幾個平民,從前門追至供電局,逃跑者拐入我這幢大樓後面,隱沒進胡同裡。士兵衝至,才拐彎便猶豫止步。眼前和他們對峙的一邊是迷牆一般的高層公寓,另一邊是錯落的四合院和幽深的胡同,每扇門戶都緊閉著,門後面是石頭一樣的沉默。士兵們商量幾句什麼,威脅性地放兩槍,退走了。
顯然,這些千里勤王的官兵從未進過北京,他們只是在《解放軍畫報》上認識首都的。六月四日之前幾次失敗的行動,失散掉隊的官兵都找不到自己的駐地,他們甚至沒有北京市區的地圖。戒嚴部隊指揮部或是無意讓各路人馬配合協調行動,竟沒有派出公安干警、武警、衛戍區的人手給遠道開拔而來野戰軍指引路徑,而更願意讓他們各自為戰。說到祭出和老百姓有「魚水之情」的軍隊傳統,請北京「老鄉」當嚮導,那是想也不要想!
四十年前往事已矣,當日北京萬人空巷,簞食壺漿,夾道歡迎人民解放軍和平入城的歷史佳話,竟被四十年後的一夜槍炮擊得粉碎。
人民創造的歷史和帝王創造的歷史是如此不能相容。
人民畢竟被擊潰了,最後的「戰壕」──經緯縱橫的大小胡同,終究會被橐橐靴聲踏平的。
二、
電話鈴又響。
這些天來,它響個不停,半夜裡也得爬起來接電話。國難當前,晝夜的概念已失去意義。北京城交通斷絕,郵電停頓,加急電報一夜之間激增數萬份而無人派送。傳媒只剩下廣播電臺和電視,電波和螢屏翻來覆去都是《中國共產黨告全體黨員、全國人民書》,還有戒嚴部隊指揮部的第X號緊急通告。唯一的人際信息傳遞渠道就是電話。連日來哪怕彼此不太熟悉的人都互通電話,打聽不同城區的戰況。
這回來電的是《人民文學》的主編劉心武。他告訴我,他妻子剛看見同住一幢大樓的叢維熙、鄧友梅、張鍥提著行李鑽進了作家協會的轎車,奔機場方向去了。妻子也勸他暫時離開北京避一避。劉心武說他曉得那三位同行是去深圳「創作之家」避風頭,他也想去南方小住,卻不欲與那三位「扎堆」,以免日後大家牽扯出說不清的麻煩。他問:如我也想離京,可否給他在那邊作些接待安排?
我告他:已有兩位朋友來電話相約南下。真到了那邊,接待之類是小事,問題是怎樣才能離開這座凶城?劉心武沉默一陣,說:「我試試看,也許有辦法弄兩張機票。」電話挂斷。
我妻子知道劉心武太太的態度,也勸我先返廣東。北京眼下兵連禍結,再演變下去誰也估不透還有什麼事發生。妻子讓我等局勢穩定了再回來。
我無言以對。要是能走,北京城不知多少人逃難去了。北京往南的鐵路交通已連日斷絕;北行火車據悉只到通縣。全國最大的鐵路交通樞紐──北京站,已徹底癱瘓。至于飛機場,那邊的情勢我完全不知,從劉心武住的安定門去機場,或尚可通行,而從我這裡前往,則要提著腦袋上路,行經前門、崇文門、建國門等幾個血泊未乾的殺戮戰場。如今在那些地段子彈就是王法。我從電話裡得知,建國門已由坦克列陣,立體交叉橋上上下下重兵佈防,處於戰時狀態,炮口所指,已不是膽敢作飛蛾扑火的悍民,顯然是嚴防更大的事變。
遠的不說,從我這幢公寓樓向東,不能走出三百米以外。那裡,攻陷廣場的部隊把原先民眾設置的路障加固,架設多挺機關鎗,擺開了鎮守天安門廣場的第一道「擅越者死」的屏障。在戒備森嚴的工事後面,曾經喧響過地動山搖的吶喊,旌旗蔽日,蔚為壯觀,令氣象蕭森的紫禁城九重龍鳳闕黯然失色。轉眼翻覆,狂飆般揮舞的手臂和仆倒的身影,已化為浮雕,凝固在人民英雄紀念碑被煙火燻黑的漢白玉基座上。而偌大一個廣場,已變成全世界最大的戰時兵營。
番號龐雜、兵種各異的三十萬大軍虎踞京師,時局嚴峻而又撲朔迷離。其時我和許多人一樣,隱約覺得滿城硝煙之中掩蓋著種種可能的變局──那意味著一場兵燹,於這個創傷纍纍的民族來說,絕非幸事。
若然當局就此一戰勝定,其後的手段自是不言而喻。五十日震驚朝野的全民運動,清濁立判,對那些鐵了心下殺手的政治老人來說,「黨」和「政」已不足倚,唯有「軍」可以拱衛這座危城,今後相當一段時間,北京最權威的聲音將是槍栓的錚響。
預料之中的大搜捕、大清洗已迫在眉睫。
我並沒有將所有凶兆都告訴已被驚悸和愁苦所壓倒的妻子。屠城次日,我前後致電兩位可斷定有大麻煩的朋友,其家人簡短答曰:「不在。」然後挂斷。我再打過去,一開口先報姓名,對方才吐出富於暗示性的一句:「他離開北京了。」
這是警訊。我能不能離開北京?之後又何去何從?
