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拆遷不暴力,無暴力不拆遷

「沒有一次拆遷不是暴力的」。這句話不是要雷人,也不是危言聳聽的斷言。我寫下這句話的意思是,拆遷不僅時常伴隨強扒房子、打傷骨肉這樣的暴力;不僅偶爾會有「被自焚」和被自願「活埋」這樣的事故;拆遷而且伴隨著,實際上始終伴隨著象徵暴力、冷暴力、軟暴力。這種暴力發生在日常生活的各種時刻:比如某一天單位領導說,讓你放假回家幫助拆遷:「這裡的事不用操心,拆完再回來上班」;你的親人告訴你,「這片地區的拆遷是政府定下來的,肯定要拆!這是不能談的。」「某某某,你媽媽叫你回家簽協議!」「出門小心點」等等。這些事都是要讓你充分感到已經被擠到懸崖的末端,生活面臨土崩瓦解,而且你的猶豫和遲緩所招惹的並不是拆遷辦,是你的親人,因為你正在使他們的工作和生活受累,使他們陷入無盡的恐懼。

我想說這種暴力常態化的背後不是什麼人性之惡,而是我們社會當下普遍存在的一種高度的緊張力。這種緊張力出現在社會的很多場域,拆遷則是一種極端狀態的體現。拆遷使導致暴力四溢的張力充分展現。請看一看這片廢墟——千萬人的往日家園所勾連的幾種人便能知其一二。拆遷意味著土地翻番升值,巨額土地出讓費只有走過拆遷才能成為真金白銀,地方(土地)財政才能有所保障,因為其他財源都隨著這一塊的膨脹和易於得手而萎縮了,想想那些誘人的招商引資口號:減免什麼稅費等等吧!經過拆遷,地方建設才有資金填補,才能以「發展」的光輝遮掩過失,才會遮過短視的政策對一個地方的長期傷害,傳說中的腐敗才不會引來搜索的目光;政績才能彰顯,才有可能在官場角逐中贏得錦標,才能帶著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快感越過「到年齡走人」的柵欄。廢墟中的資本一端也是如此驚險。

只有介入拆遷,搞定動遷戶,以後在招拍挂競標中這塊土地的使用權才會落入你的囊中,才可能會有以幾千萬資金博取十幾億的總銷售額,(你心中有數)這種表面10%的利潤,實則是100%的利潤;才會有資本應有的消費需求的接續,小到登山航海這種小嗜好,高爾夫這種業餘生活,愛遊艇和小三小四,家眷養在外國什麼的;大到代表委員的身份和客串一把電影電視,讀點兒國學,"我要做慈善」等等。在即將化為塵埃的家中,動遷戶早已被外來的或自找的壓力——冷暴力擠壓到崩潰的邊緣,有些早已經被悄滅——因為某一小事故,「與拆遷無關!」;你想守住這幾十平方米的老房子,但是你只能表達成「要價」,這是當下唯一的正當語言;你認為自己簽的協議很聰明:最先一個跑,然後再兜一個底,雖然明明知道頭頂上方有開發商在獰笑。

如開頭說的,另一邊是使人提心吊膽的無盡深淵,因為你害怕被關進旅館,據說不簽字不讓出來,你害怕出門被打,你害怕你的親人被小鞋穿,你還害怕被指責推高了房價,你也害怕單位領導放你的假,……在這些張力緊扭的角色之外,不能忘記那些個坐在街道辦事處的拆遷辦公室裡的普通人——直接的暴力實施者。他們是一群本應無辜的基層公務員,他們只是在「問責制度」下進行全職的日常工作(你們是業餘的,當然干不過我們),必須每一個星期都有進展——有某個數目的動遷戶在協議上簽字,要不然就要「遭到問責」。

各種小竅門因此而生:將下水道堵掉,電線掐斷,讓煤氣出問題,「工人們,將大錘敲得更響點,讓他們在家裡坐不住!」半夜裡朝動遷戶家扔幾塊石頭,讓他們嚎叫吧,誰讓你們害得老子到現在還下不了班!你叫?我也想嚎叫呢,「這是一個恐怖城市」!

在這樣一個被張力佈滿的地方,沒有暴力倒是不正常的。拆遷中如此的暴力和感天哭地的控訴讓人想到杜甫《兵車行》的情景。一千多年前杜甫在這首詩中有句:「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杜甫控訴「武皇開邊意未已」,用今天的話可以翻譯成「發展」。杜甫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種狀態:無論是驅趕的人還是被驅趕的人,無不深陷暴力——征和被征,拆和被拆,這正是今日拆遷暴力的寫照。

在拆遷這個關口上,我們距離「有尊嚴的生活」何其遙遠,距離「安史之亂」何其之近。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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