我一夜無眠。
三、
而這一夜裡,北京的情勢似有了許多變化。
各城區槍聲大多歸於沉寂,只有城南上半夜傳來兩起自動火器短促的射擊聲,並曾有一兩聲爆炸。城南一帶,民風剽悍,尚未完全停止以卵擊石的抵抗。倒是殺戮最慘重的西長安街一路像墳場一樣死寂。
那些為著一個光榮夢想而捐軀的英烈,只成了週而復始的歷史演義的幾行註腳。而這部發皴的黃卷,已被續寫了無數情節近似的章回。
下半夜,所有聲響都在濃稠的夜色中沉澱下去。我曉得,這一充滿生死歌哭的篇章已經完結。其後,有一種紛沓的動響從夜幕中傳來,低沉、有力,像冰川徐緩而沈重的移動,像洪水漫過佈滿卵石的河床。我驀地掙脫困頓,下床躡足摸向窗前。我想,這片城區每一個心膽俱裂的戰敗者都會被這陣沉悶的聲波所驚動,和我一樣,偷偷掀開窗簾窺測。
這絕對是戰爭狀態下才得一見的景象──見首不見尾的大部隊在夜色掩護下悄悄移動,密麻麻的鋼盔組成方隊,攢動著刺刀的叢林,每隔一定行距就顫巍巍地招展出肩背式報話機纖細的三菱形天線。沒有口令,甚至沒有半聲咳嗽,軍容肅整,緊張而肅然地行進。長街兩側湧動著滾滾鐵流,左出右進,廣場守軍魚貫撤出,新開抵的集團軍旋即接防。
似乎只有裝甲部隊沒挪窩。若然那群鋼鐵巨獸咆哮起來,滿北京城的百姓一定以為戰事重燃。對當局來說,沒有比這群龐然大物沈重地鎮住共和國的心臟更具象征意義的了。
毋庸置疑,外間電訊關於「變局」的喧囂聒噪純屬子虛烏有。
那些凶猛強悍的攻城主力撤走了,代之以已在郊區屯兵多日而又不大清楚城裡出了什麼大事的外圍部隊。
我伏在窗前半個鐘頭,看來這浩浩蕩蕩的大換防要持續到拂曉。我曾想像會突發一些小騷亂,在黑暗中醒著的高樓和平房,會飛出瓶子或半截磚頭,挾著熾烈的仇恨和無謂的盲動,呼嘯墜落寒光閃爍的鋼盔之上,於是暗夜裡將突發暴喝和一輪亂槍……然而,重壓在櫛次鱗比的樓宇之上的只是一團死氣,什麼也沒發生。
血氣最盛的北京人也被殺怕了。
姑勿論會種植下天大的禍根和死結,畢竟,吾國歷朝歷代的鎮山寶總不會失傳,那就是立竿見影的霹靂手段──殺!
就這樣,一個新紀元尚未開始就結束了。四十年來,那些纂修黨史、軍史的御用專家們總在忙碌,不懈地對史料實行增補、篡改、消滅。只有這一段落,他們始終是無法迴避而又理屈詞窮的。最佳的辦法是令老百姓對這五十日刻骨銘心的經歷徹底遺忘。如果可以乞靈於超自然的力量,他們甚至會祭出某種神乎其技的無上心法,讓十一億人民一夜失憶,統統少活五十日!
類似的工作已經開始。
四、
天明,槍聲已渺的北京城有了一些新氣象。
接防廣場的新軍組成小分隊,背挎鋼槍,槍口朝下,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軍歌,沿長街出動拆除路障。有的軍官出面向附近的供電局、房管局等單位交涉,借用掃帚和手推車,用作清理打掃路面。被橫過來阻擋軍車的交通隔離帶一一歸位,只有那些被坦克輾過的扭曲鐵欄和殘碎水泥墩被扔進垃圾堆。
官兵們幹得很起勁,汗水蘸透了草綠色的軍衣。先兩日委棄於路心的褪色旗幟,不知何時已被人悄悄拾走,大概是當作歷史文物收藏吧;路邊還有一兩根紅布條,也不曉得官兵們認不認得它的來頭,總之掃帚到處,歸於塵土;倒有一冊薄薄的什麼書,是學生撤退時遺落的,被「六四」下午的驟雨打濕,而後又乾透變黃。一士兵拾起翻翻,交給挎手槍的軍官……這打掃戰場的過程,有如一出無情節的默劇,而觀眾則站滿公寓大樓的走廊或臨街房間,憑窗俯瞰,不再躲躲閃閃,卻默不作聲。
雙方的肢體語言各自表達著什麼。
這種無聲的對峙直到中午,民眾開始軟化,先是供電局出來了廿多人幫助清理路障,其後我和許多被困了數日的居民也湧到街上,圍攏著這幫官兵打探情況。
人們自然認出這批軍人並非當日攻城主力,卻也不敢施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攻心戰,但一口惡氣無論如何嚥不下去,於是劈頭一句都是這般問:「你們是二十七軍的嗎?」當時,京城盛傳沿公主墳、軍事博物館、木樨地、西單、六部口強行推進的西路軍是二十七集團軍,那一路狂攻濫殺,長街伏屍纍纍,令人髮指。這血海深仇是永難開解的。
對此一問。兵們都迅速回答:「不是。」
「那你們是哪個軍區的呢?」民眾追問。
兵們不答。他們都很年輕,也靦腆。倒是那軍官搶過去答:「我們都是中國人民解放軍。」
這軍官顯然是軍校栽培出來的,見得場面。大兵們就不是那麼回事了,越來越多的居民大有把他們隔離開來盤問之勢。
「你們以前進過北京?」民眾問一士兵。
「沒有。」士兵口音濃重,模樣也很敦厚。
「你們進來之前知道北京的情況?」民眾愈加大膽。
士兵很窘迫,嘴唇一動,不知說什麼好。
另一撥居民更具挑釁性,某中年婦女問一位壯實的機槍手:「你們是人民子弟兵,怎能向人民開槍呢?」
機槍手臉色陡變,不答腔,提著武器穿出人群,趕緊向分隊靠攏。
倒是那位軍官仍在人叢中侃侃而談。市民雖覺得這支新軍對自己並無多少敵意,面對當官的卻不敢放肆,只轉彎抹角找話說,沒搬出叮叮噹噹的唇槍舌劍。軍官不知怎的生出諸多感觸,說道:「像今天這樣,我們軍人就寬心了。我們最怕老百姓不理解,罵我們……」軍官眼圈也紅了。
毫無疑問,他們當屬戒嚴初期幾度入城未遂的部隊之一。那陣北京人眾志成城,以血肉之軀力擋數十萬雄師。茫然不知所措的官兵在郊縣風餐露宿,到處挨罵,郊縣農民甚至以鐵耙封鎖公路,扎穿軍車輪胎。部隊士氣沮喪抑鬱,不知此來為何。除了「四.二六社論」反覆洗腦,連電視及諸種報紙都禁看(當時中央電視臺及幾家大報都明顯傾向民運)。面對四面敵意,他們覺得除了抽象的「上級」,誰也不需要他們來北京現世。日子一拖再拖,軍心幾近崩潰。或許,這就是他們未被選中出任攻城主力部隊的原因。
眼前這位軍官樣子誠懇,感情豐富,更有文化。他除去戒嚴部隊指揮部發下來的關於「反革命暴徒」襲擊解放軍的通報外.是否曉得「六四」揮師疾進的先頭部隊有過什麼作為?以他在軍校修得的學識是否清楚在充滿暴力和血淚的中國歷史上,用正規軍乃至坦克和自行火炮來扑滅學生運動,也是開天闢地的頭一回?以他對世界軍事史的素養,是否記得起哪個國家的教科書把武裝部隊射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的戰例堂而皇之地記載進去?
我不敢斷言他沒有閃過諸如此類的念頭;正如我不相信這些敦厚樸實的農村兵和精幹強悍的軍校生是殺人狂。事實上,當日的逃兵和集體怠戰的部隊之多,是極為直觀的例子──他們畢竟是人民的子弟。
不用過多久,全北京都將曉得軍事法庭開始秘密審判一批批違抗命令的指戰員,上至集團軍軍長下至普通軍官,都受到極嚴厲的處置。與此同時,世界現代軍事史的一項創舉在北京誕生──一個國家的武裝部隊向平民開戰,並戰而勝之,因此得到隆重的授勛。這場閃電戰的結局近於完美,一方是上百萬的城市居民,一方是以寡敵眾的精兵勁旅。他們導演了一場壯烈的陸空立體戰爭(假若北京不是內陸城市,併肩出動的還將會有海軍)。
這場「聖戰」,這些故事,在這座城市將會世代相傳,永遠牢記。
五、
下午,劉心武來電話。我以為他只是打聽廣場動態,實想不到他這麼快就能弄到飛往南方的機票。亂世危城,這簡直是奇蹟。
票是次日下午的,但劉告訴我,司機拒絕開車到這邊來接我,因這一段路途關隘重重,從城東到前門,幾乎要「檢閱」盡各大軍區、各兵種的戰時防區。司機對建國門尤其恐懼,那裡的大兵凶橫跋扈,連日在外交公寓一帶亂槍掃射,曾將埃及使館武官的家射得落花流水(訊息來自外電),或許這有助於向中東國家推銷國產軍火吧;再加上方勵之夫婦潛入美國使館避難,導致使館區兵力激增,便衣成群,截查所有車輛,形跡可疑者可立斃於槍下。
我彷徨無計,怎樣才能在戒嚴之中趕赴距離遙遠的首都機場呢?我也得知劉再復、王安憶二位本要到新加坡訪問,是六月五日的國際航班,結果滿城烽火,機場變得可望不可即,現時這兩位竟不知去向。
「我在安定門等你,你自己想辦法過來吧。」劉心武挂斷電話。
小亂入城,大亂下鄉。這是飽經離亂的中國人以血淚凝成的生存要訣。走終須是要走的,「儒以文亂法」,中國知識份子數千年來的宿命就是──如果不「和中央保持一致」,即為異端,即為亂臣賊子,必須無情地加以鎮壓、整肅、扑滅。此番又將如何?那只永不言倦的鐵腕,將以雷霆萬鈞的態勢來完成我們那份惶惑的想像。
妻子自然十分耽心我前去安定門的凶險,但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是早走早著。她給我畫了一張詳細的路線圖,如何儘可能從胡同繞行,避開重兵扼防的主要路口,還囑咐我好多注意事項。總之,只要我平安,在快要到來的暑假,她將攜孩子到南方與我團聚。北京這場兵燹,她的心也涼了,讓我回去聯繫有關方面,以後舉家南遷,遠離京師,遠離這政治風暴的中心,到山重水復的南方去過下半世太平日子去……說著說著,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妻子生於斯,長於斯,終於夢碎,內心何等悲涼!
沒什麼可收拾的,何況我不可能拎著一個在哨兵眼中至為可疑的行李袋去履險。須知此行原是逃難而非度假。只是我結婚十年,總像候鳥一樣南來北往,但每年夏秋都在北京這個家中寫作,竟已淡忘了南方夏季的濕熱滋味,然而和眼前的瓦礫焦土、硝煙血痕相比,遙迢的家鄉簡直是避秦桃源。
妻子略略知道我這次來京之前在南方民運風潮中的作為,便一再問我回去將會有什麼麻煩。我安慰道:時代到底不一樣了,這十年的滄桑巨變,有時反是身在首都不易感知到的。過去大江南北鐵板一塊,天子一聲號令,舉國地動山搖;而今各省有了些實權,甚至有若干自家的政令,懂得如何虛應故事去和中央集權週旋。尤其粵省,如今一派和平安逸,若為發財故,搏殺者便如過江之鯽;若在驅策人們去「批判鬥爭」,實在缺乏原動力,連街邊擺攤賣彩票的檔主都曉得那是一出演濫了的宮闈劇。
話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也是安撫自己,是否如此,我心裏也沒底。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有躲不過的禍,我寧在嶺南領受那份麻煩,而對北京的刺刀槍托避之則吉。
六、
這天是公元一九八九年六月九日。
晚上七時正,全世界的衛星通訊網都同步轉播了鄧小平亮相併發表講話的電視新聞。這就是著名的「六.九」講話。
這位國際共產主義的巨擘自從和另一位風雲人物戈爾巴喬夫會見之後,就像隱形一般遁入歷史帷幕後面,以致舉世震驚的「六四」真相有了許多離奇的版本。
此刻,一切都塵埃落定。
億萬中國人很久都沒看到過這麼齊全的黨政軍頭頭腦腦濟濟一堂、集體出鏡了。那些年邁得只剩一口氣的幾朝元老也被搬出來,正襟危坐,肅然注視著居中這位曾與之出生入死、榮辱與共的老戰友。此公身經幾許風雨,命途多舛,仍不墮其鐵石一般的意志,實為紅色政權的中流砥柱。他們之間無論有幾多恩怨嫌隙,終須和這位強人共進退,勉力分擔這份其重無比的千秋功罪。
於是全世界都屏息聽取這位東方強人的現身說法。這是一種典型價值體系的箴言,是一種獨特思維方式最清楚不過的詮釋──鄧小平擲地有聲地給這起劃時代大事件「定性」,指出這是兩個不同主義你死我活的嚴重鬥爭。簡明,精闢,不尚繁瑣論證。世人再一次被明白無誤地告知:在中國,異質的信仰不可能有生存空間。所有理想的衝突,必須用流血來解決。
這個有數千年文明的帝國,正統撲殺異端是一條鐵律,也是家常便飯,並非今人首創,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接下來,鄧小平提議黨政軍頭腦們集體起立,為衝突中死去的解放軍指戰員、武警、公安干警默哀一分鐘。
前述的價值體系,這一下子得到了更形象的表述。因為,這個莊重儀式之後,鄧小平竟沒有對死傷百倍於軍人的學生和平民有任何表示。
他們死了是白死。
這段重要新聞播完,那遙遠外部世界震悚之餘,定然一片嘩然。但此際我則枯坐良久,無言無容。幻滅二字,若不僅從詞義上去理解它,而從內心深處真正體驗到它,那種萬念俱灰的感受竟是不可言狀的。
我身為「六四」屠殺事件的見證人,迄今血脈賁張,那慘烈的景象永世不忘。但我自問是個理性健全的知識份子,歷史觀和價值觀不至於被一夜槍聲徹底摧毀。我沒有能力對鄧小平作「春秋」式的定論,他無疑是中國現代史上的風雲人物,不管歷史對他如何判定,他首先是一個政權的化身,他是他所獻身信奉的那個主義的堅定戰士。他不能逾越自己。他讓我透過紛亂的歷史表象看到了事物的本質。正是這種冷酷而無可變更的本質,令我感到徹骨的恐懼和幻滅。
讀過喬治-奧尼爾的《一九八四》嗎?讀過卡夫卡的《審判》嗎?讀過薩特的《髒手》嗎?此刻,我才算是讀懂了。
是夜,北京槍聲不興。
七、
六月十日。
連日來籠罩著京城的似霧非霧的灰白薄靄一掃而光,天空出奇的晴朗,陽光甚至有著金黃澄澈的色澤。它令我覺得怪兀彆扭,然而,它或許就是好兆頭──這一刻,我就要離家遠行。
吻別妻兒,那雙腳卻遲遲邁不出門檻。我悵惘地顧盼這這個住了十年的家,至為強烈的離愁別緒襲進心頭,彷彿是一種朦朧而的預感……前路茫茫,歸期茫茫。這種預感是如此不祥,我不得不強行壓抑著這意念,終於走出家門。
妻子形容憔悴,為我隻身前往安定門而憂心忡忡,更為我才返京未久就匆匆南下而傷感。八歲的兒子尚未識得表達離情,反而對即將到來的暑假充滿憧憬,熬過這數日無比沉悶的時光,他渴望自由和歡樂,他曉得暑假將南下和父親會合,於是童稚的心裏湧動著好多美麗的幻想。
……我推著單車踏上彈痕纍纍的前門大街,回望這幢灰色的公寓大樓,回望高處貼在窗戶上的兩張臉龐,那不祥的意念再度掠過心頭。這個家,我何時才能回來?如果我真的預知自己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此時我又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戒嚴巡邏隊過來了。我揮去雜念,低頭踏著「順民」的步點,推車前行。這三百米不能騎車,前頭就是第一道關隘,也是大軍突進廣場的第一個血戰之地。眾多年輕的嗓子曾在這裡豪唱《國際歌》與《義勇軍進行曲》,眾多陌生而堅強的臂膀挽成血肉長城,深信充溢天地間的浩然正氣可以阻擋槍彈和坦克的履帶,這一切都成了噩夢。
戰場打掃過了。前門路口拓清之後,不知從哪個方向開過來好幾輛野戰炊事車,停在美資肯塔基炸雞店門前。這間全球性的集團式快餐店,在北京擁有的這爿店舖是其驕傲,一改它在美國本土路邊小店的形象,它坐落天安門廣場南邊路口,與前門、正陽門相對,盤踞著其它外資店舖艷羨不已的好風水。如今,這一脈風水已被破壞殆盡。當晚,西南、正南兩路陸軍與空軍部隊掩殺而至,都在這兵家必爭的要衝之地發生戰鬥,第一個被射殺的就是肯塔基炸雞店的僱員。自那一夜至今,該店關門落鎖,空無一人。倒是門前幾輛炊事車蒸汽繚繞,啃了幾日榨菜和壓縮餅乾的軍人一批又一批前來輪候吃熱騰騰的雞蛋挂面。那些兵們摘下鋼盔一屁股坐上去,都好奇地隔著落地玻璃窺看老美炸雞店的氣派,繼而去想像它的滋味。
人行道側下水道口的封蓋上,殘留著上一撥官兵潑下的麵湯,很多像蛔蟲一樣軟耷耷而且發脹的白麵條橫七豎八地粘在那裡。這在早年的人民解放軍,是不可想像的,連一小團玉米麵窩窩頭渣兒也不許糟蹋。而今,槍也開了,人也殺了,再奢談早年形象已沒什麼意義。
我小心翼翼地在這些兵們面前經過,路人也不止我一個,這座城市死去數日,今天上班的人明顯多起來。戒嚴的防線昨日已後撤到正陽門兩側路口,前門東西大街已放行。我注意到炸雞店停車場的崗亭圍攏著幾個路人,探頭探腦往裡看。我當然知道裡面有何景觀。那晚,崗亭裡兩條人命就在我十步之外喪送於亂槍之下。
既是擦身而過,我亦稍停步探看。那鋁合金崗亭有一串彈洞,窗玻璃更呲著一個觸目驚心的巨孔。亭裡屍身已經挪走,一瞥之間,我的胃部不由猛地痙攣──大灘血泊已變黑,更顯出那坨白花花的糊狀腦漿之可怖;亭裡還遺下死者值更執勤的紅袖標,躺在血泊之中。
六七米外正好有兩個背靠背挎著衝鋒槍的哨兵,他們竟不干涉途人圍觀這極為刺激的殺人現場。也許這血案和他們這一彪人馬無涉,事不關己;也許此景可收心理恫嚇之效,無妨展覽;更大可能是上級並沒指示他們該如何去做。他們的上級此時忙得不可開交,這類細微末節,自是無暇理會。
再往前,就是歷史事件的中心了。那裡呈現著戰時狀態難得一見得圖景。它是一種象徵,是一種勝利者的姿態,它昭告過往的北京市民:你們已一輸到底,再無翻本的機會了。
列成方陣的巨型坦克群之間遊走著閑散的士兵,粗大的炮管全都晾滿行軍被,潮滋滋的草綠色被褥在盛陽之下暴晒,坦克手三三兩兩坐在炮塔上,饒有興致地眺望著天安門廣場四周氣勢雄渾的建築群。這裡城廓連雲,大道朝天,和他們那溝壑縱橫、沙塵滾滾的訓練基地是多麼不一樣啊。這群鋼鐵雄獅在宏偉帝都的中軸線上振鬃嘶吼,重重疊疊的皇城宮闕亦為之抖索,那種征服感是何等豪邁!
五十年代初,他們長驅直入南韓的漢城。
六十年代初,他們擊潰麥克馬洪線南北的印度軍隊。
七十年代末,他們一舉攻陷越南的諒山。
八十年代末,他們以雷霆萬鈞之勢拿下了自己的首都。
步履重滯的路人踏上這條中軸線,都喪魂落魄地向廣場行注目禮。這就是剛剛向全世界獻演過一出英雄史詩的地方嗎?這就是一個共和國搏動的心臟嗎?
這些草芥小民一生之中,假如有一兩回從無盡的庸碌灰暗裡噴湧出熾熱奪目的崇高感、壯烈感,並真切體味到「國家主人」的瞬間感覺,那正是在這裡──天安門廣場。
它是人民的圖騰。它是歷史的祭壇。
它其實從建成之日起就忠實於這兩種功能,如同廣場鋪設的方磚一樣精確和勤勉。莫非它早已縝密地計算過,它既能支撐起學生的連營帳篷,也能承受得起成群重型坦克的輾壓?
我移目向蒼天,正陽門彩繪描金的飛檐傲然翹向陽光,上面浮凸的飄逸行龍彷彿不曾被硝煙熏過,只有驚恐的燕群像黑色箭桿一樣在箭樓上飛出飛入。放眼望,皇城隱隱,宮闕重疊,天安門、端門、午門……都在赤日下裸呈著血樣的顏色。數千年來,帝國天朝都認定這種色澤是皇權與威嚴的象徵,午門之外,多少顆貯藏著異端的頭顱在刀斧手腳下咕嘟嘟滾動,狂噴出來的鮮血只能讓史家的春秋之筆變得更加生動。這個帝國令世人景仰和迷醉的悠久文明史,本來就充滿了血腥味。
然而,這一代從血污的襁褓和暴力的搖籃里長大的中國人,仍然未能接受眼前這反差巨大的變化。他們呆立於哨兵的視界和子彈的射程之內,眺望人事皆非的廣場,儘可能抹去臉上的表情,但還是有許多人眼眶裡噙滿了淚水。
我站立了十分鐘,此際的感覺卻比六月三日至四日無眠的晝夜還要漫長。我覺得自己正在與一個時代訣別。
這個時代只有十年,在時間之河裡它是那麼倏忽短暫,而就這輩人而言卻足以培育出叛逆思想的胚胎;這個時代的變遷在人類進步史上本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而在東方專制主義的國度來論卻又是非凡的、充滿想像力的;它從千年魔瓶裡剛剛釋放出一個民族的精魂,轉眼又被加蓋密封,埋葬在刻滿古老碑文的陵墓之下。
而這個時代的起源正出自天安門廣場。同樣在苦寒的春天,這裡曾是黑衣和素花的海洋,那是另一次百萬哀兵的和平大起義,結局是鮮血濺滿了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漢白玉基座。
廣場總是在製造著英雄和烈士。一個英雄太多的民族,其命運必然是可哀的。
我甚至無端念及一則軼事──殘酷的文化大革命結束,四五天安門事件平反,人民初嘗久亂之後的安寧,有一位著名的城建專家在《光明日報》撰文提議:如今不再是「階級鬥爭」年代,不再有英明領袖檢閱百萬「革命群眾」的場面,廣場的政治功能已弱化,鑒於這一片城區綠地偏少,不如將廣場翻種綠樹,變為一個花木掩映的人民公園。不消說,這種腐儒式的專家論調,既不能得到最高統治者的首肯,亦決不可能得到廣大民眾的認同。
今日驀然回首,那位學者的立論豈非確有先見之明?又經這一遭創巨痛深的歷史事變,廣場的綠化夢更無從談起。歲月悠悠,統治者和老百姓都把廣場視為超乎宗教的禁地或聖地。它是永恆的。
廣場,這是你的宿命。
我離開了它。我如果曉得此去就不再回頭,心底感觸更將如何?十年來,它只是我住宅窗外的一幅開闊圖景,而這一刻,它成了浮雕,永存於我頭顱內凹凸不平的腦質層裡。
八、
前門東大街。過了北京市公安局,我開始騎行,單車像載不動那紛紜意緒而哐啷作響。長街兩側緊閉的店舖次第退後……途經兩家銀行,更是鐵閘把門,似乎有不少人是奔著它出門的,到銀行門口焦躁地張望一陣,又掉頭返回。擠提存款,乃亂世必然伴生之事。儘管沿街了無生氣,但我的直觀印象是──六四當日並無大部隊從前門東大街殺過來。我選擇這條路線而避開長安東大街,顯然是明智的。但這一來,我就不可避免要行經崇文門,這個向來令人頭疼的交通瓶頸,如今意味著惡戰、暴戾和軍民之間的深仇大恨。
儘管我從電話裡聽到不下三四種版本的轉述,當崇文門呈現眼前,我才曉得自己的想像力是那樣貧乏──這裡不比廣場、前門,崇文門的路障雖是草草清理過了,卻只是勉強打通了道路。那些燒得焦黑、呲著扭曲框架和鐵殼的大小車輛被推到路旁,還有一輛傾覆的甬道式大型無軌電車無法拖動,堵塞著半條馬路。滿地是碎磚和閃閃發亮的玻璃碴,尚有未拾淨的黃澄澄彈殼……這裡的步哨不及前門多,氣焰卻凶橫暴戾,食指鎖定在槍扳機上,盔沿下雙目精芒閃動,掃瞄著每一個路人,不時發出幾聲呼喝。
我向路南花市大街方向投去驚心的一瞥。那座造型笨重的行人天橋就在眼前,上面除了挺著刺刀的崗哨,不再有市民過往。當日在此慘酷的一戰,成了官方指證「反革命暴亂」最有力的說辭。
我無意細述事件的過程,所謂「歷史事實」,在它剛發生不久,就已各執一詞,真偽莫辨;及至時過境遷,就更說不清楚了。我倒願意引述官方控詞的梗概──當日,大隊軍車滿載全副武裝的士兵由南嚮往北,朝廣場方向猛扑,突進至崇文門這交通瓶頸,已是路障重重,民眾嚴陣以待,磚石與瓶子劈頭蓋臉飛來。指揮官眼見無法前進,下令所有軍車掉頭另覓通途,僅一輛拖卡的軍車因體積笨重而掉不過頭來,轉眼後繼部隊已移師他往,撇下這一小隊官兵受到民眾的包圍進逼,他們棄車之後被困於行人天橋上,由士兵持槍把守兩邊梯口。民眾吶喊不止,卻不敢硬衝;其後,有三位白髮老婦挺身而出,顫巍巍地走上面天橋,跪倒在士兵腳下,哭泣懇求當兵的勿以槍口對準學生和百姓──到此為止,本是八九民運中感天動地的一幕──那士兵猶豫不決,這時有人發喊:這當兵的手裡欠下幾條人命!無論孰真孰假,在群情鼎沸之下都極具刺激性,於是有幾條身形暴起,和當兵的扭打成一團。指揮官見勢急令全隊衝下天橋,奪路奔入胡同遁去。不幸這名士兵已無法走脫,先被打暈,又被扔下天橋,最後被倒吊於橋底,給澆上汽油,點了天燈!
這毛骨悚然而又極為煽情的血腥故事,被迅速通報全軍,其後又印發照片、登報紙、上電視,成了激發戒嚴部隊士氣和仇恨的活教材。
我最初聽到的並不是這個官方說法,但無論何種版本,我都為之深感震駭。這民族的潛意識中的嗜血和暴力傾向竟是如此可怕,爭端一起即血濺五步,慣於用生死來判勝敗,用斧鉞來辨正邪。如此國民性,欲向現代文明和理性歸化,真是荊棘滿途。
我曾大覺困惑,這個國族的傳統形象倒是沉靜內斂、十分儒雅的,那些綿永而湮邈的歷史,在外人看來,簡直是個瑰麗的東方神話。至少,構成中華文化主流的儒釋道三家,均無暴力取向,如果說「國教」儒家學說有相當的排他性,亦不外是唯尚正統、貶抑異端,確無鼓吹暴力的教條。思前想後,只能歸咎於手執王杖的權勢者,那些君臨一切的真龍天子,那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民救星」。諸如「點天燈」這種狂暴的殺人術,本來就是王者首創,車裂、鼎烹、宮刑、瓮焙、綁縛法場的遊街示眾、刀斧手在觀者如堵之下誇張的表演、割下首級高懸城門昭告子民……所有這些野蠻暴行都假王道、綱常、社稷、穩定之名公然施行,從而激發和確立了「以暴易暴」的模式,嗜血和暴力衝動成了草澤民間的潛在規則。事實上,新中國建政數十年來,一直沿襲許多先朝的律例,諸如處決「階級敵人」的群眾公審大會,押赴刑場時的掛牌遊街,更不用說推陳出新的鬥爭會,精神虐待和自虐式的互相揭發和自我交待……等等。
我為那名士兵的悲慘下場深感悲哀,他是狂暴情緒藉以宣泄的一個不幸對象。
但是,這些「暴民」難道是從地底陰溝鑽出來的嗎?在這個血腥的六月之前,他們到底是一群安分守己的升斗小民,還是如官方所說,是一些對社會主義制度懷有深仇大恨的敵對分子?
如果歷史需要證詞,我會毫不猶豫地以親歷者的身份,證實六月三日至四日,我所目擊的好幾個重要現場,絕無所謂「反革命暴亂」的半點跡象。即使是我目不能及的崇文門,也難以讓我相信整個進軍過程中一彈未發,簡直就像開赴天安門廣場參加閱兵式似的。這一點,崇文門一帶的市民當然有不同說法,否則無法置信一兩個煽動者能令群情聳動,霎時釋放出以暴易暴的潛意識。然而,這些實際上都不重要,真正的原則性問題,是中南海一撮政治老人早已立心鎮壓,「一步也不能退」,「斬草除根,除惡務盡」這就是他們的鐵腕語言。
可憐那些學子與平民,竟不曉得他們從一開始就觸犯了天條,而去幻想他們響遏行雲的呼號和森林一般揮舞的手臂能正天聽、挽狂瀾。
這個政權是暴力革命的產物,最終也要用暴力來捍衛它。想變天嗎?無妨一試,但他們當年流了那麼多血,你們就要還這麼多血來。這絕不是戲言,而是見諸《人民日報》的大塊文章和政要的公開講話。這叫打開天窗說亮話。什麼民族的福祉、社稷的安泰之類都被簡化為──到底是你還是我來坐江山!
這正是現代中國的困局。執政者已斷然排除了和平變易的可能,而暴力革命既非蒼生之福,又會墮入強權陰謀和政治仇恨的歷史因循之中。說到底,千年來每一次改朝換代,終不離天崩地裂、血流成河的模式。如果說這是一次創世紀的偉大嘗試,其結局竟也並無例外。
九、
我離開了煞氣重重的崇文門,折向北行。
一路仍是劫後景象,又發現南北走向的好些路段瀝青層大面積龜裂損毀,當為重型戰車轟隆輾壓所致。就在某個路口,我意外看到了已絕跡多時的白制服交通警察。以下這些細節,或許有助窺探屠城黑日之軍與警的微妙關係──
路心的交通崗亭已被戰車撞翻,交通警背著手站在路邊,無所事事。馬路已無正常交通,民用車輛極為罕見,卻不時有拉著「為民送糧」橫幅的軍車在未及清理的障礙物之間繞行。顯見得在居民的搶購風之下,首都存糧已見危機。再者,廿萬入城大軍的給養消耗也頗驚人。交通警神情沮喪地目送著軍車,那些車牌標誌和識別號碼是他聞所未聞的。有路人向他搭腔,交警回應以滿口京腔,於是一下子圍攏了好些平民問這問那,我正好聽到兩句對答。市民不知問的什麼,警察嘴角向遠去的軍車一撇:「他們連我們也打!」市民又問:「這些大兵在北京還呆多久?」交警以尖刻的京腔答道:「您問我,我問誰去呀!」
可以想見,戒嚴部隊的總攻時刻、行動路線以及「強制措施」的具體所指,首都交警大隊全都蒙在鼓裡。我記得第一支從西南路衝擊廣場的軍隊前鋒殺至,在靠近前門的「東方明珠大酒樓」路口值勤的交通警還在崗上,當其時那位警察也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戰鬥一起就溜之乎也。
平心而論,凡長駐北京的衛戍區官兵、武裝警察、刑事警察、交通警察、戶籍警察甚至包括國家安全部的秘密警察,內心大都同情民運,只不過交通警察僅系准軍事組織,與公務員近同,政治紀律不那麼嚴密,故能斗膽講幾句大實話。
甚至於軍隊,這一路我也得睹奇景。又經過某重要路段,這裡有多輛軍車殘骸,其中一部履帶式軍車燒燬得那樣徹底,以我對兵器的無知,竟認不出它原先是裝甲車還是一種軍事指揮車,總之燒成一堆廢鐵,右邊一大截履帶脫落,像一條僵死的巨蟒癱在路心。一切都顯示當時戰況之慘烈。此處現駐紮著大隊士兵。我初時驟見路邊綠地竟然坐滿了穿草綠軍服的大兵,嚇得幾乎掉頭而去,卻又恐顯得形跡可疑,唯有硬著頭皮向前騎行。殊想不到這裡的氣氛要比前門、崇文門輕鬆百倍。兵們摘下鋼盔,敞著風紀扣,在草地上矮樹下或坐或臥,像郊遊野餐似的。只有當官的仍戎裝肅整,挎著手槍四處游動。他們對路心的劫後景象熟視無睹,事不關己。附近是新一代的高層住宅樓群。那些不識天下凶吉大事的孩童憋悶多日,擇這好天氣下樓撒歡來了。士兵們很喜歡逗孩子玩,百無禁忌的小童鑽入士兵叢中,連跑帶跳。兵們樂不可支,或摟抱,或將孩子舉放於軍車上。孩子們的父母先是戒備而後也趨前拉話。我見狀也下車緩行,聽見許多對答。市民的問話大抵千篇一律,士兵答:他們是瀋陽軍區開來的,六月五日才進城,一直停留在這裡。有的兵為了回應尖銳質詢,拉開槍膛給市民展示裡頭並無子彈,又說他們這一路根本沒有配發彈藥;有的兵被問道,路心被毀的軍車是哪一部分的?兵漠然回答:「不知道。」當官的根本無意監聽部下的對答,至於市民更大膽的話語,當官的都裝聽不見。
可惜我無法多作逗留,目標是安定門──首都機場──廣州。每一階段都吉凶未卜,唯有謹慎從事,少去招惹,以免無事生非。依照妻子的路線圖,我繞開重兵把守躲、殺氣騰騰的建國門立體交叉橋,也避開大片使館區,但散佈好幾處的外交公寓總不能完全繞過,也就看到了一些戲劇性畫面。這裡多了些小轎車,均系外交官的黑色專用牌照。這些轎車都裝扮得像慶典花車,除了車頭兩面國旗招展,車後天線桿也綁上更大幅的國旗,車身則貼滿五顏六色的外國國徽,隔一兩條街也識別得出這是外國使館的專車。我想,這是派駐那些政變頻仍、內戰不息的第三世界國家的外交官習慣沿用的應變措施,卻在北京派上用場了。一幢外交公寓前,接送僑民撤退的大巴士正在裝運大小行李,連等候上車的外國孩童都手持一面小國旗。
即使未曾親睹六四慘況的人,只要看到這些場景,便可相信這個國家的確發生了一場戰爭──一場專制對民主、野蠻對理性的戰爭。
十、
終於到達安定門約定地點。劉心武已在等候,他待在車裡沒動,只用失神的目光打個招呼。
我認得《人民文學》的車,司機卻是新面孔,既不是以前給王蒙開車的老楊司機,也不是那位曾給「借」出去拍過兩部武打片的地趟拳全國武術冠軍。
我把單車放到地鐵站出口處。相信妻子要過好多天以後才敢到這邊來取──如果它還在的話。
鑽進車裡,劉心武簡短說幾句有關機票和航班的事,便歸於沉默。司機亦無言。這張生面孔令我頗不安,更不敢多話。再等一會。《人民文學》的王清風來了,我稍覺寬心,是他送我們去機場。
車子發動,起行,一路窗外大同小異的戰亂景象,四人都各懷心事,默不作聲。直駛離城區,開上通往首都機場的公路,王清風才給我介紹,這位年輕司機也是剛「借」來的。大陸單位的司機時常被借來借去,不足為怪。介紹畢,王清風也不再多言。劉心武更是一路沉默。
通往機場的道路並無軍隊蹤跡,更無截查哨卡,這倒是怪事。內亂一起,佔領電視臺、電臺、電訊電話局、報社、機場都是通例,亦系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範例和光榮傳統…..機場指揮塔從平坦的柏油路盡頭迅速崛起,第二個目的地就要到了,而此際稍稍鬆弛的心弦又再抽緊,包括司機在內,一車人都頗覺不安,實不知此刻首都機場成了什麼樣子。
拐入停車場,又看到多輛撤僑巴士。前些天儘管各國馳電緊急撤出僑民、專家、留學生,卻無法抵達機場,有先見之明的英美等國,在五月份戒嚴令生效時已包租下靠近機場的假日酒店,臨時安置僑民,一有風吹草動便直奔國際機場。那些動作稍慢的則要滯留到這時才得以返國。
望去國際航線候機廳門口淨是箱籠行李、男女老幼;國內航線大廳之混亂更難以想像。然而,我們之憂慮倒不在於此,機場如無戒嚴部隊把守,想必是另一系統的人馬把關,重點甄別和防範「XX分子」出走。我們都不清楚自己是什麼「分子」,總之,所謂空弦落雁,鐵腕強權之下「知識份子」永遠是驚弓之鳥。
王清風早年也是行伍出身,很精明強幹。他讓我們安坐勿動,證件交他去辦理登機手續。王才進去一會就轉回,一切辦妥。他說國內航線反而很冷清,多數國內搭客都困身城內,無法前來。聽機場工作人員說,昨天飛廣州的航班才六個乘客。看情形,大廳裡也並無異常情況。
我們其實到得太早,這種時局勢必要加大時間提前量。接下來,只剩下沉悶的等待。我自是無話可說,只聽見劉向王交待若干編務,其中提到已徵集多時的《人民文學》創刊三十週年的紀念冊。其實,在紀念冊上賦詩題詞的群賢,如今其中不少人的命運已難預料……
十一、
終於起行。我和劉步入大廳,果然不見了太平時的熙熙攘攘,但旅客還是有一些,想是今日城內氣氛已略見鬆弛之故吧。我注意到各航線辦理機票登記之處,都是清一色民航職員,並無加派身份神秘的人手;進而又留意到,一些樣子太過年輕、神情卻憔悴不堪的乘客,他們是臨時前來購票的。機場的慣例都不向外售票,只能在城內民航售票處預購,只有個別常年出差而又門檻很精的人才曉得如果某班航機有空位,機場間或也發售即時機票,但仍須出示個人證件以外的單位證明。而我看到現時這些臨時購票者似無此類單位證明,口頭向民航職員詢問交涉,然後一亮窩在手心的證件──我相信那是學生證,機場職員一改平素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面孔,慨然允諾,並即刻著手辦理,收款、開票──就這麼簡單快捷。
這些細節,我想劉心武也注意到了,但我們沒有交流感想,只低頭走自己的路。
唯一出現的武警制服,是進入候機休息廳的檢查關卡,此處向來就有的,一切運轉依舊,也許只是我的心理感覺,那幾位男女武警對學生模樣的乘客的檢查放行,似乎比旁人還快捷利索(後來我得知,機場很快就被嚴密控制,此前的鬆緩再不復見)。
由此可見,從中央到北京市委到戒嚴部隊指揮部的決策和指揮還是相當紊亂,他們被這個結局的後果弄得手忙腳亂,對事變應對的急輕緩重一時失去了判斷力。當然還要加上相關機構的辦事人員對學生的同情。
進入候機廳,我認出走在我們前面的是羽毛球世界冠軍韓愛萍,另一位長相俊秀的女子也是羽毛球世界名將(我一下想不起她的名字),兩人都是湖北人,在低聲說著家鄉話。她倆都沒隨身攜帶球拍,不像是外出參賽。莫非她們也被連天烽火嚇怕了,返武漢避難的?
兩人注意到我的視線,即刻收起悄悄話。其實我聽不懂湖北話,不知道她們說些什麼。這倒提醒我的警覺,不能與同伴咬耳朵,以免無端招人注目。不過,此後這一路,劉根本無意和我說什麼,而且周圍諸人亦系如此。
又是等候,查驗登機卡,上機。我和劉的座位隔著通道,緊挨著我的是一位戴眼鏡、長相稚嫩的青年,他好像特別珍視自己的小手提包,先往座位下塞,不成功,便詢問我上方行李架的蓋子怎樣打開。我協助他完成這項看上去很鄭重的任務,他坐下卡嚓嘗試一番,同樣不成功,不得不又問我安全帶怎麼系,我示範指點,然後大家再無對話。
毫無疑問,他是學生。直覺告訴我,他豈止沒坐過飛機,而且根本沒到過南方。我不由為他的命運擔憂……
昨日空蕩蕩的機場才隔一天,我們這班飛機已基本客滿,相信未來幾日更會掀起南下的狂潮。我應該慶幸自己得以在屠城六日之後逃離這座凶城,然而卻無半分寬慰之感。飛機轟然發動,我的心室驀然一陣劇痛!
跑道在巨大的機翼下飛快後掠,消失。厚重遼廣的華北大平原在眼底舒緩展開,間或有麥田波動不已的濃綠色塊點綴其間,終是遮不住萬里蒼黃。這大平原土質疏鬆,缺水,熱風不時裹挾起駭人的觸天塵柱,宛如一個焦渴的民族伸向天空的憤怒手臂。
大野盡頭,隆起崢嶸的燕山山脈,它望去並非泥土砂石堆積而成的,彷彿從地心到表層都是板塊巨大的岩石,它不需要蓊鬱林木的裝點,獷悍豪邁地裸著嶙峋岩層,它是中華先祖的脊骨。經過好幾個朝代的榮枯盛衰,這條地脈也許已王氣凋零,但我們先人傳下來的一股天地英雄氣,依然在後裔子民的經絡裡奔湧。它是豪傑的母體,是烈士的陵墓,是史詩的源泉。
飛機繼續迎著陽光爬升……偌大的北京城呈現眼底,空中俯瞰,已看不到戰亂的瘡痍,氣象依舊,儼然一座雄偉壯觀的帝都,靜穆於暴戾的兵氣和陰沉的人禍之中。曾在大街通衢澎湃湧動的人海旗林已風流雲散,一個光榮的百年夢想再度被覆蓋於劫灰底下。這座見慣了世情翻覆、山河興廢的古城只是沉默著。好多世紀以來,頻仍的災變、兵燹、飢饉、癘疫,乃至山崩地裂都不曾撼動它的根基。它簡直是災難的淵藪,是歷史的縮影;然而,它又是一個國族的象徵。它真切體現了中國人忍受苦難的舉世無匹的耐力,在風雲變幻之中固守著內在的生命律。它的沉毅和偉大,遠過於那些顯赫一時的至尊權貴,和那些此起彼伏的災變動亂。直到它無力呵護自己這些命運愁苦的子民,才鬆開它的巨手──去吧,孩子。
於是,號角驚天,革命像狂飆一般席捲中華大地,歷史又冒著彈雨和血光行進……這是民族的悲歌。
北京漸漸縮小,凝聚成一片血痂樣的暗影。這時,我望見了蜿蜒的萬里長城和波光微渺的大運河──我終於流淚了。
這就是我所見到的最後的北京。
──1990年夏追記於舊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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